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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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史丹华也站了出来。她想把中央文革有关对走资派批判斗争的讲话念个遍。可还没等她念完呢,李忠实终于抽够烟、喝够茶、想说话了。他的表情复杂之极。但极快地,只在瞬息之间,李忠实的一切表情便都如常了。

“今天,大家的发言都很好。每个人都讲出了水平,讲出了觉悟,讲出了对毛主席的忠心和对走资派的仇恨。可以说,文天养的罪行是严重的,是罪该万死的。”李忠实呷了口茶,看了对方一眼。老文正被人揪着头发,仰头亮相,也回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撞,相互的眼神里涵盖了多少历史的沧桑,没人能说得清楚。老文神情冷峻,目光如炬,但最终,还是悲愤地低下了头。“……但是,他已经悔过自新,愿意站到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了。在劳动改造中,也有较好的表现。最主要的是,他姐姐的问题,经过大量的内查外调,现已得到确切的答复……”他又喝了口茶,全场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表情差异却很大,有人高兴有人忧。大李目光狂乱而愤怒,史丹华沮丧之极,只有王征异常冷静。“那个帝国主义分子办的育婴堂,确实在解放前夕迁往台湾。但是,文天养的姐姐文天秀,已经在迁台之前病死了。所以,文天养同志的社会关系是清楚的,本人的历史是清白的。我们已经落实了韩淑美同志的知识青年政策,文天养的错误,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我代表一营革命委员会郑重宣布:恢复文天养同志的革命群众身份,欢迎他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以后,就留在你们四连干活儿吧。”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我们一下子全都怔住了。充当打手的人,很快便撤了下去,老文缓缓地直起腰来。他既没有高兴得仰天大笑,也没有感动得热泪长流。可以说,脸上任何表情都没有,只有严峻,可怕的严峻。随即,扶着腰,活动了下身体,甩了几下胳膊。

“我累了,能不能休息会儿?”他问。

“当然可以,你下去吧。”

我突然觉得,眼前模糊成了一片。连我自己都不晓得,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眼泪是如何流出来的。然后,我本能地不加思索地站了起来,使劲鼓掌。老胖子站起来,莎莎、海曦站起来,北京人几乎全都站了起来,鼓掌。这是发自内心的掌声,久久不肯平息。四川人站起来,上海人站起来,最后,所有的人统统都站了起来,用力鼓掌。这掌声之热烈、之持久、之真诚,是我很久以来不曾见过的了。

连里的活儿也有轻松的时候,比如种花生就很轻松。男人刨坑,女人点种,只需在刨好的坑里扔下两颗花生米,再用脚培些土,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们也总能边干边吃,不管手上有多脏,花生米的香甜,一定令我们愉快。

“你们少吃点吧!好不好?”副班长王国侠急了,劝我们。

“馋吗?你也可以吃。”我随手扔给他一把花生米,非如此不能算公平。都是干活儿的,凭什么我们吃,让他们看着?

“这可是种子。”

“谁说种子就不许吃了?我倒想吃油炸花生米呢,你给?”沈虹一句话,就把王国侠问了个哑口无言。我总觉得这话里面有点无赖味道,不过倒是句大实话。这些天什么都吃光了。从北京带来的吃的,一样也没有了,后续的东西还没寄来。不管吃多少米饭,老觉得肚里空荡荡的,老想吃东西,哪怕有块果单皮嚼嚼也好。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好上山吃种子了。

“这可是花生种子。”王国侠又说。

“知道是花生种子。要是橡胶种子,我们还不吃呢!连猪都晓得找喜欢的东西吃,何况人呢?”我说。

“人和猪是有区别的。”他回了句。

王国侠也是个知青。准知道跟他争竞无大碍,所以敢顶嘴。就算是真急了,也不过是不吭声而已。自从分到一班后,带我们干活儿的,经常是他。

“人猪当然有别,这体现在人比猪的要求更多,而不是更少。”我对自己机敏的回答,非常得意。

“可这些种子是拌过六六六粉的。你们就不能少吃点?就不怕死么?”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张嘴就来。甭说六六六粉,就算是拌过敌敌畏的种子,我们也照吃不误。

