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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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没说话,却哼出了声。

“醒了,醒了,睁眼了,芽没死。”连长竟兴奋得大叫起来,其他人也高兴得大叫。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随即,我站起来,仍像有谁催着似的,我是一下子站起来的。四下顾盼,古树枯藤,鸟叫虫鸣,还有那棵刚刚倒地的大树,一切都在眼前。能看得这么远,这么清楚,还看见了太阳。就像井底之蛙拥有了一片天空。这时,阳光射进森林里,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有多久没看见过太阳了?一进大森林就没见过太阳。

“芽,你没事?真的没事?”老金还是不放心。

“我怎么啦?”我反被他问得匪夷所思,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你说怎么啦?”他余悸未消,愁容满面,而我反倒是笑嘻嘻的。如同闹着玩儿似的,仿佛有谁推了我一把,便摔倒了。没想到这一跤,竟晕了过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老早就听老文说过,芽这小鬼生来命大,有神灵护着哪,准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相信了,果然命大。老天爷也有开眼的时候。王国侠,你过来看看,芽已经起来了,是她自己起来的!”连长马上朝上面喊起来。王国侠哭着跑了过来。我从没见他哭过,他也不该哭的,他是个大男人啊!可此时还就是哭了,样子很古怪,很滑稽,我几乎就要捧腹大笑了。

“你这死人,刚才,真把我吓坏了。”他一拳打来。我刚要躲,班长半路上把拳头收了回去。

“一看你被大树砸在了底下,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不怪你呀,班长。”

“当然不怪我。可万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子烈交待呢?”

老金终于从方才的惊吓与惊喜中清醒过来,立马训我道:“怎么搞的?你们班长已经放树了,为什么还要再往回跑?”

“我把砍刀落在原地了。”

“砍刀重要,还是你的性命重要?”

“当然砍刀重要。”我说得太理直气壮,弄得连长反而没话好说了。

“芽,你不是在说胡话吧?刚才那一下没砸死,也一准儿被砸蒙了。只要没死,其它病都好治。”指导员兴奋得拉起我的手,使劲晃了晃,看我反应如何。我的反应非常正常,这一下,他们总算放心了。后来才知道,当时,我险些就死了。要死,也是被大树砸死的,而且是我自己找的死,绝对怪不得别人。就在班长放树的一刹那,我突然钻到大树底下。幸亏他们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大树,这才救了我一命。我被巨大的树冠压在下面,也幸亏那树冠虚,我只被其中的一个树杈碰了一下,便昏死过去。他们全以为我死了,老金吓得脸色煞白,班长吓得哭出声来。

就这样,我侥幸没被砸死。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吃住全在山上,然而,进度却很慢。天天革命加拼命,也不过才放倒了几棵树,砍断了几片藤,而且还没法清理。不知何故,上边突然又下了紧急命令,叫:“回连队,抓革命、促生产,原始森林不砍了。”我们全体收拾行李,打道回府,总算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心里自然高兴,可就是有些纳闷,不晓得是哪路神仙,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起了作用。

“班长,你晓得为什么吗?”我兴冲冲地问班长。

“你管他为啥呢?能回家就好。”他眼里放着光地说。脸上绽满笑容,就像刚刚充足了电。前天,营长还来山上视察,让我们革命加拼命,尽快拿下这座山哪。“听他瞎咧咧。和整个原始森林相比,他不过是只嗡嗡叫的苍蝇。”班长说话从来没棱没角,惟有今天例外。

这时,几个机关干事,正抬着一个铁笼往山下走,铁笼里关着一只果子狸。这果子狸是母的,前肢刚被打断,露出白森森的骨碴儿。它就用这只残肢,抱紧它的幼崽。我在铁笼前蹲下,与那幼崽对视。惊骇地发现,那小幼狸的眼神竟同我们人类一样丰富,蓄含着浓烈的悲凄与诅咒。如果它能说话,会说些什么呢?

