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个多月之后，我再次看到米雅的博客更新。我突然想起“十月怀胎”这个词，我对米雅，是充满思念的吧，我多么希望她能把自己在北京走过的每一步都记录下来，带我回到那个地方。我甚至想，我曾经站过的某个地方，米雅的脚印是不是刚好覆盖了上去。
十个月里，我有打开电脑的每一个夜晚，都在反复听着她的博客里的背景音乐，以至于我这样英语从来没有及格过的人都能背下这首歌词。
Ilovesyou，Porgy，
Don’tlethimtakeme
Don’tlethimhankdleme
Anddrivememad
Ifyoucankeepme
Iwannastayherewithyouforever
AndI’llbeglad
……
很久后我才知道这是黑人女歌手Ninasimone（尼娜·西蒙）的歌，听起来像古老遥远的呼唤。却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击中。
米雅在BLOG里写着：“宝贝已经死去，而我也将重新上路，带着圣经。”
我知道米雅没有考上，她的失落我感受得到。我想像以前那样给她留言，打开之后，却发现不知道该写什么。甚至一个祝福，我都写不下。最终，我只打下了一个代表笑脸的符号。
之后，她的博客再也没有更新。
而沙子真正地让我感受到了青春里的那些残酷和疼痛。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未来是多么的黑暗。
见到沙子的时候，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是加护病房。
我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她，她应该是睡着了，一切都很安静。
病房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是在床头上放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百合。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还有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很干净的一个下午。她垫着很高的枕头，头发披散着，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但是这却是我看到过的她最安稳的时刻。
她没有化妆，没有穿能发出坚硬声音的高跟鞋，没有抽烟。病房里的女孩，却比平时更多了一些娇柔，卸下满身繁华后，反而得到了一种棉布衣般的轻松。
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睡觉的样子，很安详，睡梦中的女孩，都拥有一颗温柔的心的吧。
我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前，把我给她带来的我的金鱼缸放在花瓶的旁边，拉过凳子坐在她的床边。
从一开始，我就喜欢她，我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不能和我喜欢的这些女孩子在一起，我并不为此感到悲伤，因为一切来自我本身的不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能够看着她们的时候，认真地记住她们的容貌和每一个表情。
这个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可能她一直都只是在假寐，我的影子落在她身上被她感觉到。
“你来了。”她坐了起来。我再拿过一个枕头帮她垫高点。
她用手撑起自己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手臂上的一些淤青。“他打的？”
“嗯。”她把头发夹到耳朵后面去。“不算的吧，已经不疼了。”
“他怎么能这样。”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疼。
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说下去。她看到我带来的金鱼缸，“你怎么舍得把它送给我了。你怎么办？”
“我不是送你，只是让它来陪陪你。等你康复了我就会要回去的。”
“你还真的小气。”
“你才第一次知道啊？”
她又笑了，然后开始咳嗽。我起身去给她倒开水。她在背后说：“你这只金鱼的命还真长，能活这么久。”
我把杯子递给她。“原来的早已经死了，我已经换了三条，只是在外表上看上次很像而已。”
“每次都死，为什么还要养呢？”
“习惯了吧。有些东西，即使知道肯定会失去，还是放不下。有些东西即使已经失去，还是忘不了，总想找个一样的来代替。”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钟蓝，就好像上次和她一起站在那条小巷入口的时候，我想起了沙子一样。
“你总是这么感性。”沙子把杯子放在手上慢慢地转动，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转眼，我和沙子已经认识两年多了。这两年多来，彼此一直在过自己的生活，在同一个环境里。我拍的那片DV有些地方已经变得有点卡了，有些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包括那些光阴。
彼此沉默了一会，沙子主动和我说。“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听说你已经申请退学了？”
“是我爸爸妈妈帮我申请的。”
“因为文一的事？”
“一部分吧。”沙子把杯子递给我，让我再给她倒点水，她要吃药。“文一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听说他也退学了，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同学们都猜测你们间有什么问题。”
“学校最擅长的就是对学生进行隐瞒了。”
我耸耸肩膀，“不过我一直没有看到文一，我只是想不明白，他那么努力把你追求到，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因为我们太不了解了。当时他喜欢我，不外乎是一种自我满足吧。而我接受他，是因为除了他，再没有人适合我了。”她停了停。又笑了。“更准确的说，是应该没人敢追我吧。”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跟她说：“对不起。”
“好好的，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她再往上坐高点，然后说：“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却不能照顾我？我一直没想过我们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可能性。我一直觉得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保持最恰当距离的人，我也庆幸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接触，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什么责任可言，是吧。所以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我也不喜欢听你这么说。”
