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寻找大象:寂静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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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比血更单纯更美丽

后来有一次,蔓北请我把钟蓝带到了她的画室。

先是沉默了片刻。蔓北开口直接跟钟蓝说:“你爱小顺的吧?”

然后又说:“小顺是真的爱你。”

蔓北那天没有抽大麻,是很清淡的女士烟,穿着裙子。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她穿裙子的样子。

她穿着裙子在她的画室里,身后挂满堆满的都是一些有着无望眼神或者流露出无限欲望的人,那些手就像要从画布里伸出来,一把把她给拽进去。

她是一株有毒的瘦骨嶙峋的花,长在废墟里,穿着艳丽的衣裳,旁边是毒蛇和蝎子,也有弱小的草和明媚的阳光。

蔓北,她穿着裙子,涂鲜红的唇膏黑色的指甲油,把我们一下都远远地拒绝在了她的世界外。

她像一个住在魔镜里的巫女,用水晶球向我们讲述着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是么是爱,什么是不爱。

蔓北一直一个人自言自语:“你忘了小顺吧,对你们来说,都是好事。”

钟蓝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开始的时候她看着蔓北,很认真地听她说话,后来,她的视线转移到了我正在喂的金鱼上来。

她应该想起了那段时光吧。她一直没变,永远都这么安静,只是她的眼里明显多了点忧伤和迷茫,眼神飘忽不定。

蔓北并不介意我们的倾听态度,她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聊天方式,那些记忆从她的心底冒出来之后,就不可遏止了。

蔓北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很快,她面前的烟灰缸里就躺了很多香烟的尸体,我甚至想象那里是一个战场,是无声的电影,记忆中的影子一个个倒下去,灵魂消弭。

“谢谢你让小顺过了那么一段美好的时光,一直以来他都想要得到的生活方式。”

“一定觉得奇怪吧。既然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还要离开你。”

我们围着那块门板做的茶案坐着。钟蓝在我的左边,背对着阳光,坐得很端庄,脸上始终保持着浅浅的笑意。蔓北坐在我的正对面,阳光削去了她一半的身形,显得更为单薄,右腿压着左腿,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里夹着香烟,烟雾在阳光里袅袅飘散。门板被茶水养得很有沧桑感了,是我花100块钱从正在拆迁的小巷里那家有着古老风火墙的户主手上买来的,还留有班驳的漆。这个城市曾经以坊巷和漆器闻名,随着时光的变迁,古老的坊巷变成了钢筋水泥楼房,而漆艺也渐渐沦落。

“小顺其实是个内心很善良的人,而且他也很聪明,你不得不承认。他离开你自然有他的道理。虽然他不会和人说出他决定的任何事情的原因,我想,他当初追求你的时候,一定也没和你说起过他爱你的原因吧。”

小顺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这个,我很清楚。至于他和钟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具体的细节,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我不自觉地去看钟蓝,她刚好也转过头来看我,然后轻轻笑了一下,低下头去,把手指放在金鱼缸外,那只金鱼已经很熟悉她了,慢悠悠地游过来,像是在亲吻她的手指头。

钟蓝抬头看蔓北:“我没怪过他的,真的,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和争吵,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里,他已经做得足够好,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他内心是个很善良的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无数的忧伤,我也不想知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对于未来的打算,也没有和他说起过我的打算。甚至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彼此的过去。我们都很珍惜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因为一开始我们就明白了,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但是却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那段时间在一起。他给我留下了足够多的美好回忆,或者他的离去给我留下了唯一的一次伤害。虽然我会觉得难过,但是我知道,这是避免更多伤害的唯一办法,而我也渐渐地发现,他离去的时间是最恰当的,他的选择是明智的。可以说是他替我做出了分手的决定,因此你没必要觉得小顺对不起我。”

蔓北看着钟蓝,那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欣赏和疼惜,是女人对女人不自觉产生的同情。

铁观音已经喝到第七泡,变得索然无味。我洗好茶具,重新泡了一壶茶,是子笛送我的武夷山岩茶,色泽沉浓,涩,入喉生津。

“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无论怎么解决,对我们来说,都是正确的。”钟蓝把手缩了回去,端起我刚给她倒的茶,闻了一下,很认真地啜了一口。