“森林并不属于人类自己。任何人进入森林,就等于走进了大自然。大自然是属于所有生物的。”听到这亲切至极的声音,我又一次惊呆了。

回连队后的日子是漫长的,也是难捱的。我经常往营部跑,以为能看见兰子,可是却没有。那小黑屋始终上着锁,始终都是静悄悄的,就像是一座安放多年的坟冢。一天傍晚,我又到了这里。虽说是旱季,却下着透骨的细雨。我在房子附近转来转去,却连一点回应都没有。这一墙之隔,便把我们隔成了娑婆两个世界。尽管我在我的这个世界里举步维艰,而他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几乎就是出生入死。

我曾经找过李忠实,求他开恩,放兰子一条活路。李忠实却说,此事根本不归他管,他就是再想网开一面,也办不到。陈参谋撒的是绝户网。甭说兰子烈一个大活人,就连条寸大的小鱼也休想溜过。回连队后,古和妈妈曾来看我。因为爱兰子,所以爱我;因为爱兰子,我也爱他们。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们实在是非常亲切,非常善良的啊!这期间,阿虹也曾回来过。变化很大,怀了孩子,应该马上去做人工流产。可陈参谋不但不帮忙,反而说那孩子跟他没关系。这下子,阿虹总算认清了他的真实面目。海曦也回来了。从去到回,整整两个月,一天假没超。兰子是在海曦探亲前被抓走的,如今海曦已经归了队,而他呢?却还被关在小黑屋里。是死是活,是蹲大狱,还是留在兵团内部劳动改造,一切都无法预料。我整天生活在遥遥无期的期待与恐惧之中。一天,四姐又带我到小吴家串门,就像走亲戚似的。知道她是李忠实的秘书,对她,我总有些拘束。

“芽,咱们吃饺子吧。”小吴与我商量,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吃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早已无所谓了。而她俩兴致蛮高,认真地忙活起来。小吴条件好,一人住单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不像我们,除了一只饭盒两个碗,再也没有别的家伙。饺子是鸡蛋韭菜馅的。她俩弄馅,我和面,一会儿就准备好了。

“你还会干什么?”小吴问,我勉强笑笑。“你会擀皮,还是会包?”

“我擀皮吧。”

就这样,我们干了起来。实际上,我没兴趣吃,更没兴趣干。兰子就在营部,几十米的距离。我吃饺子,可他能吃到什么呢?为了避免空气沉闷,大家都在没话找话说。四姐非让我亲自动手不可。她说,只有自己动手了,才能丰衣足食。

“芽,你们北京丫就是不简单嘛。擀出的饺子皮来,都和我们的不一样,就更甭说为人处事了。”小吴这样夸我。“我们两只手一块儿上,手忙脚乱,也擀不了这么快。”她明知道我想什么,想问些什么,却极力回避着,只谈饺子。

“营里批沈虹探亲了。”

“哦?”

刚开始我没反应。转念一想,沈虹和我还是有关系的。自从陈宝顺跟她掰了以后,她越来越好,对我们越来越亲切,而且还经常帮助子烈。她这一走,谁给兰子送吃的?

“听说是回北京做人流的,已经显形了。洗澡时,那肚子大得不得了,可能得中期引产呢。”中期引产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这样的话题面前,自己最好什么也甭说。

饺子出锅,味道极好。我们三个围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吃得无比专注。仿佛是在北京,仿佛是在自己家里,过年吃饺子似的。她俩一直都在聊着什么,吃得有滋有味,说得也有滋有味。而我心里疼得明明像刀割,却不得不笑着,敷衍着。她们也知道我有伤心的话题要问,却不谈,那意思是也不让我谈。最后一锅饺子刚出锅,小吴立即用饭盒把它装了起来,做得格外细致,惟恐粘了破了。

“留给谁的?”我好奇地问。

“留给一个好人的。”她答。

“是你的好人?”

