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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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回连队后,我心里仍然难以平静,总觉得他们太欺负人。而这些混蛋们,又把欺负兰子烈,当成了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我终于知道,他的苦难并没有结束,情况也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只要一回连队,便什么都好了,便可以高枕无忧地生活了。至此,我终于明白,反革命绝不是好当的。一旦当上了,你就什么权力也没有,什么尊严也没有了。我想起了王国侠的话,被历史误会的何止他一个?而消除误会的机会,却不一定留给他。子烈必须面对种种误会,艰难地生活下去。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呀!为了我,他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为了我,他把什么都舍弃了;为了我,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不敢想象兰子所受的苦,可我又分明全看到了。我看见他背着沉重的沙袋,一步一步往河堤上爬的情景;我看到他蜷缩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的痛苦样子;我看到他强忍着腰部剧烈的疼痛,艰难地跟我走回连队,一进宿舍,便一头倒在床上,再也无法站起……我怎么可能在看到他那样痛苦之后,还能安然入睡呢?幸亏徐东蔚不在,幸亏他父母一概不知,幸亏兰子还活着,我还有补救的机会。如果,他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折磨成这样,他们还能再活下去吗?如果,兰子就这样生生地被折磨死了,我还能再活下去吗?不,绝对不能再活了!他活着,我们就相依为命,共度难关。如果他死了,我们就携手并肩,共赴黄泉。就是在奈何桥畔,也得有个伴啊!

这一夜,我俩都没睡。我感觉到他在哭,他一定又哭了。这颗倍受煎熬的灵魂,那么深刻地影响着我。从这颗心中产生的一切,都让我不忍目睹。现在,他进入了一个艰难的岁月。可能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这个局面都无法改变,只能适应。这个实事的残酷还在于,他无法逃避,更无法选择。无论他们怎样折磨他,他都得忍受;无论他们怎样羞辱他,他都得面对。他就像一只找不到居所的鸟儿,先是无法安放自己的躯体,尔后,无法安放自己的灵魂。

第二天,全连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上山前,连长对子烈说:“今天,我让小周陪你到团部卫生院,拍张片子。没事,明天你好好干活儿,老老实实,接受监督改造。有事,马上住院治疗。伤筋动骨不是闹着玩的。打断脊椎骨,那是会造成终生残疾的。你年纪轻轻,不能残废。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子烈点点头,没说什么,嘴角边渗出了一丝惨笑。

“一会儿有到团部的车,往返八十里。我已跟司机说好,让他带你们去,并负责把你们捎回来。”

尔后子烈他们准备走了。

“等一等!”

他们刚要走,史丹华蹿了出来,活像条大蟒蛇。

“昨天的事情,我做了详细调查。兰子烈干活儿时,三番五次偷懒,消极怠工,而且不服从管教,影响极为恶劣。为了打击他的反革命气焰,他们才给了他几枪托。不过是几枪托,根本没必要小题大作。兰子烈又不是第一次挨打,营里那些人也不是第一次拿枪托打人,哪个又叫打残废了呢?”说罢,她把目光很锋利地对准了我。

这番话登时引起了众怒。老胖子“呸”地啐了一大口吐沫,吐痰的声音极响;王国侠用砍刀“唰唰”的削着什么;老工人张玉仙立即嚷了起来:“有病看病!哪条法律规定,不许反革命看病了?”

“兰子烈没病,他是装的。”王征立刻回了句。甭看她俩平时鸡吵鹅斗,磨擦不断,可在这类事情上,保证步调一致。

“装不装病得大夫说,你们又不是大夫。”张玉仙不甘示弱。

“你们是老工人、贫下中农,怎么专为阶级敌人说话?”王征一本正经地说道,小三角眼里却似笑非笑。

“争什么争?我是连长,全连我当家。兰子烈看病去!上头怪罪下来,有我老金顶着,用不着你们大伙讨论。”说罢,老金带我们上了山,史丹华气得大眼睛瞪得溜圆。

直到快吃晚饭时,他们才从医院赶回来。小周把诊断证明交给连长。在第五节腰椎骨上,有一道裂痕,这是被打的硬伤。连长拿着证明,立刻发了愁。

“医生怎么说?”他问小周。

“医生说,伤得相当严重。”周孟雄回答。

“会不会落下残疾呢?”

“现在……还不好说,那得看发展。”

“你为什么不让他住院治疗呢?”

“大夫是让住院治疗的,可子烈本人不同意。”

“不住院,你就能看好他的病?”

“开了不少药回来,你先批他休息两周。等不疼了,再干些轻活儿。”

“他现在仍然疼得很厉害吗?”我不放心地问。从子烈那里,我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因此,只好跑来问小周了。

“这还用问!骨头都打出裂纹来了,你说疼不疼?”

“可你为什么不强迫他住院呢?在连里,他能踏实养伤吗?就凭史丹华、王征那副凶样,他敢休息吗?再说了,治疗上,是他听你的,还是你听他的?”

