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公寓(蔡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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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幕

在我的许多小说里,故事都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任意地在故事轨迹上截取一点,都可以为你打开一道秘密的暗门,通往另一个想象力的世界……

但是,如果要讲述这个故事的话,就必须要从这一年的春天说起,在这年第四期的《萌芽》杂志上,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荒村》。

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荒村最早出现在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幽灵客栈》里,那是浙江东部一个荒凉的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但事实上我从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签名售书,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地铁书店内进行的,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当签售活动即将结束时,我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起头才发现一个年轻的女孩正站在我面前——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着马尾,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

她生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奇异的女孩略显拘谨,请我为她签名,说她的名字叫小枝,来自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她来自荒村?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荒村只是小说中虚构的场景,但她却告诉我荒村确有其地,而且就是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虽然不太敢相信,但我还是被她给镇住了,而她那双楚楚可人的眼睛,就像黑夜里迷途的小鹿,使我不能不对她产生某种好感。瞬间,我做出了决定,要请小枝带我去荒村,看看我小说中虚构的地方,在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

在苦苦等待了几周之后,小枝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带我踏上了前往荒村的长途汽车。小枝告诉我,荒村位于浙江省东部沿海K市的西冷镇,八百年前宋朝靖康之变,中原遗民逃到这块荒凉的海岸定居,从此便有了荒村这个地方。小枝就是在荒村出生长大的,两年前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正好放寒假回家。

经过了辗转旅行,我和小枝终于抵达了荒村,这里确实处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满目皆是凄惨的山峦与悬崖,时间似乎在此停滞了,依然停留在数百年前的荒凉年代。

村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上面刻着“贞烈阴阳”四个大字。据说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御赐了这块贞节牌坊。

小枝带我踏入荒村,来到了一处古老的宅子,宅门口有三个字——“进士第”。原来这里就是小枝的家了,而村口的大牌坊也是赐给她家祖先的。

进士第古宅阴暗森严,里面有好几进院落,进门的大堂叫“仁爱堂”,挂着一幅古人的卷轴画像。偌大的古宅里没有多少人气,只有小枝的父亲还住在里面,他是一个面色苍白,体形消瘦的中年人,他自称欧阳先生,说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就像一具僵尸似的。

荒村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旅馆,夜幕降临后,我只能借宿在这栋古宅里了。小枝端着一盏煤油灯,领我来到二进院子,楼上有一间空关了许久的屋子。

我小心地踏入这古老的房间,却惊奇地发现房里有一张古老的屏风,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应该是清朝以前的古董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

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舍,看来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第二扇画仍是那女子,似乎正在流泪,她身前站着一个僧人,将一支笛子递到女子的手中;第三扇画的是室内,女子正独坐在竹席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房梁上则悬着三尺白绫;第四扇画是一开始那男子,身边躺着一口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

看着这些屏风上的画,我不禁毛骨悚然,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

小枝对我说起了这张古代屏风里所画的故事——

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当时常有日本倭寇出没,胭脂的丈夫被强征入军队,被迫到外省与倭寇打仗。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三年后的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村口,忽然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僧人赠给了她一支笛子,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笛子,丈夫就会如约归来。重阳之夜,胭脂吹响了那支笛子,当一曲忧伤的笛声终了,丈夫竟真的回到了家门口。她欣喜万分地为丈夫脱去甲衣,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在他们一同度过几个幸福的夜晚之后,丈夫突然失踪了。不久,胭脂听说她的丈夫竟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原来,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征战,故意冲在队伍最前头,被敌人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他的魂魄飞越千山万水,只为了返回故乡荒村,而此刻胭脂正好吹响神秘的笛子,悠扬的笛声正好指引了丈夫的幽灵回家。

听完这个故事,我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小枝匆匆地离去了,我在木榻上草草睡下,不想在后半夜又醒了过来。

深更半夜,我走出房间,发现隔壁的房间里竟然透出一线烛光。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偷偷地向隔壁窗户里看去——在一张古老梳妆台上,点着一枝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但我无法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正在梳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我立刻想到了一部经典恐怖片中的画面,当即吓得腿都软了,只能逃回自己的房间,蜷缩着过了一夜。

这就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

第二天,小枝带着我到荒村四周看了看,这里果然是穷山恶水,荒凉的山峦和黑色的大海,立刻使我想起了《牙买加客栈》。

小枝总是那种表情,似乎永远都没有开心的时候,总是呆呆地看着大海出神。看着她凝视大海的样子,我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但我还是强忍住了。

下午在小枝的房间里,我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几分淡淡的忧郁。

可是小枝却说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死了。原来,这是小枝妈妈的照片,她们母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小枝幽幽地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生病去世了,就病死在我现在住的那栋楼上。是爸爸一个人把她带大的,她只能从照片上才能看到妈妈的样子。