我也给蔓北倒了一杯,蔓北已经习惯了岩茶的味道。她一口喝掉,然后对我说:“是子笛介绍你喝岩茶的吧,他的口味一直不会变。”

“当初我离开小顺去北方的时候,我一直很担心他,他总让人觉得缺乏安全感。后来我听他说他谈恋爱了,说实话,我当初真的感到很惊讶。而且我不自觉地把你当作了和我一样性格的女孩子。我以为小顺一定是爱上了一个有着满身伤痕的女孩子,任性,不羁,或者脆弱而麻痹,有神经质。请允许我用这么多不是很干净的词来形容当时我想象中的你。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很神经质的人。你们都不知道我和小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只是普通兄妹的那种。你们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地相爱。我们曾经一起自杀过,那时候小顺才念小学五年级,我们爸爸妈妈第一次闹离婚。他跑到我的房间里和我说:‘姐姐,我们一起自杀吧。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正对着镜子画自画像,于是我们就用我削铅笔的美工刀一起互相割了手腕。我们并排坐在我的床沿上,看着血慢慢流出来,那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情景,再没有什么比血单纯,比血美丽,比血能带来快感了。我看到小顺在笑,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笑一样。当然,我们没死成,可能我们都舍不得把对方割得太深吧。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再一次把我们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从来不问我们愿不愿意。但是那之后我和小顺也没有再有自杀的念头了,因为我们觉得不值得为他们而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且我们还能拥有彼此。后来我考上了你们现在上的这个大学,我给人做家教,画商业画,用自己的能力脱离了那个早就想离开的家庭。而我们爸爸妈妈最终还是离婚了,小顺谁也不跟,只是和他们拿了一笔钱,就到这里和我一起生活了。我教他画画,那是我们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在蔓北说到他们自杀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背后的那些画,那些纯烈的颜色是脱离了现实而存在的心灵的欲望和申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顺,在子笛的画室。他在帮子笛绷画框,子笛说小顺在他这里学到最多的,就是怎么样绷出一个好画框。绷画框可是一件累活,可是小顺很投入地在做着这些事情,他穿着一件背心,排骨显赫。我曲起手指弹了几下他绷好的画框,声音很结实。他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你加入我们乐队吧。”

这就是我和他认识的整个过程。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坐在门口喝茶看画册,他蹲在宽敞的画室里绷画框,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的身上,照汗水湿了他的头发,背心和短裤。

然后我再想到那次我们乐队的第一次演出。他站在我的前面。依然穿着背心,短裤,低垂着脑袋,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钟蓝那么认真地看着他。下面的荧光棒在挥动着,我想起了那片田野和那些萤火虫。我看着钟蓝,我以为我看到了小美,她很安静地站着。

钟蓝很安静地坐着,看着我的金鱼在慢慢地游来游去。

最后,我又洗了茶具,泡了铁观音。大家都平静下来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说一些话。

黄昏的时候,我们该走了。蔓北送到门口的时候和钟蓝说:“要是可以的话,以后我就叫你妹妹吧。”

钟蓝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不。”

声音不大,却很决然。这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蔓北的意料,从她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她笑了一下,继续对钟蓝说:“无论怎么样,谢谢你原谅小顺,谢谢你可以放得开和他的感情。

钟蓝依然是轻轻地笑,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说法,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感情在的时候就会在乎,不在了,也就无所谓放开不放开了。”

蔓北再次笑了一下,然后说:“再见。”

“再见。”

“再见。”

我和钟蓝一起离开。

走到街角的时候,我转过身去看她,她还站在门口。

她穿着裙子,很瘦,很瘦。

二十一

1

不,你不要尝试去抚摸小刺猬的不安。

你能触摸的永远是它的尖锐和疼痛。那是最容易得以分享的。

你也不要出于好心帮它把背上腐烂的果子拿掉。

那是无法卸下的悲伤。

那是它所拥有的一切。

2

你看着它,想到关于这整片森林的种种。

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腐烂。

新的也在生长。

记忆里,那些过去的诞生现在。

这些现在的终会将过去慢慢埋葬。

不是轮回。

只是生命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