“不,是你的好人,是留给子烈的。”

我一下子便哭了出来,无法再忍。我知道子烈是最不愿意看我哭的。可现在他不在眼前,所以,我也不再强忍,反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她们终于提到子烈了,而我已经有些明白,很可能又出事了。陈宝顺对他的折磨是不会结束的。最最残酷的拷打,最最野蛮的报复,也许还正在开始呢。情况远比我所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啊!

“开白姐,给我说说兰子吧。”哭过之后,我求她。

“……子烈住医院了。”小吴的口气有些冷,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凄苦和无奈,甚至有泪光在闪。她握着我的手,也在急剧地颤抖。然后,便硬起心肠,给我讲了以下的事情。在这叙述中,她有意把那些特别沉重的内容,对我省略了。

“几天前,大概就在一个礼拜之前吧,为了尽快结案,陈宝顺拿出最后的法宝,用荆条抽打子烈。这东西疙疙瘩瘩,抽在身上,比任何鞭子都厉害……没等审下来,人已经成了血葫芦。整个过程中,陈宝顺不动手,只让几个景谷青年动手。这些人很有力气,也很会打人,一下是一下……”

究竟这样的事情还有多少,我不敢再知道了!

“他几次昏死过去,又被这无情的鞭子再度唤醒。李忠实知道后,立即赶去现场。等他赶到时,子烈已经不成人样了。教导员当即派人把他抬到卫生院,并亲自请熊医生治疗……”

小吴不说了。我只觉得周身一下子失重般的下坠,如同从一个高高的山顶突然向谷底跌落,一时间,竟什么也抓不住了。突然间,我又看见了他,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闪亮着一头黑发,模糊着一双眼睛,浑身带血,神情庄重而悲哀,他是来向我道别的,告诉我,他就要走了……

“熊医生整整给他做了四个小时手术,才把伤口处理完。现在好多了,没有生命危险了。芽,我说话,你在听吗?”我神情恍惚地听着,早已瘫倒在床上。满腔哀怨的绝望之情把我的心压住,在无可奈何中,茫然地伸出双手。天啊,我应该向谁求救呢?

“今天,我找你来,不为别的,安排你和他,再见上一面。见到你,他或许会高兴些。”

我终于听明白了,她们让我去见兰子,见一个差点为我死去的人,我真是愧对他呀。

“起来,振作起精神来。你必须振作起精神来,才能面对他。今天医院没什么人,姓陈的去了师部,你们可以好好聊聊。见面时不许哭,不许冲动,更不许提伤心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点点头。她们规定了多少条纪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见他,我必须见到他!哪怕这是最后一面,我们也要相见之后再分手。

几分钟后,阿秀姐在营部卫生院接待了我。

“……病人的情况确实糟糕,但不会比刚抬进来那阵儿更糟糕了。”秀姐说道。我紧张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这回主刀的是熊医生。教导员当时就说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如何,不能让兰子烈死掉。你可能还不知道吧,熊医生是上海市赫赫有名的外科医生。因为当了右派,所以,才到了我们兵团。有他负责,就没有处理不好的伤口。”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感到还有希望。“刚开始,确实很吓人,谁也没见过这么重的伤。幸亏熊医生及时赶到。他异常简捷,异常有条理,一口气宣布了五项措施。然后,亲自主刀。手术做得极漂亮,使大家统统折服了。”她没说一句安慰的话,却已从根本上建立起我的信心。“在治疗上,病人很配合,也很忍耐。手术前,熊医生问他,能否受得住。他说,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做手术吧。千万别紧张,也千万不要理睬我,只管把手术做下去。我保证不叫,不呻吟。如果我昏迷了,你们千万别紧张,也别理睬,只管做你们的。如果我叫了,为了不影响你们的工作,可以在我嘴里……多塞些纱布或棉花。芽,我从医数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子烈真让我感动。”阿秀姐终于停了几分钟。而我却没注意到,她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停止了这滔滔不绝的叙述,什么时候屋子里突然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了呢。

