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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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本来只有两瓶酒,没转几圈便喝光了。如此兴致,岂能无酒?小苏很快又借了两瓶,推心置腹,推杯换盏,很是尽兴。班长不用别人劝,一杯接一杯,越喝越来神。别人催着兰子再讲故事,那里似乎每天都有故事可讲。他也很会编。随便一件小事,从他嘴里出来,就成了一个有头有尾有悬念的故事。他自己似乎也陶醉在一种巨大的成就感中。这天晚上,王国侠喝得“哇哇”直吐,小苏喝得卧床不起,几个男生合衣,在兰子屋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上工时,连长批他休息三天,算是对他的补偿。

这天晚上,我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三声低低的叩响,知道兰子在叫我。像闪电似的,推门而入,我一下子,便扑进了他的怀里。一种巨大的温厚感,蕴藏在这个硕长的躯体之中,就像一只海豹,正躺在月光融融的沙滩上。他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了我,绝对没想到,我动作如此之快。

“……一切都好吧?”他轻声问。

“有什么不好的呢?虽然才回来不到两个月,可北京的生活,又仿佛是一场梦了。现在,我挺想家的。”

我确实又感到饿了。在这里,不管吃多少东西,肚里总有一种克制不住的饥饿感。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能会饿。有时,刚刚吃过晚饭,肚子鼓鼓的,这种感觉也会突然而至,怎么也克服不了。这时候的饿,实际说来,已经不仅是吃东西本身了。虽然我手头还有不少好吃的东西,却舍不得很快吃完,总想给兰子留长远些。最近以来,他身体太差,生命总在一种严重透支的状态下维持着,长此以往,将会如何?这是不言而喻的。默默无声的,我的眼睛遇到了他的眼睛,真是暧昧呀!可分明又什么都没发生。他鼻子里喷出的气息,常让我难以安静。我真想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再一下一下,抚摩他的身体。就连那满身的伤疤,对我都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每当我们相对无言时,我多想把自己溶化到他的身体里去啊。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我便再也不能离开了。我和子烈,终其一生,都是要合为一体的。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呢?为什么还要继续等呢?我的嘴唇,突然变得湿漉漉的了。

“来,再跟我说说北京的情况吧。”他握着我的手,尽量克制着,让我也克制着。这种克制,绝对超出了我们的忍耐力。渐渐地,嘴唇终于黯淡下来,我终于恢复了常态。他的脸不由自主地,也红了。那明显的惊慌失措,欲罢不能,尽在那双变得更加幽深的眼神里了。我发现,他有时比我还胆怯。

“……该说的,都说了。这两个月,我是在马不停蹄的忙碌中度过的。本来还想多住些日子,可我还是按时赶回了连队。”

还能说什么呢?在这样的夜晚,人本来是最为脆弱,最为敏感,也最为春心的;本来是要靠床笫之欢来求得安慰的,然而却不能。我很爱自己的身体,这不用说;他也爱,这毋庸质疑。但他不懂得究竟怎样做,才是真正的爱。这么久了,他还是他,犹如我还是我。这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和愤懑,他却不懂或假装不懂。那么,他什么时候才能懂呢?我无法知道。

“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慢慢地,兰子平静下来,使我也总算回到了现实的生活里。

“你说为啥?”我反问他。兰子笑了笑,露出一种真正觉得是快乐的表情来。“我去过你家两趟。伯父、伯母身体都很好。刚开始,我挺怕见他们的,丑媳妇怕见公婆嘛。直到见了面,我才发现,他们不但不怨恨我,反而热情地接待了我。伯父说:‘我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今天你来了,就是我们的女儿了。’伯母说:‘你真是老糊涂了。芽,怎么会是我们的女儿?她是我们家的儿媳妇呀。’你知道,我有好多年没叫过爸爸了。当时,真想好好叫一声爸爸。回来后,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觉,总觉得事情发展得太好太顺,简直叫我都不敢相信了。”在煤油灯下说话,最少顾忌,也最容易倾诉。我说了又说,仿佛说不完了。几年没回家了,他多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啊。

“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使你变成了这样,你们家肯定不待见我。我妈也一向反对我在云南谈恋爱。而且,我们两家都是旧式家庭。我觉得他们肯定不懂感情,尤其理解不了我们现在的感情。没想到他们全懂、全支持。”

“芽,你能这样爱我的父母,我真是很高兴。”他的声音非常温柔,非常和蔼,却是略带些颤抖的。我抬起头来,看看他的气色,觉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快活过。兰子脸上虽然黑瘦,却并不黯淡,仿佛有一道光似的,使整个人都变了样。

“你到水工队来找我,我觉得就像探监一样。虽然没有狱卒看着,可那里仍然是监狱。那天,你是那么兴致勃勃地讲话,那么千辛万苦地跑来看我,我怎么舍得扫你的兴呢?我只得振作起精神来陪着你。可那天晚上,我绝对不想和你谈这个话题,不愿以一个犯人的身份,谈论我们的婚嫁和家庭。”