周孟雄被我问得出了汗。

“是我不对,是我没把问题考虑清楚。不过不要紧,我们开了医院证明,随时都可以住院去。有证明在,他们还能说什么?”

此事已无法再争。让我生气的是兰子烈!他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就不懂得爱惜自己呢?团部医院条件再差,也比待在连里要好得多啊!他一个反革命,老金再为他着想,能派他什么轻活儿?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兰子在大家的照顾下,伤情有所好转。天天晚上,他宿舍里,都是高朋满座,贵客如云的。不但知青们来看他,就连老工人也常和他一聊就聊到深夜。有时,我也参加他们的聊天。我和莎莎坐在角落里,听他们神侃。兰子总是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两个星期没干活儿,脸上有了肉,气色好看多了。小周用一块竹板把他的腰固定住。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征和史丹华再怎么着,也无法让他再去陪斗或请罪了。但是在深夜,当别人进入梦乡后,他又会常常坐起来,点上一支烟,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清冷的月光。他忘不了自己的耻辱,更忘不了那三个月的磨难。又过几天,他上工了。从连长、排长、班长,到我们大家,对他都很照顾,都想帮他做些什么,弄得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一天傍晚,隔壁房间,轻轻地连敲了三下,我飞似的跑进胶林里。在林子深处,一个瘦长瘦长的身影在等。不用细看,我就知道是他,那准是子烈,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于是,我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们终于可以单独在一起了。仍然是以前的那片橡胶林,仍然是那一排排尚待开割的橡胶树,也仍然是兰子和我。可这和三个月之前相比,却是截然不同了。我和他抱在一起,抱了很久。然后,他把我放开,我也把他放开,我们眼睛对眼睛地凝视了好一会儿。他神色一松,我又一次扑了过去,倒在他怀里,一面笑一面落下眼泪来。我吻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他也让我吻。出事以后,我们第一次这么亲热,这么高兴,这么放松,这么忘乎所以。而就在这无比无比的激动中,我觉得一切都变了,我们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了。一切都在变,这是不言而喻的。只有我对兰子的感情不改变。这些天来,每当我疲倦地从山上干活儿回来,看见他那间破茅草房的时候,心里就不胜惊喜之至。兰子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不管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什么身份,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想见我,一想到他就在身边时,我心里便倍感亲切。每次从窗口望出去,看到那些碧绿的稻田和那浓密的树林时,我心里便总会充满一种美感。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这片红土地这么美,这么吸引人的了。

“芽,这几个月以来,你过得还好吗?”这是他第一次问到我的情况。不管问与不问,我都知道他惦着我。在他有能力、有余地惦记我的时候,他是惦记我的;在他没有能力、没有余地,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时候,也还是惦记我的。他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关心着我,不肯轻易地当众表白。

“还好。”我答。

“我知道你想我。你是很执拗的,会发了疯似的想我,对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是险些疯了。很多人都为我担心,说别的病都好治,唯独这疯病怕是治不好了。谁料到我没疯,更没死,脑子始终清醒而冷静,就是身体虚弱。我没疯、没死的惟一原因是因为有兰子,他还活着,我的希望也就还活着。我坚信,他有回来的那一天。如果他回来后,发现我疯了或者死了,他可怎么受得了呢?就是再坚强、再克制,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啊。

“有人告诉我,你经常在收工以后,一个人到营部来找我,对着那间小黑屋,喊我的名字。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我总算把你喊出来了,老天爷总算可怜我们了。”

“不害怕?”

“那时候,我只怕一件事。怕他们再打你,怕你熬不住打,把一切都承认下来,或是像夏老师那样,一跺脚就走了。”

“不信任我?”

“不,我始终是信任你的,信你胜于信我自己。但我也知道一些陈宝顺对付你的手段了……”我无法再说下去。他以最顽强的精神,最坚韧的毅力和最深切的爱恋,熬过了那三个月。这就意味着:一切都改变了。

“那,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可当一天天的日子,都是从这些不堪忍受的境况中忍受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那么温和,那么令我感动。“我看看你,芽,过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他微笑着说。他的笑容还是那么美好,那么亲切,那么令我宽慰。

“傻瓜,你能不能把那些事忘了?”

“不能忘,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你经常想吗?”

“常想,想不想都不成。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景象,就像过电影似的,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在我眼前放个不停。有时,我可能忘了自己就是这里面的主角;有时,不敢相信人世间竟有如此血腥残暴的事情。及至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疤时,我才记起,自己就是这里面的主角;才不得不相信,这血腥残暴的现实,就是我所经历过的生活……”他慢慢地说着,眼睛却望着远处。远处是一片暮色正浓的幽暗。而他的神情,则显得益发恍惚了。我立刻感到一阵悲凉,甚至是寒冷。仿佛看见一群残暴的人,正在虐待一个小孩那样。他嘴唇动了动,想把挨打的经过,一件件像背书似的背给我听,可是又怕吓着我。在他最亲爱的姑娘面前,他自己的痛苦,又有什么可说的价值呢?不管他说与不说,我还是流泪了。我的泪水流在这胶林里,他用胸膛接受着。就这样,我们本来都想一见面,就把积累了好几个月的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可是没说出什么,反倒相对无言了。这时,整个林子更静了。只有风起时,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