“……术后情况很好。我们每天给他打点滴,病人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因为主要伤在背部和臀部,所以只能让他趴着,而且无法穿衣服,更无法包扎。熊医生说,这种裸露疗法,会使伤口愈合得更快些。只要护理好了,是不会感染的。也确实没感染,伤口正在逐渐好起来。平时,他总是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除了治疗,我们不和他说任何话,他自己也不讲话。一双眼睛,总是看着外面的芭蕉树,谁也猜不出他想什么,想说些什么……”渐渐地,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我恢复了常态。

“手术时他昏迷了,一昼夜之后才苏醒过来。醒来后有几分钟,脑子里可能是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他自己是谁了。我们都怕他得了失忆症。在这种情况下,得失忆症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等看到这满身伤口时,他才想起自己是谁来。问我今天是几号,我告诉了他。他又说,快三个月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这意思就是我不能死,必须活下去。为了芽和原始森林,也得活下去。说完,又疼得昏迷过去。在场的好些人都哭了。芽,你有一个用全部生命爱你的人,你是幸福的。”

我,确实是幸福的。因为兰子的爱,使我成了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姑娘。说完,秀姐带我去见兰子了。

往下的一幕,不是每一个血肉之躯都能经受得住的,而我却经受住了。女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一个柔弱的女人,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和坚强,常常出人意料。我进病房时,没人在场。他正在输液,一瓶药液刚好输完,秀姐给他换了瓶新的。换完后,悄悄地走了。来去都像远离凡尘的仙女。

子烈躺在病床上。正如秀姐所说,光着身子,可以说,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赤裸的脊背,赤裸的大腿,被烟头烫烧和荆条打伤的痕迹密密麻麻。一只手被铐在床栏上;另一只手由于缝了针,不得不包扎起来。输液管是从脚上的静脉插进去的。整个人被揭去了一层皮,趴在那里,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我轻轻地走到他面前,没说话。他双目紧闭。我以为他睡着了,可实际上他是醒着的。知道我来了,却不肯理我。为的是让我赶快离开,不要细看他身上的伤口,更不能看他现在的这副掺状。事实上,我也不敢看,只看他的脸,一张紧闭双眼的脸。

两个月没见面,他确实瘦了,变化惊人地大。脸上仍然保持着一种超脱的神情。但是这种超脱,甚至比某种苍老更能看出岁月的严酷。他不过才二十几岁,却有一种很悲凉的日暮途穷之感了。仅隔三个月,我再也听不到他那凝聚着生命欢情的歌声了。可在我眼里,兰子是永远不变的。他英俊潇洒,浓郁的书卷气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刚烈。那么多磨难,可以使他变消瘦,变苍老,变憔悴,却不能改变他特有的气质。那双眼睛简直是个谜。眼睛并不大,但黑白分明,晶莹闪亮。他棱角分明的方脸,因长期磨难,显得苍白而黯淡,但那笔直的鼻子却给人一种脱俗而旷达的感觉。我和他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定格在原地,一言不发,并且一动不动了。最终,还是他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闷。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抖得十分厉害,但没哭。当我们终于面对面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了。我仔细看着这双眼睛,他眼睛里也有恐惧,不少于我的恐惧;也有无奈,更甚于我的无奈;也有慌悚,更深于我的慌悚。他也看着我,由里向外,流泻出一股深刻的忧伤。这忧伤不是语言可以表达、文字可以描述的。这双眼睛竟不像是兰子的眼了。这是一双渴望生命,而又清楚地知道死亡将至的眼神,一双绝望之极的眼神。这种绝望,他不用说不用喊,完完全全是从心灵深处流出来的。只有经历过大摧残,大悲伤,大磨难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我们对视了好几分钟后,我才对他说:“子烈,这就是你吗?”他点了点头,居然还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