书城文学绿岛揭秘:一个传奇囚徒的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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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曾经的魔鬼(2)

唐元宗,陕西咸阳人,1921年生,陕西第17陆军炮兵指挥教导队毕业,曾任胡宗南72旅中尉副连长,随部队起义后,任60军180师机炮连副连长,1951年朝鲜战场被美七师俘虏,转赴台湾后,任200师教导队教官,后调入绿岛新生训导处任一大队二中队指导员,退休后赴香港随子女定居。2011年4月6日,本书作者在香港九龙梳士巴利道其家中拜访了他。讲述起绿岛的故事,他最为欣慰的是自己设计的那段“苦肉计”:

我的命运就像一场戏。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我抱着一腔热血报考了原17陆军炮兵指挥教导队,专门学习曲线、直射等随伴火炮,由于成绩优良,毕业后到胡宗南的72旅担任了少尉排长,守卫黄河、保卫大西南的反击日军赖奇支队战斗中,我指挥82毫米迫击炮打掉了日军九二师重机枪两挺,获得了胡长官亲自颁发的景星勋章一枚。1949年2月,我随72旅奉命固守成都,迫于解放军第180师的压力,我们部队集体起义,我被分到解放军第180师540团3营炮连,依然当副连长,在围歼川北胡宗南残部的战役中,我亲自操炮,八发炮弹截断了胡部一个骑兵营的退路,荣获二等功一枚,受到了刘伯承和邓小平的接见。参加朝鲜战争后,在强渡汉江滩头阵地的战斗中,我的82毫米迫击炮又发神威,击毁了美陆战一师轻型坦克一辆,180师师长郑其贵又授我一等勋章一枚。但戏剧性的命运又来了:1951年4月22日,第五次战役打响,面对美国精锐的陆战一师、第七师,180师却有些轻敌懈怠,贸然突进,结果在汉江南岸,被美第七师和李承晚第二师分割包围,是役,180师全军覆没,被俘5000余人。

在美军战俘营,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他就是原胡宗南72旅的上尉参谋文小屯。我跟文小屯同在西安炮兵指挥教导队学习,过从甚密,知根知底。文小屯对我说,他是应美军要求,特意从台湾赶来,专门召集原国军的故友。文小屯劝我到台湾去,起初我还不从,可后来他搬出了本家胞兄文小村,也就是我们180师的机要科长,我的观念开始转变。人家堂堂的机要科长都已宣布投诚国军,我这个本是国军的小小连副还顾虑什么呢?

到了台湾,我本分到高雄200师当教官,专门传授曲射火炮战术,忽然接到了一纸命令,到台北“军情局”新生指导员教导队集训,然后又以指导员的面目出现在了绿岛新生训导处。我所在的一大队二中队多数是被俘的解放军连排长,一些人信仰坚定、性格倔犟,吃了不少苦头。一位安徽籍的解放军战俘就因为饭前不唱颂扬蒋介石的歌曲,被关进了小号。我们的中队长是个残忍的军统特务,不让给他送水喝,只给他喝掺了橡胶水的菜汤,这个俘虏喝了吐,吐了喝,最后肠胃粘连,肚皮肿胀,不久就死在了小号里。作为一个当过解放军的人,我对过去的战友还是心存同情的。

1960——1962年,大陆遇到了自然灾害,生活陷入了极端困难,根据当时台湾军方的通报,大陆有8000多万人被饿死,趁此时机,蒋家父子的反攻呼声更高了,接连不断地向大陆派遣小股骚扰部队,在这种背景下,各新生中队的学习课以及讨论课也都转向了与反攻大陆相关的话题。在一次中队讨论课上,中队长提出了反攻大陆后的局势稳定问题,让在押犯轮流发言,不想,原人民解放军第67军199师的两个姓张的排长,竟一唱一和地说:“谈什么反攻后的局势问题,你们的反攻能成功吗”、“这个问题太荒谬了,太自欺欺人了!”中队长一听这话,勃然大怒,当即令人将两位姓张的排长铐了起来。训导处有一间特制的小号,是用铁皮和木竹搭建的,雨天漏水,夜间透风,最要命的是白天的中午,烈日烤灼之下,头顶的铁皮就会将小屋变成烤箱,凡是蹲过这间小号的,无不被烤地嗷嗷直叫,难友们都将它称作“恶魔小屋”。无情的烈日也太操蛋了,当两位姓张的排长被扔进了小屋,毒辣的阳光也像火舌似的扑了进来,把屋里的两人烤得汗如雨注,只能张着大嘴喘粗气。这当口,我对“恶魔小屋”的两个排长产生了怜悯之心,如果再不想法救他俩,很快将从屋里拖出两具尸体。但怎么救呢?我确实动了很多脑筋。论职务,我跟中队长是平级的,但是,中队长是地道的军统,跟谷正文还有私交,无论比资历、比权威,我都不如他。因此,改变他的决定,我必须拐弯抹角。