“兰子,我知道,除了我,有些事情,你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如果可能,请你忘掉这一切;如果不能,就把它说出来。谁也不能把这些伤心事总憋在心里。说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一些了。”我声音颤抖地求他。不忍心知道的事情,是我必须知道的。然后再告诉他,不管怎样,生活中总会有我们的一个位置;今后的路不管宽与窄,只要活着,我们就一块儿面对。

“让我这么解释吧,芽。我不必告诉你,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倒真高兴能告诉你,我这三个月来的变化。我并没死,也不专凭着一口气去找死。就像小孩或小树一样,天天在长。这样,多难的日子,也就不可怕了。因为我的眼睛老看着远处,就像老和尚看西天那样,我能自信了。我不必老咬着牙齿,拧着眉头了。他们打我,是把我当成了锻炼身手的工具。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任他们打。打到他们没劲再打或是我昏死过去为止。一天天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过久了之后,反而不觉得可怕了。反正,我不能承认是故意摔的;反正,他们也不会停止拷打,双方都不妥协。不过我是自信的。相信他们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使我改变。一想到这点,我倒真有些战胜者的自豪呢。这感觉挺阿Q,是不是?”

刚才那一阵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然过去,现在,他反而揶揄起自己来。我记得兰子每次嘲讽自己的时候,说出来的,必然都是些赤裸裸的真情话。

“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想到过皈依佛法。我母亲信佛,她的确给了我很好的影响。从小,我就在一种宗教氛围很浓的环境中长大。母亲教我慈爱、容忍,父亲教我尽一切人生之责。佛说:佛法要得到永生。我相信,人类最终是要相安无事,和谐相处的。不但人类之间要相安无事,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其它生灵之间,都要相安无事。不审讯的时候,我就想你,想原始森林,想这些未来的问题。而审讯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把这些拷打如何挺过去……”

我绝对没想到兰子会这样概括地叙述。他没讲一件有地点的事实或者是有事实的地点,只讲自己的变化,而他的变化令我欣慰。

“回来后,我是准备吃大苦的,毕竟,身份不同了。可没想到大伙对我这么好。这令我吃惊,更让我感动。许多老工人对我比以前更好。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指导员。出事的当天,我就被捆了起来。我记得那天的全部情景,一闭眼,他和老金就站在我的面前,就连仓库门前的那棵菠萝树我都记得。那天菠萝花刚开,鹅黄色的,娇艳无比。等我回来时,菠萝已经长得很大很大了……”

他非常平静地叙述。这与他曾经面临的灾难非常不相宜。这样做,也许,仍然是为了我。

“那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胡来。这个罪,既然我认下了,你就不能再抢。否则,咱俩一块儿完蛋。盼着能见到你,给你捎个话出来,无论如何,不能再冒傻气。当时,我也差点就成功了……看见你从厕所那边过来,在仓库周围转了一圈。那时候,我就在库房里……”他的话,说得缓慢而且艰涩。仿佛说时心里很难过;又仿佛他自己远远地站在一边听着,觉得很伤感似的。

“为什么没叫我呢?”

“不能啊,怎么可能呢?不但手脚捆得结结实实,就连嘴里,也被老尹塞了条毛巾。他说,这么做,是怕咱俩串供……后来四姐来了。她是连里派来做我工作的。我知道你俩的关系,就把我的担心和希望全都告诉了她。她让我放心,让我安心面对我的事情。她说,芽肯定不会出任何问题的。我绝不让她胡说,更不会让她胡来。一到营部,你就要受大苦了。我说,我有所准备。就在那天夜里,我被指导员和连长押进了营部……”他慢慢道来,又仿佛讲故事了。我却对他呆呆地看了许久。兰子能这样轻松地谈到这些事情,让我十分不解。“接我回来的,还是老尹。我想,他一定得对我横眉怒目,就像对待一切阶级敌人那样。然而却没有。一经和专案组交接完毕,就带我离开了营部。知道我腿受过伤,走得格外慢。我问他,回连后,是不是还得再开个会?他说,不必了。你那点事,大伙心里全都明镜似的。开会还让你撅着?我点点头。他说,就算你受得了,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也于心不忍啊。他还说,如果有谁刁难我,让我正确对待,千万千万,不可和革命群众发生正面冲突。他们也可以从侧面做些工作。”兰子又笑了笑。而我心里,则有更多的无法说出口的难过。时空就是这样改变一切的。侠骨柔肠,兰子进营部后的九十天,宛如这眼前的夜色一样,任凭谁,也无法洞悉了。

“子烈,指导员并不是一个坏人呀。”

“我也这么想。虽然他打过我、捆过我,但我并不恨他。整个事情中只有一个人是我不能饶恕的……”

“你说陈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