“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中毒?”钱福禄说得勇敢,吃得也更勇敢,她成把地吃。

“真拿你们没得法子呦。”假如别人来谈这件事,肯定要从大道理讲起,从狠斗私字一闪念讲起。就是再顽皮的人,在这样的道理面前,也无法狡辩。可王国侠偏不讲大道理,他似乎真是为我们好。

“你们说,就为了怕咱们吃几粒种子,还得给那么多花生米都拌上六六六粉,累不累呀?”我的态度还算自然,提的问题也不傻,但总让我感到那种硬撑起来的没皮没脸。这种肚里没食的饥饿,不只是我,这是连里每一个人都有的。从出苦大力的老文、卢培良,到正在长身体的几岁小孩,谁也没比谁多吃一口,为什么单我们受不了呢?

“不是怕你们吃,是怕蚂蚁吃。拌上六六六粉,为的是防蚂蚁。不拌六六六粉,几天种子就没了,种也白种,保证颗粒无收。”

知道不是为防我们的,心里多少好过些。正聊着,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个史丹华来。她把锄头猛的往地上一剁,脸上比吃了死孩子都难看。

“柳春芽,为什么还不干活儿?你们休息多长时间了?”她既然点名进攻,我就不能佯装听不见。

“刚坐下的。连长没吹哨子,要干,你自己干去!”

“谁说没吹哨子?早就吹过了!三个排都在干活儿,就你们几个贱骨头、懒骨头还在偷懒!”

“你骂谁是贱骨头?”我本来是想忍的,可现在忍不住了。

“骂你,骂你柳春芽呢!”

“你再骂一个?”

“你个资产阶级臭小姐,下贱女人!自己一身懒肉,还想煽动别人不干活儿……”

“我是资产阶级小姐,可我不下贱!我爸没杀过人,更没当过土匪,我也没跟男人睡过觉!”我又快发疯了。不但没被她吓住,反而愈战精神愈加旺盛,口气也愈加凌厉。而每当我控制不住自己,由性逞威的时候,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敢做的。“我再不好,也是响应号召的知识青年。姓史的,你才是下贱女人!你老爸是被共产党镇压的土匪!你母亲是大破鞋!你为了入党,和男人睡过觉!还自称是知识青年。可你算那门子的知识青年呢?”这话,确实说得过了。史丹华满脸肌肉像触电似的抽动起来。我明知道她不好惹,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可还是软不下这口气来,反倒豁出去了。凡事只要一豁出去,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你满嘴喷粪!再胡说,我打你!打你个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臭狗崽子!”

“你才胡说呢!这点臭事,你以为全连没人知道?可全连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

史丹华像条大蟒蛇似的,朝我扑来,大打出手。我不会打架,真急了,也只能动动嘴。若论动手,我肯定不是史丹华的个儿。但战端已然挑起,再想躲,为时已晚,而且也无处可躲了。没想到却被王国侠和邓蜀渝拦在中间。于是,她便和两个男人纠缠起来。两个男人只招架不还手,边招架边退。史丹华力气真大。只几下,就把他俩掀翻在地上,三个人滚做一团,扭来扭去,不可开交。正在这时,老文来了。他一句话没问,便知道我们唱的是哪出戏。

“小柳,你跟我抬花生米去。”老文说。史丹华只好停住了,但她仍浑身哆嗦着。

“就这点种子了,再不弄些来,咱们可就得停工待料了。”王国侠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连忙说道。他本来是想看热闹的,没料到自己也被卷了进去。

就这样,我只好走了,走在老文后头。平生从没走过这么快,就像有风吹着、有气鼓着、有恶鬼赶着似的。小时候,我也常闯祸。闯了祸,就往家里跑。只要一到家,一切问题便都能解决了。可现在我没家了,只有跟着老文走。当只剩下我和老文两个人的时候,我哭了,就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老文一句话不说,一直看我哭,等我哭个够。