窗外有风，榕树的叶子在晃动着，遮盖了她脸上的表情。
“记得我上次跟你说，你不适合钟蓝，现在看来我是错了，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只有可以爱和不可以爱。现在觉得你们倒是很般配的。我开始的时候以为你是个很不安分的人，两年多了，你依然这么平稳。我知道你有心事，不过我想，你更愿意把它隐藏在自己的内心里，是吧？”
我微笑，帮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她说了声谢谢，继续往下说。“我今天真的想好好和你说说话的。我还是和你说说文一的事吧。文一其实一直在和他的一群朋友们做走私摩托车的事，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来是他自己主动告诉了我。当时我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叫他小心点。他们并不是直接走私，而是帮忙倒手，我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你知道，我们现在的人对这方面都比较麻痹，明明知道是犯法的事，又带着侥幸和刺激的心理。可是后来有一次，我无意间发现他的那群朋友们不仅是在做走私，他们更把一些摇头丸和K粉装在轮胎和油缸里做毒品交易。虽然我知道，我和文一能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就是大学四年吧。可我不想我的男朋友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毕竟，他对我很好，我也爱过他，不然，我也不会犹豫不决，不舍得打掉孩子。我和他说了他们卖毒品的事，他不信，我让他去自首，去告发他们，因为我知道即使现在他洗手不干了，他们以后出了事也会把他告发的。做过的事永远没有办法消除的。可是他不干，一是他不相信他的那些朋友会瞒着他做毒品交易，二是不愿意出卖自己的朋友。当时我威胁他，他不去自首的话，我就去告发他，他一急，就推了我一把，当时我们是站在楼梯口，我脚底一滑就滚下去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我有身孕。他把我送到医院，给我爸爸妈妈打了个电话，就消失了。他可能害怕我会告发他的吧。而我爸爸妈妈以为他是因为怕负责任，所以退学了，学校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他应该明白，我不会说出去的，可能是他实在害怕了吧。我今天说给你听，因为我觉得你是唯一可以听我说这些的人，我也只能信任你。我只和我爸爸妈妈说了我和文一的事，然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他们想找文一质问，我阻止了，我跟他们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以后，我会好好听他们的话，做个乖女儿的。”
“这个，是我的心里话了。当我看到爸爸妈妈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的时候，我才明白，爸爸妈妈始终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而且他们也老了，他们也互相折磨够了，我也折磨够他们了。”
“还有，我退学不是因为怕被别人说我和文一的事，说我流产的事，其实我的那些同学们，不知道有多少个偷偷堕过胎呢。我对这些本来就是无所谓的。只是我从楼梯上滚下来以后，我的脚再次受伤，加上旧伤，我一辈子都不能再跳舞了。当时我不考舞蹈系也是因为被查出脚有伤，而他们要把我调过去的时候，我也隐瞒了我的脚伤。”
这个下午，沙子和我说了很多的话，我也一如往常那样，静静地聆听。
只是今天沙子跟我说话的感觉和当时她跟我说起阿喃的时候有了很大的不同。当年她是个不屑于世的妖精，而今天的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孩。她也会怕冷，怕饿，怕寂寞。她也贪恋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种熟稔的气息。
黄昏的时候我和她告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她和我说：“你别怪文一，他……”
我转过身，她一下卡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我走回去，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知道的，好好休息。”
出门的时候，我碰到了她的妹妹，她的背后就是她们的父母吧，气质都很好。看起来，像是一个一直很幸福的家庭。
他们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对他们微微一笑，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错身离去。
沙子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我每天都来陪她，听她说话。
有时候我会和她到医院的院子里走走，这个医院的院子里有棵大大的榕树和梧桐，秋天开始飘起落叶，
我和沙子开始坐在树下聊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没有人来打扰我们。阳光是绿色的，她说很温暖。我们开始说的都是生活中一些有趣的事，一些要好的朋友，还有亲人。我也跟她说我双胞胎哥哥的事，她听得很认真，她说，“哥哥一定跟你很像。”她说，“如果有机会进入天堂，她一定会去天堂里找他，代你像他问好。”她完全是调皮的语气，她跟我说，“哥哥在天堂一定会幸福的，你不要伤心。”
她还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幸福。”
她开始和我说，我们都要幸福，我发现她真的变了，戒掉了烟，多了一些自然平淡的微笑。
人真的是可以改变的，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但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的时候，我才可以看得这么清楚。
二十三
1
当你再次看到小白兔的时候，是在一片荆棘林里，这里所有的花朵都在慢慢地枯萎。
虽然看上去很美丽。
它疲惫地躺着，身上有很多的伤痕。
睡眠让它看上去像是卸掉了所有防备。
只有在梦里，才能逃避伤害，才能获得宁静吧。
2
它没有讲述自己是如何穿越过那片沼泽迷雾森林。
又如何进入这片荆棘林。
在最疼痛的环境里反而能得知坚强的意义并且看到希望。
想起回家的路。
是的，月亮会再升起。
但是兔子和狐狸之间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