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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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今天,咱们扪心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青年人的理想,就能这么被亵渎;青年人的热情,就能这么被戏弄;青年人的鲜血,就能这么被抛洒呢?”老胖子双拳紧握,脖子上青筋突起,像是要大喊的样子。我等着他喊。然而,听到的却是:“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还家”的吟诵之声。这声音里,自有一种虎的威严,虎的纯真和虎的绚丽。而此刻的老胖子在我眼里,也真如一头斑斓大虎了。然后,他准备走了。

临分手时,我问他,要不要请指导员来我家坐坐,让我哥陪他们吃顿饭?老胖子对我说,不必了,因为他们明早就走。就是想拍马屁,也不赶趟了。而且,楚陵钧和他们一起走。我登时羞得脸色绯红。

“你,不去送送吗?”他问我。

“要送。”我迟疑了一下,做出了回答。

“这是很危险的,芽。我劝你,不要去。”

“你去吗?”

“我当然去。可我不回云南了,不怕什么。”

“我也去。虽然我要回云南,兰子的小命还在他们手里捏着。但是,这最后一面,是不能不见的。”

第二天清晨,我们几个,在车站会齐了。在第七节车厢里,找到了指导员与营长,还有楚陵钧。那两个全副武装,威风凛凛。楚陵钧单衣单裤,坐得笔挺。一见我们过来,立刻迎了上来,平平静静地和我们握手寒暄,就像其他旅客一样。没戴手铐,穿戴得干净整齐。只是人白了,瘦了,憔悴得不成样子。不见天日地被关了好几十天,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芽,老胖子,单挑儿,你们几个全在北京呀?是来送我的,还是来送指导员、营长的?”他问我们。没想到,到了这会儿,他居然有心思和我们再幽默一把。老胖子顿时不言声了。但我们的到来,还是令楚陵钧感动。他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我们无法说,他更无法说。我本来是最胆小的,自从回北京后,已经不那么怯懦了,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罪过来。我笑了笑,又和他握了一次手,并感觉到他的手有些颤抖。

“是来送你们的,送你们三个。”我答。

“谢谢。”他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新的话题来。“这次来北京,哪儿也没去成,真遗憾。”

“你想去哪儿?”老胖子立即接口道。

“想去长城看看,这辈子从没去过长城。毛主席说,不到长城非好汉。芽,你说,我能当好汉吗?”一个即将坐大狱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去长城看看,这让我十分震惊,更让我感动。在我眼里,长城不过是一座名胜古迹。可在老楚的眼里,分明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此刻,我想说的是,老楚,你已经是好汉了,用不着非得用到不到长城来衡量自己。

“还有呢?”

“还想去圆明园转转。这百年国耻,总该有雪洗的一天呀。”

单挑儿一声不吭,我几乎就要落下泪来,老胖子第一次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个人,他知道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如果不知道,实在太可怜。如果知道了,他还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讲话,实在是太可敬了。

“下次吧。下次来北京我做东,保证带你玩个够。”老胖子答道。楚陵钧又笑了一下,老胖子也笑着。楚陵钧的笑,显得莫测高深;而老胖子的笑,则比哭还悲惨。

“还能有下次吗?”他这样问我们。没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显然,这个结局他是清楚的。不必过多地解释了。这是一个勇敢的战士,一个伟大之极、朴素之极的人。他镇定自若地对待自己的命运,满腔热情地呼喊他的真理。现在,我只强调我的感受。这个真实而坚强的朋友,久久地,直至此刻,仍充溢在我的心里,使我沉重地莫名其妙地感动。

“我觉得,即使把身上的血流尽,也比被征服强。”他说,我们仍不晓得如何回答。指导员和营长面无表情,就那么机械地、威严地、虎视耽耽地盯着我们。

单挑儿把熟肉、点心,还有水果,统统放在桌子上说:“路上吃……”

“谢谢。”老楚仍然平平静静。没有礼仪,没有形式,甚至没有多少语言,我们和他就这样相互默默地注视了片刻,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在营长眼里,这样的会面甚是荒唐可恨;可在我们眼里,楚陵钧不该离去。他忍着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走了一程又一程,难道就是为了再度跟他们回去吗?

“这个……你也带上。”老胖子递给他一件毛衣。看来,他们是了解情况,并且有所准备的。所以,为他带来了吃的和穿的。楚陵钧是在监禁中逃跑的,手里没有一分钱,身上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身单衣单裤,如何能挡住这北方的寒冷呢?他显然是有些感动了,又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我什么都没带,确实怕背上个罪名。可就在火车启动,我与他握手告别的一刹那,在他手里悄悄地塞进了二十元钱。老楚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问他好。”

眼泪“唰”地一下便流了出来。我再也控制不住,为楚陵钧,也为兰子烈,为我们这一代人而哭。被时代宣判的人,还能有好的命运吗?如果,我们不是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年代里,那该多好啊!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我们就这样分了手。我们和楚陵钧,只能在车站匆匆一别。此生一世,便再无相见之日;此生一世的友情,就只能这么残缺着了。不知在大墙里面,老楚,他会不会想起我们?而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有一个朋友,一个永无再见之日的朋友。我多么希望他能活下来,顽强地活过这场劫难啊!这点钱不够他干什么的,然而,确实是我的一份心意。