“要哭就哭吧,别忍着,憋坏了难受。”他这一说,我反而不想哭了。干吗就我的眼泪不值钱呢?之后,他递给我一个芒果,一个奇香无比的大芒果。

“留给文芸吧。”我不好意思接。现在水果已经不那么丰富了。人越来越多,水果当然越来越少。

“这是给你的。你比她有能耐,会吵架,还会哭哪。”

我“扑哧”一笑,心里亮堂多了,专心吃起芒果来。呀,真香,真甜,味道浓浓的,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吃到最后,我竟意犹未尽舔开了手指头。

“想听听我为什么和她吵吗?”

“不想听。”老文自己也笑了。从跟他干活儿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你跟老文没商量。他让干啥,你就干啥;你听话,他心里就高兴。等我吃完,老文开始给我装花生米,并且催我走。我不走,坚决不走。

“为什么呢?”老文亲切地问。

“她要打我呢?”实际上,我是非常怕挨打的。

“她不敢。”

“她已经敢了,她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她连你都打过,怎么会不敢打我?”

“她不敢打你!”一提到挨打,老文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他挨打的情况,我差不多都知道,但我没有权力盘剥他。如果定要盘剥他,那就是羞辱他了。“快回去吧,你们班不正等着你的种子吗?”

“我以后可怎么办呢?”我绝不在老文面前虚张声势。

“不要再惹史丹华。”

“你讲不讲理?是她先惹我的呀!”

“你俩可以对骂,但你不该揭她的伤疤。要知道……每个人都是有伤疤的。”

“可她已经揭我的伤疤了……”

“你那根本就不叫伤疤。不就是资本家出身吗?”

可什么才叫伤疤呢?他没说,我只好走了。老文不仅是好,简直是太过厚道。史丹华没少整他,可他居然还能为她着想,那得有多大的胸怀呀!等我回到班里时,史丹华果然走了。

王国侠见我气已全消,又打起哈哈来。“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

“可我长眼了。”

“长眼?她来了,你为啥还不动动?”

“为什么要动?”

“就因为她是史丹华,是百丈冰呀!”

我跟老文干活儿,从没学过这些。累了,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就这,他还总表扬我,说我吃苦耐劳,心灵手巧。不管教什么,都能一学就会。

正说着呢,老胖子也过来了。“听说史丹华要跟你动手?”他惟恐我吃亏,听说后,便立即赶了过来。

“已经动过手了。”说时,我眼泪又围着眼圈转了。

“别怕。以后再遇上这号事,有我老胖子给你顶着呢,包你吃不了亏。过去讲,好男不跟女斗。现在嘛,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我就不信,咱一个大老爷们,愣治不住一个史丹华!坏人都是好人惯的。从今往后,只要有我老胖子在,保证不再惯他们这毛病!”

“你怎么不穿衣服呢?”我发现老胖子今天真是过于豪爽了。上身没穿衣服,满脸通红,怒目圆睁,气喘吁吁,活像个拦路抢劫的土匪。

“山上风大。光膀子干活儿痛快!”说罢,他迎风站了一会儿,然后,便痛痛快快地走了。

从来不生病的老胖子突然病了。不病则已,一病,就病得个惊天动地。回宿舍后,老胖子奇痒难熬,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给自己挠痒。最后,他竟发疯般的到处乱蹭。他不是水土不服,却也照样起了一身包。连长、指导员、卫生员、老文,都过来看他。老金问他,吃什么东西没有?会不会是食物中毒?老胖子摇摇头。老文问他,碰上过什么东西没有?老胖子又摇摇头。我心中好生纳闷啊,难道这里还真有鬼打墙、狐狸精或森林妖怪什么的?老文让他仔细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痒的?老胖子双手仍在一刻不停地挠着,龇牙咧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是在他穿上衣服后开始痒的。老文又问,衣服放在什么地方?老胖子说,衣服就挂在一棵树上。

“这树啥样?”