到了半夜十二点,我忽然听到一阵笛声,似乎是从后面的山上传来。

黑夜中的笛声让我心惊肉跳,我急忙跑出进士第,循着笛声找到了山上的吹笛者。

原来吹笛子的人是小枝的父亲——欧阳先生。半夜里跑到山上吹笛子,这种怪异的行为令我很好奇,而他手上的笛子也非常特别,他说这支笛子已有几百年历史了。

我更加感到惊讶,想必这支笛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果然,欧阳先生告诉我,这支笛子就是当年胭脂吹过的神秘笛子,而胭脂还有另一个版本——

几百年前的荒村,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与丈夫的鬼魂相聚。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这是一个奇迹,她腹中怀的那个孩子,正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荒村人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生了下来。胭脂母子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她一个人将孩子带大。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读书极为用功,后来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了,便御赐贞节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原来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所建,欧阳先生和小枝都是胭脂的后代——幽灵的后代?我不敢再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只能独自回到了进士第里。

忽然,院子里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煤油灯光照亮了她的背影,正是昨天半夜在我隔壁梳头的女子。当我冲上去抓住她时,才发现她竟然是小枝。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像是在梦游似的,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我到荒村的第三天,终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原以为荒村之行会浪漫而有趣,现在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在离开荒村以前,我先向欧阳先生及小枝辞行,他们也没有怎么挽留我,只是言语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我在进士第的大门口看着小枝,尽管只是短短几天的萍水相逢,但她那种楚楚可人的目光,却使我心里暗暗有些酸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决然地离开了荒村。

我终于回到了西冷镇上,但没有立刻回上海,而是找到当地的文化馆长,向他请教荒村的胭脂传说。文化馆长却告诉我,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当时是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墓志铭,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事迹。

原来,这座古墓埋葬的正是胭脂和她的丈夫,墓志铭上说: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强征入伍,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定回乡团聚,否则就双双殉情。三年后,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打仗,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在重阳之夜的战斗中,欧阳安冲在队伍最前列,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但他只是受重伤昏迷,后来竟又活了过来,数月后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才发现妻子已于重阳之夜悬梁自尽了。欧阳安痛不欲生,他还想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挖开坟墓,打开妻子的棺材一看,却发现尸身完好无损,身旁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都会在半夜吹响从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几年后的一个冬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笛子,妻子竟真的从棺材里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每日喂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儿子考中进士,在京城殿试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一块贞节牌坊。

听完这个版本的胭脂故事,我几乎已经无法自持了,那么小枝和欧阳先生所说的故事又是真是假呢?但是,现在这个故事是记载在墓志铭上的,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的《罗生门》式的深渊。

荒村欧阳家究竟还隐藏着什么?

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穿过陡峭的山坡回到荒村,忽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笛声。但此时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了,我冲到进士第里,发现在我住过的小楼上,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我立刻冲上去,走进我住过的屋子,却发现小枝正穿着一身白衣,怔怔地看着屏风上的那些画。她的面色是那样地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盯着前方,还是那副梦游的样子。我高声对她说话,但她却毫无反应,最后缓缓回过头来说:“魂兮归来?”

不——她的声音不是小枝的!

幽暗的煤油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和头发,还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古人。

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后退了一大步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是小枝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欧阳先生出现在了我的背后,冷冷地为我回答了,他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小枝对我说过,她的妈妈早就去世了。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看到了那块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小枝的妈妈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所以,我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爱的人回到你身边——是的,她回来了。”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作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是她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我心里也一阵酸涩:“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似乎又听到了一阵笛声,黑暗立刻就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我依然躺在这间屋子里,而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了。

我揣测不安地冲出进士第,径直找到了荒村的村长,向他们询问起欧阳家的情况。

村长的回答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进士第里。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于小枝,村长叹息着说:“这女孩很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可惜一年前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如果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那么我所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又是谁?

可我又不敢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我怕村民们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怪谈。

小枝——我心里轻轻地念着她,身体却匆匆地离开了荒村。村口还矗立着御赐的贞节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当我回到上海后,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当场就被列车碾死了。

这个女大学生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原文长达两万多字,在此限于篇幅,我只能简明扼要地介绍。

在这个雨水充沛的春天,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之后,立刻就引来了许多争议,网上也出现了N多评论。我没想到有那么多读者和学生,都深深陷入了荒村中的世界,似乎在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里有一个支点,不经意间触发了他们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然而,更多的还是读者们对于“荒村”这个地方的种种猜测。在一个多月间,我收到了许多EMAIL,大多是询问《荒村》中的几个未解的谜团,但很抱歉我没有一一回答,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但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五月初的一天,有几位不速之客敲开了我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