我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在我看来,家,无非就是一种生活,是妈妈和好吃的。可在他看来,家,似乎更是一种揪心的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家。现在我全想起来了,那整个晚上,我俩都在看月亮。他的话始终很少,却很清醒。在兴致勃勃之中,就是他的沉默,也会让我感动的。

“临回来之前,我又去你家一次。伯母没让我带什么东西。伯父说,万里迢迢的,一个女孩家,不知还会遇到多少困难呢。他只让我带几句话给你。他说,你的目标没选错,你的事业也值得叫你拼全力去完成。他让你以离尘出世的精神,做入世救人的工作。他还说,一个人的成功,不是看他有多少金钱;一个人的伟大,更不是看他有多少功名。一个人作人做事的出发点,他的理念及他的目标,他的品格及他的毅力,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他的学问,他的成功和他的伟大。”

这时,一股清烟袅袅地浮上草棚,仿佛在俯瞰着我俩,兰子在用心思考。我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在这冬日夜晚的寂静里,仿佛一切声音都突然被放大了。我的心跳像擂鼓,而那竹叶的碎响宛如阵雨,就连那远处的蛙鸣,也更像是轰鸣了。

“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你带来这么多好消息给我,真让我高兴。同时,还把父亲的话,转达得这么清楚,让我心里又有了力量。他们知道夏老师的事吗?”

“当然知道啦。伯父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一个老胖子,就够你们家热闹的了,再加上东蔚、单挑儿、杨铁骏……这么说吧,除了王征和阿虹,每个回北京的知青,都去过你家里。他们用各自不同的眼光,将这里的事情,做了详细的汇报。不光是夏雨航与原始森林,就连雪儿和古,还有你那拉祜族老妈妈,伯父他们全知道,全清楚。有一段时间,家里很为你担心。现在好了,大灾大难已经过去,总算就快雨过天晴啦!”我这么说时,早已喜形于色,内心的得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回北京,又当了两个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感觉如何?”

这天晚上,他仿佛也有说不完的话题了。我兴奋地笑笑。我算哪门子的千金小姐呢?就算在北京,也是个知青啊。说着,我拿出好多张照片来让子烈看。他看得相当仔细,怎么可能不仔细呢?这每一张照片的背景都是北京啊!有我和我家人拍的,也有我与兰家二老拍的;有内景,还有外景;有玉带桥,有九龙壁,甚至还有他家胡同口的牌楼。而北京的生活,仿佛又变成令人唏嘘感叹的一场梦了。

“看样子,你日子过得蛮舒服。不然,不会打扮得这么标标致致的。”他这样打趣我,使我不再胡思乱想了。

“是啊,这两个月来,一切都很好。除了想你,好得不能再好了。坐了飞机,而且是军用飞机。回来时在昆明,表哥带我玩了个够。远处的西山、石林,近处的圆通寺、翠湖公园……兰子,你在听着吗?”我将身子扑了过去,很亲昵地挽起他的胳膊。这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动作,于我而言,却是期待已久的。

“当然在听着啦。”极快地,他将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傻瓜,还忘记告诉你了,咱营换了个新营长,是赵叔叔特意派到我们兵团来的。人不错呢!”他显得非常困惑。“你在水工队时,是不是有个军人跟你谈过话,态度挺和蔼的?”

“是啊,我也正为此事纳闷呢。我一个二劳改,他犯不上对我和颜悦色。”他说。此刻,我晓得兰子确实是一无所知了。所以,我得对他细细地从头道来。

“赵叔叔是军分区的司令员,莎莎爸爸的战友。探亲时,我俩就住在他家里。”

“可为什么会换营长呢?”

“是我写信告下来的,关营长太坏。”

“现在我明白了,那军人来了以后,我的处境大有改善。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呀!”

“我恨死姓关的了,当然得写信告他。不把他告倒,我们还得受苦。”

“芽,我的小姑娘,你实在是太能干了。”

他难得表扬我。每次表扬,都能让我高兴好几天,得意得什么似的,唯有此次例外。我算什么能干?根本就是个惹事的根苗啊。如果没有我在北京的胡闹,他能再次受到伤害,能被他们押送到水工队,当劳改犯吗?一想到这些,我心情立刻沉重起来。

“你真的看见孔雀开屏了吗?那一定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经历吧?”我赶快换了个题目。不知为啥,整个晚上,我都有一种非说不可的愿望。

“确实有趣。当然,我们得把苦药扯平了来看。那里的生活,确实不平淡。”

“捕蛇也是真的?”

“是真的。一条真正的大蟒蛇,发起怒来,整个森林都在颤抖。你不相信我那天说的,全是真话?”

“没全相信。”

“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真见鬼了。我每次说谎话时,你都要拆穿我。现在,你自己反而说谎话了,为什么?”

