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中的日记(珍藏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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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要给你我的记忆

我见到了一个孩子,他是一个弱智的孩子。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时光对于他是停止的。他站在一条江边,周围围着许多人,我忘了我们是在什么时间,也许是在谁的记忆里,也许是在他的记忆里。那群人在哄笑,这孩子不知道被谁扒光了裤子。我跑过去要给他穿上裤子,可是他死活不让,他光着屁股,想要挣脱我。

我终于给他穿上了裤子,他哭了,人群也散了。

“想女人了?”我问他。

他低着头,不回答我。

“想”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回答我。

“想她了?”我问。

“想!”

“难过了?”

“没。”

“撒谎!”我说。

“没!”

我看到远处的江水在夜空下银光闪动。

“她还活着!”他突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还在想着那个女人,对岸的城市万家灯火,那个女人曾经就在远处城市里的一盏灯下。

现在,我和他走在银河系的一角,聊着一个他单恋的女人。那女人也许还活着吧,在宇宙无限维空间中的某处。我不知道这孩子,这可怜的孩子就是僵尸。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永远是我的朋友。

在广西阳朔的西街,一个英国小伙子开了一家酒吧,他对我说:“这里很浪漫。”我回忆起他的面容。

我还能想起那时的阳光,还有酒吧里温暖的气氛,还有那首《萨特的磨坊》。我是第一次听到那首歌,我问老板歌曲的名字和歌手的名字,知道了歌手就是Dan Fogelberg。

现在我回想起那一刻,更加惋惜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歌手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Dan不知道世界上有我,他也不知道他会出现在这篇小说里,就像我也不知道一样。可是我们在这种谁也想不到的地点见面了,只是谁也没有认出对方。

黄豆的身边落下一片一片流星与僵尸的碎片,它们燃烧着,烟尘弥漫。圣甲虫落在了黄豆的面前,他还在笑着,可是却没有了从前的光彩。我对店员说我要一个八寸的比萨饼。黄豆明白,刚才是圣甲虫击中了僵尸,可他自己也耗尽了生命。圣甲虫还想和黄豆开个玩笑,可是感觉自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所有的语言都拥挤在胸口,找不到一丝的光亮。

许多年以前,我在哈尔滨的一间狭窄的小屋里,看见一位老太太垂危的病容。她瘫痪八年了,有一天她说要吃李子。谁也没有注意,就在第二天,老人死了。那是在大杂院里的一间小屋,墙壁上还裂了一条大大的裂缝。

她是我当时女朋友的外祖母,我悔恨自己没有及时地给女朋友的外祖母买李子,这是老人最后的要求。我现在早就忘了这件事,这段回忆不知保存在谁的记忆里了,我不知道那个保存我记忆的人是谁。

圣甲虫告诉黄豆,他要永远消失了,也就是说他要死了。对于“死”这个字,黄豆仿佛总也不能与圣甲虫联系在一起。二零一二年的六月十七号,我在北京站等待着晚点的列车,候车室里挤满了焦急的旅客。

我们看到的只是死的结果,而不是死亡本身。

“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也许这就是死吧。但是我有最后一件礼物给你,我要给你我的记忆,也许这对你是一件坏事,可是现在,在生命的最终,我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的记忆了。接受它吧,不管它是不是会给你带来幸运的礼物。我在深夜里从北京回到了哈尔滨,我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圣甲虫的话是对的,生命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记忆,其实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属于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记忆了。

黄豆看着圣甲虫消失,

圣甲虫变得苍白,

变得透明,

如一滴水,

如一缕烟雾,

圣甲虫不见了。

……

我在重庆棉花店街超市的出口,收银员问我有没有贵宾卡。

黄豆此刻感到的只是震惊之后的麻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没有完全明白,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圣甲虫。他不知道有一种感觉就像天空,他不知道这感觉将纠缠他到最后一刻。我对收银员说我没有贵宾卡。

当你拥有一个人的记忆的时候,你就仿佛拥有了他的全部,仿佛你就是那个人了。我看到两个男人和出租车司机打了起来,司机不让他们在车上吸烟,他们就打了起来。

此刻,黄豆感到了神奇的改变,这个世界是黄豆完全不理解的。这是你面对另一个宇宙时产生的恐惧,是对极限的思考。他看到了那颗分解又聚合的冰彗星。

他看到了玫瑰星云的光芒,

银河系的渺小,

荒原上的一棵树,

无法分清的白昼与黑夜,

数字组成的风暴,

光也有阴影,

重叠的没有重量的色彩,

没有空间和时间的宇宙。

……

无数细碎的颜色混杂着跳跃的符号如风暴一样扫过黄豆的思维。每一个符号,每一种颜色都如一扇门,圣甲虫的记忆就是宇宙。我回到朝天门码头,我在等去宜昌的上水船。每一根草都蕴含着无限的宇宙,它既是被创造者同时它也是上帝。我翻开一张纸,看到上面记下的电话号码,那是一个北京的号码。

在混杂的符号里,黄豆看到了自己!我在拥挤的旅客中,等待去宜昌的船。看到了自己的旅行,那是一片空白接着另一片空白。他也看到了阳光鱼,看到了黑风、小蒲公英、大熊、小蜜蜂……可是他们都不在自己的世界里,都与自己的旅行无关,而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

黄豆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影子,是影子在和他说话,而不是影子的产生者。黄豆所经历的一切是一场幻觉,是不存在的。我买了一听可乐,等待着我的去宜昌的船。

黑风、大熊、小蜜蜂……都是不存在的呀!都不知道黄豆的存在。黑风原来是一大群蝙蝠在另一个空间里飞,它们根本就没有看见黄豆,也不可能看见黄豆,出现在黄豆眼中的只是他们族群的影子。在圣甲虫的记忆里,黄豆没有看到母黄豆。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黄豆既希望看到母黄豆又害怕看到她,如果连母黄豆也是幻觉,那么也许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决心了。我在北京王府井的麦当劳见到了我的朋友,他被几个流氓在故宫门前打了,我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