老胖子再也记忆不清。除了橡胶树,所有的树,在他眼里都一个模样。

“这是西双版纳特有的一种树。接触它,人就会奇痒难忍。老胖子虽然没碰过那棵树,用衣服做传媒也是一样的。”

老文终于给了我们一个解释。顿时,大家全都无话可说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也太可怕了。神秘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问题;可怕得让你躲不胜躲,防不胜防。连一棵树都会伤害你。

“现在可怎么办呢?”周孟雄问老文。

“目前只有忍了。还绝对不能抓,越抓越厉害。这是一种植物过敏,有过敏就有脱敏,以后总会好起来的。我们先把他捆起来,不许他再自己迫害自己。小周,你这就给他打一针,让他马上睡觉。”

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助下,老胖子终于就范。他浑身是血,直着嗓子吼,渐渐地,终于睡着了。醒来后仍然在喊。一连喊了好几天,骂了上千个他妈的,几天后终于不喊了。仅仅四五天的时间,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面色焦黄,嗓子嘶哑得发不出声来。老胖子真可怜。轰轰烈烈地受罪,他或许可以顶住。像现在这样,零刀碎剐地受苦,他肯定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这就是现实。我们都同情他,可就是谁也帮不了他。一星期后,他总算活了过来。

一向不与老胖子过话的沈虹,不知上错了哪根弦,也去男生宿舍慰问病人,居然不咸不淡地来了句:“林宏源,你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算不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应呢?”

“什么,什么?”老胖子双手插腰,怒目圆睁,活像是庙里的一座凶神。“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沈虹只想赶快溜掉。

“放你娘的驴屁!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若是个男的,我非现在就搧了你不可!”

沈虹没想到挨了这么几句,手心里顿时出了汗。

“放什么屁不好,单放驴屁。你又不是驴。”她小声嘀咕着。

“你是驴!”

说罢,老胖子走了。男生宿舍里只剩下沈虹和我。我看着心里直想笑。也许,沈虹原本是想安慰病人的,没承想却惹恼了病人。后来,老胖子对我说,甭看沈虹全须全尾,能说会道,撑死了吧,也就是个蜥蜴、蚂蝗伍的,绝没进化到驴。我也觉得在沈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非常冷酷的素质。她看任何人受罪,都像看热闹,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这一点,她自己也许不知,我却观察得清清楚楚。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认识被证明是对的。

连里总算又让我跟老文一起干活儿了。任务是割茅草。四连是个老连队,附近的茅草早已割光。要想再割,非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才行。若没老文带着,我连两斤也找不回来。仔细一想,这同样也是领导用人的策略。旱季一完,便是雨季。好几家的草房早已破烂不堪。有雨时是风雨无阻;无雨时则晴空一片。全连除了老文和卢排长,再也没有能找到茅草的人。若让老文一人去,每天的定额是一百斤。因为他已是革命群众,他们不能再用劳动来惩罚他了。让老文带上我,就等于让他多带了一份定额,外加一个累赘,一天要完成二百斤。不管有多大困难,他也得照办。因为他是个老工人,无论如何,是不能不完成定额的。上山后我才发现,这个任务非常艰巨。有茅草,你可以拼老命把它挑回来;可没有茅草,你上哪儿拼命去?总不能挑二百斤飞机草回来吧?我们一片山梁一片山梁地找,最后,我一屁股坐在草丛中,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不走了,你自己去找吧。”我说。

“你怎么办?”老文不放心我。“你先坐着别动,我再去找找看。等找到茅草后回来接你。”

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让老文一个人割二百斤茅草,肯定比带着我再割二百斤要容易些。没有我,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找茅草;带上我,除了找茅草,还得招呼我。直到太阳当头时,老文才回来。虽然累得汗流浃背,可他是笑着回来的,茅草找到了。因为不放心我,所以,才急急地赶了回来。

“有啥不放心的?还怕狼把我给吃了吗?”我歇够了,精气神足了,自然也就有力气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