经过一番考虑,我走进了中队长的办公室,对他说:“今年以来,我们中队已经非正常死亡了3个新生,与各个中队相比,我们是多的。这两个胡言乱语的新生,如果教育过来,也许会产生更好的影响。”听了我的话,中队长直摇头:“这两个人,都是些死魔头,你还不了解吗?要改造他们,太难了。”我对他说:“这种人,靠硬的是不行的,我们可以试一下‘恩爱计’。”“‘恩爱计’?”中队长望着我,不停地眨眼睛……

我悄悄来到了“恶魔小屋”,支走了看护的哨兵,从兜里摸出了一条湿毛巾,又从怀里抽出了一把折叠纸扇,从竹板制成的栅栏门递了进去。里面的两个人见到了这两样东西,分别抢到手里,一边互相擦着汗,一边互相扇着凉。这时,我背对着他们,说道:“你们想当英雄是吧,真正的英雄是不蛮干的。”也许是湿巾和凉扇起了作用,屋里的人开始有兴趣跟我说话了:“唐指导员,你也是当过解放军的人,知道解放军的实力,凭国民党这些残兵败将,能‘光复’大陆吗?”我对他们说:“有些明摆着的事啊,并不一定要说出来,你们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自己找苦吃吗?你们不要太冲动了,我慢慢替你们想想办法吧。”说着,我向站在不远处的哨兵喊道。“喂,去打一桶凉水来。”

不多会儿,一桶凉水拎来了,我让哨兵将凉水送进了小号,哨兵刚刚出来,我就听见了里面哗啦哗啦的浇水声。哨兵走远后,屋里的人对我说:“唐指导员,你真是好人,往后,我们听你的。”我也毫不谦虚地对他们说:“听我的就对了,我会让你们既保住人格,又不至于受苦。”

经过我的一番“软功夫”,两位姓张的排长突然成了“变相人”,他们不但承认了大闹课堂的过错,还递交了加入“国军”的申请书。这一改造奇迹,让我跟中队长都受到了晋级和嘉奖。后来,听说两位姓张的排长都参加了空勤保障大队,并分别被提拔为分队长和副中队长。

有意思的故事发生了,1983年中秋节,我现老伴儿到香港来跟孩子们团聚,这天夜晚,我们一家老少三代到索菲特旋转餐厅吃饭、赏月,突然一位服务生来到了我的跟前,问道:“老伯伯,您可姓唐吗?”我问他:“怎么了?年轻人,我是姓唐。”

那个服务生没再说什么,而是礼貌地退去了。不一会儿,他从邻桌领来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见到我,那两个老人双腿并拢,一同向我行了个军礼,这时,我也认出了他们,这不就是当年那两个姓张的排长吗?两个从邻桌过来的老友坐到了我的身边,笑呵呵地讲起了他们的经历:他们听从了我当初的劝告,先是到空军服役,后来利用一次公差的机会,一同逃往了香港,找到了大陆驻香港的机构,大陆方面鉴于他们的实际情况,将他们安排到了一家大陆控股的香港公司,到了退休年龄,这两个患难兄弟经常厮守在一起,悠闲悠哉。望着这两个快活的老伙计,我的心里也美滋滋的,这要感谢当初的“恩爱计”啊。

41、蒙面杀手: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陈梦鹤,1923年生人,山东龙口人,1944年参加了“摩擦专家”秦启荣的剿共第三纵队,先后任手枪队班长、队副,1949年随国民党青岛海军基地守备队到台湾,1952年2月调绿岛新生训导处警卫队任队长。1968年退役,后在香港经商,1989年返回大陆定居。2011年4月22日在河南信阳其女儿家,本书作者拜访了他。谈及当年的绿岛经历,老人迟迟不愿意开口,一旦开口,却出语惊人:

当年,我真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啊!