走出火车站,老胖子又告诉我一个消息:张海曦已死。胎儿早产,因流血过多,抢救无效,母子双亡。他语气异常简洁肯定,不容怀疑,不容提问。我险些晕倒在马路上。

又过了几天,老胖子专程到我家来告诉我,楚陵钧再度逃跑。我当时震惊的心情,绝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老胖子说,他是到昆明后跑的。两个军人没看住他一个,指导员和营长没完成任务。现在,好像没什么别的可说了,他的下落永远是个迷。多少年了,所有的人仍找他不到。冥冥之中,上天借我的手,总算给了他一些帮助。在逃亡的路上,两毛钱,就能吃一顿饱饭;五毛钱,就能住一夜旅馆。有了这一顿饱饭和这一夜旅馆,他也许就能活下来。活着走出沼泽,走出苦难。不过,他再也不会来北京上访了。他的具体遭遇,可能没冯宝康那样惨。据说:还活着。也许活在茫茫人海中,也许活在深山老林里,也许活在边境线以外的什么地方……但是,他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响。他有一双让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并且把这冷冷的看,当作了自身存在的目的。

就要走了,我把在云南的全部情况,再一次向家里作了详尽的汇报。不管他们怎么想,我都应该把话讲清楚,把这些年来子烈为我受的苦讲清楚。说完后,全家没有一个吭声的。姐姐已经哭了,哥哥长叹一声走了出去。妈妈一夜不得安眠,她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的啊!可就是这样!她说,我们欠人家的太多了,可怎么还呢?我说,是这个世道欠我们的,欠我们的太多太多了。于是,兰子烈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回响了一夜。她像一切做母亲的那样,努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不了时,便不得安宁。而现在她的孩子好好的,已经被别人保护了。对于这个救过自己女儿性命的人,我不知母亲作何想法?那天的承诺能不能兑现?每当我一个人对着夕阳冥思苦想的时候,姐姐就问我,是不是又想子烈了?我笑笑,不置可否。

姐姐有时也会跟我谈到她的感情生活,但鸡零狗碎的居多,感情却又非常缠绵。讲到动情时,也会有很多话题。然而,要想达到一定境界,那就绝对缺乏力量了。我走时姐姐刚谈恋爱,回来时,吉吉已经两岁多了。姐夫是个标准的好丈夫,对我却很陌生。有时我甚至想,这样的两个人,如何就会走到一起了呢?就这样的一些事儿,难道也能叫爱情吗?可他们就是这样相爱的,并且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

“离开北京,离开家,你就不留恋吗?”姐姐终于问得我无话可答了。

能不留恋吗?漫长的三年啊。我一直用一个铝饭盒吃饭,而且,饭盒里装的次数最多的就是盐巴汤了。在北京的屋子里和街道上,通常都是灯火通明的,过去,我早已习以为常。现在才开始了解到,我们失去的是些什么。在我度过了西双版纳的这些岁月之后,酒,对我已经不是酒;漂漂亮亮的餐具,也不止是餐具;从什么地方偷偷溜进来的音乐,也不止是音乐了……它们全是另一种生活的象征。没有死亡与痛苦的生活,为生活而生活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能不留恋吗?可是我必须离开,因为兰子还在那里,我的魂儿还在那里……现在回想起来,云南的一切,仿佛已十分遥远,但一点也不模糊。那时候,心灵上刻下的一切,随着时光的逝去,反而变得愈加深刻了。

每个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所发现,这种有所发现的时候是幸福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我在树木葱茏,茂草如茵的西双版纳,度过的一个个雷雨和彩虹频繁交替出现的傍晚。我与子烈都被这奇迹般的景色震慑住了,惊呆了,像傻子一样。我无法形容出当时的种种感觉。当那雷雨和彩虹同时沉落下去的时候,一些淡红色的斜晖,便燃亮了东方那繁茂得如同墙壁似的绵亘不绝的森林。这时候,往往是我和子烈手牵着手,回家的时候了。现在,仅仅因为想到了它,我便已经感到了幸福。

我悄悄地拿出了那张照片,这是我俩唯一的合影。我们相拥着,那么亲,那么自然。身后的竹林,使子烈的身体在朦胧、浓烈、深邃、蓬勃的绿色中,获得了一种雕塑般的效果。我则小鸟依人,一派的温润妩媚。甜美得就像一抹阳光似的,暖融融地投射在子烈的身上。姐姐一下便抢了过去,仔细地看,非常仔细地看着。哪儿能不惊讶呢?她惊讶这一览无余的水乳交融。姐姐说,她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照片。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和谐。她还说,这和技术无关,和器材无关。这才真正是大自然的杰作,才真正是爱到一体时的情境交融呢。听她这么说时,我反而羞答答的。