我们新生训导处警卫队,主要任务是担任监狱外围警卫,但还有一项秘密使命,这就是处置“有问题”的新生。所谓处置,其实就是施刑和处决。

今天回顾起来,我不得不佩服制定绿岛策略的人。因为绿岛关押着一些名人、文化人、有背景的“违法”军人和中共要犯,训导处处长给我们训话时反复强调:“绿岛是一座新型改造基地,不是一般的监狱,我们做事必须考虑以后,在表面上,要极力体现怀柔、感化,体现人权、人爱,不准对新生无故呵斥、怒骂和鞭笞,尤其是对待有来头的新生,不然,将来有一天他们出去了,要给蒋‘总统’难堪,如果蒋‘总统’难堪了,我们就是什么?替罪羊!我们也要难堪的。当然,监狱就是监狱,无论叫什么名字,它也不是旅馆、饭店,背地里,我们还是要行使职权的。对那些不听管教的‘无所谓的新生’,该体现我们的威风就体现我们的威风,绝不能心慈手软。只是,我们不要做在面上,只要让那些不老实的人心里明白我们的厉害就行了。”

我们思量处长的话,首先划定哪些是“无所谓的新生”,然后再研究暗暗施刑的手段。哪些是“无所谓的新生”呢?我们分了四类人:社会上的无名之辈、学生里的一般学生、普通的士兵以及职位不高的“匪谍”。用刑手段,我们参考美国人编写的《刑事处罚技术手册》,选择了几种不露痕迹的;用刑地点,除了训导处的密室,还有绿岛的三个山洞。为此,我们还写了一份报告,可是,报告送到了处长那里,他一下撕掉了。开始我还纳闷,随后处长对我说:“这种东西,怎能留下痕迹呢?要记在大脑里。”

我们处罚的第一个新生是解放军的一个侦察兵。他是个河北人,个头不高,身体健壮,在一次跨海侦察中,他大胆纵深阵地而被俘。到了绿岛训导处,他不服从管教,带头起哄闹事。我们将他绑到了密室,用了美国人研究的一种自我加力捆绑法,将他绑在一根铁柱子上,让他半蹲半跪,成劳累状态,只要他一想放松,那坚韧的细绳就会加紧一扣,越想松越加紧,直到锁得他浑身大汗淋漓,憋得舌头都伸了出来。后来,这个侦察兵鼓胀起来的眼珠子流出了带血的泪水,痛苦相令人目不忍睹。后来,我令人给他松了绑,他一头就瘫倒在了地下。自此,他没再带头闹事起哄。但,这个人确实是一条汉子。

我们在山洞里支了一个铁皮水柜,底下留着火道,经常将囚徒绑紧了扔进水柜,然后在底下点火加热,形同大煮活人,一般水温到了四十多度里面的人就会嗷嗷哭叫。一个开饭馆的胖子,因为对饭菜质量发牢骚,被我们“煮”了一次,刚刚点火加温,他就告饶了,可是放他回牢房后,他违背诺言,将“煮”他的经历告诉了别人,我们又将他擒到了山洞,还没等扔进水柜,他便拼命磕头告饶……

最不想开口讲述的是秘密处决囚徒。一些“通共”囚徒,上司要让他们消失,还要造成自然死亡的假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费尽了脑筋。有时,我们将囚徒关在山洞里,只供应他压缩饼干,不让他喝水。压缩饼干含有盐糖,膨胀性强,囚徒食用之后,如果不补充水分,就会肚子膨胀,排泄不畅,几天工夫,一个好端端的人就会奄奄一息。到了这种地步,一个人就会出现浅昏迷,已不能表达自己的意志,我们再把他送回牢房,让他慢慢自然死亡。现在想来,这真是缺德啊!到了1968年,我实在不愿再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了,借着身体不好的理由,申请退役,离开了绿岛。但我却由此落了个“蒙面杀手”的恶名。唉,该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