看着看着,我突然看见了他,就站在落日的余辉里,张开一双长长的臂膀,正等着我扑过去呢。我熟悉这个姿势。此刻,他正是这样站着的,微笑着,眼睛里放出光芒,就像早晨的太阳。我被现实生活和脑中幻觉的交错给弄糊涂了,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是兰子果真回来了,还是我头脑中的又一个幻影?天哪,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然,这只可能是我心灵上的一个幻影。

这天夜里,我又看见了子烈,他栩栩如生地就站在我的面前。一下子,便穿越了条条江河,重重青山,终于和我在月光下的院子里相会。身边有菊花和吊兰,还有我经常吃的无花果,每一个细节都在感觉中复活了。他穿着劳动布的蓝衬衫,结实而坚挺。他抬眼看星星。北京的夜空虽然比不上西双版纳的那么辽远纯净,却也是群星璀璨,弯月如钩。他双臂交叉,轻轻地叫着,非常亲切地看着我。他拉着我的手,一块儿往屋里走,甚至看见了我的母亲。他管我母亲叫“妈”,显得是那么亲,那么自然。母亲泪眼迷离地看着子烈,深情地喊道:“孩子,你可回来了。你可真是把妈给想死了。”然后,便毫不犹豫地把我俩全都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我高兴得哭了出来。

即使醒了,我也仍然在想,在自言自语。我曾经那么长久地抱怨过命运,那么强烈地憎恨过那个地方,可此时此刻,我释怀了。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回想着西双版纳的一切,是的,我不恨了。因为有了兰子,我在那里的生活是美好的;因为有了兰子,那每一天的光阴都是幸福的;因为有了兰子,就连痛苦也变得有滋有味,回味无穷。现在,我完全平静下来,终于可以平平静静地离开北京了。他是那么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我。是的,我们不仅不要生活在表面,我们甚至可以不只生活在这一世,而是要生活到永恒中去。生活到永恒中去,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我真的听到了他常唱的那首“流浪者之歌”:

“……命运虽如此凄惨,

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

我忍受心中的痛苦,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

命呀,我的命运,我的星辰,

请回答,为什么这样残酷的捉弄我?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

听着听着,不晓得为什么,没等曲子唱完,我眼前又模糊成了一片。那份沧桑,那份酸楚,那份飘泊的情怀,催我泪下。这真是千古绝唱了。这首歌特别符合我此时的心情。它曾经让无数真正的流放者吟唱着,奔向那无法把握的异乡,它几乎成了一切流浪者的精神圣歌了。听着听着,我又看见了云南,看见了我们的西双版纳,看见了那片山和那片林。那片原始森林极美,就像一团绿色的云雾似的,笼罩在那片红色的土地上。于是,我在这金色的梦中恍惚了。在恍惚中,我突然感到,自己原是这大自然中的一棵树,是树底下的一根小草,是草间跳跃的一只小鸟,是小鸟身边的一朵白云,是云层中的一抹晚霞。我的心灵在这里栖息了。

然而对那片森林,对那片土地的种种奇异的情感,我终是难以表达的。在城市的喧嚣中,我常有一种失落感;在城市的吵闹中,我眷恋着那森林的宁静。我爱西双版纳。只有当我离开的时候,才知道我是爱它的,爱它甚于爱北京,甚于我心中所有的一切。三年多了,第一次发现我爱它,我是爱它的。因为兰子在那里爱它,因为它,而更爱兰子。或许世界上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再也没有比讲述河水的气息或森林的岑寂更困难的事了。而且,还要讲得使听的人如同身临其境,闻到这种气息,感到这种岑寂。我觉得,这一个月来,我始终都在讲着,用心讲,不知他们感受到没有。

两个月的时间,很慢而又很快地过去了。我像打仗一样,每天都在忙碌之中。就这样,仍有许多事情是来不及办的。在这里,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叫人珍惜的。哪怕是哭,是吵架,是担心,是思念,回想起来,也都是金灿灿的。临走之前,妈妈托小姨悄悄地给我和子烈算过一次命。算命的先生是个瞎子,据说:算得极准。就连一些坐小汽车的大人物,也来请他算过。我的命不错,一生平安,麟趾春深步云堂。从字面上看,应该是越来越好的意思。可轮到子烈时却有些蹊跷。一听清八字后先生便说,是贵命,而且是万里挑一的贵命。贵命生于乱世,是必要遭大难的。乱世,留不住这样高贵的命。小姨惊恐万分,不敢再问。沉吟了片刻后,先生才道:这孩子心肠好,祖上有德,也许,就能否极泰来呢?之后,先生便什么也不说了。这话听起来令人十分费解,更不敢往深处去想。小姨把这些话写在纸上,母亲拿着我和子烈写在纸上的命,黯然失色,胆战心惊,心中愁云密布。跟我说时,我反而一笑了之。这,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哥哥是个头脑冷静、实用,全无浪漫之心和感情用事的人。这天,他也说了几句令人伤怀的话。他说:“小妹,从此以后,你要好好记住,不要再惹事,不要再乱讲话,更不能再闯祸了。因为,子烈已经承担不起。”这番话,使我终生难忘。

走时,我是一个人离开北京的。我的好朋友莎莎遗憾地告诉我,为了一个人,她必须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