“你看见了,他们听了,有多高兴呢。我总得拿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来,才能使他们满意啊。在那里除了捕蛇,我们还逮过野猪、麂子,这些,全是真的。”

“哈哈,你们真是口福不浅呀!到现在,我还没吃过蛇肉呢。”

一想到有那么多野味可吃,我立刻动了馋念,肚里又感到饿了。

“捕蛇那次,一个四川人受了重伤。只被蛇尾扫了一下,人就昏死过去。大伙都知道蛇肉是很好吃的,可我们一点也没吃。”

“这不可能!”我觉得他又在骗我。

“连闻都没闻一口。立刻被人弄到团部,孝敬当官的去了。所有逮到的野物,都是这样处理的。”

“这不公平!”

“你以为在那种地方,还能找到公平吗?”

“可你们……不该这样逆来顺受啊!”

“我们没有一个争的,不受也得受!如果你改变不了这个环境,便只能改变自己,将就这个环境了。这就是生活的原则。在那样的景况下,我们这种身份的人,不遵循这个原则,就等于是找死。”

春天来临,大地复苏。但这并不等于每一棵树都能长出新叶来。在缄默中,我连叹息都发不出来了。

“还记得你那次来水工队吧?你走了以后,白天还算平静。晚上头儿找我,让我再次交待和你的关系。我说了,他们不相信,又问:‘那一夜,你们干什么来的?’我告诉他们,我和你坐了一夜。头儿说:‘你们不可能没干那事。一对狗男女,干柴烈火,点上就着!双料流氓,你敢不认账?’我气得浑身发抖,再也控制不住,也大声吼了起来。‘我不是流氓。任何时候,也没承认过自己是流氓!你就是马上把我拉出去毙了,我也不是流氓!我们的爱情是神圣的、纯洁的,柳春芽是个作风非常正派的姑娘。’头儿恼羞成怒,骂道:‘你混蛋!’我忍无可忍,也骂道:‘你混蛋!’”说到这里,兰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芽,这是我当反革命以后,第一次骂人。我只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人。不管地位多卑贱,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也是会愤怒的。然后,就被反铐起来,吊在房梁上。”

“别说了,子烈,请不要再说了。”我哭着恳求道,眼泪早已流了出来。现在,我用任何理由来为自己开脱,也都没用了,子烈又一次因我而受苦。我是爱他的,这不用说。可我的爱,究竟带给他多少好处呢?老金和四姐死死拦住我,不让我去水工队,我却偏要去。一部分是因为他,更重要的是因为我自己呀。大胖急赤白脸地跟我吵架,骂我是害人精,这话果然没骂错呀!

“被吊了一夜后,他们放我出来干活儿。没过多久,姓张的军人找我谈话,我是第一批被放回连队的。宣布时,不但别人奇怪,就连我自己都没敢相信呢。没想到骂了当官的,我反而成了表现好的了。芽,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是不是?”他又开起玩笑来。从那眼神上可以判断出,子烈又把这苦药扯平了看了。

“第一次发现,在我这样的景况中,居然可以骂人,那感觉真的是非常好。林则徐有首诗:‘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就这样,我开始敬重起自己来了。傻姑娘,你有什么可内疚的呢?你爱我,这没有罪呀。”说着,我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他搂着我的手,始终在抖,就像得了中风似的。那整个晚上,我们都没再分开。

几天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又和我们一起上山干活儿了。西双版纳的冬天,虽然不能与内地相比,但毕竟也是冷的。无雪的冬天,也照样会冷。整个森林,陷入一片阴沉沉的枯绿之中。

史丹华终于出事了。听到消息后,我心里这个痛快呀,真比三伏天里吃了个冰冻柿子还周身通泰。每逢看到她灰溜溜地去伙房打饭时,我没话找话地,也得大笑一阵。就算对着只正在吃食的老母猪,我都会大笑不止。每逢看到她蔫头搭脑地上山干活儿时,我便会兴高采烈地跟别人神侃,专侃我在北京时的痛快事、美事。侃中山公园的音乐会,侃人民大会堂的节目演出,侃丰泽园的红烧海参……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跟我回了趟北京一样。只有史丹华一声不响,默默地干活儿。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是要多恨有多恨,要多恼火有多恼火了,肯定觉得我张狂得已经忘乎所以,非得开场批判会敲打敲打了。可是今非昔比。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史丹华,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柳春芽了。仅仅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赵叔叔,竟使我身价倍增。真闹出点什么事来,还说不定谁整谁呢?想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种瓜的必定得瓜,种豆的肯定得豆。这个理是绝对错不了的。

她的事情说来简单,一路顺风顺水,坐到了副指导员的交椅上,早已春风满面、洋洋得意了。兰子挨整时,她是立过大功的,当然得提拔她。不提拔这样的打手,还能提拔谁呢?可她也有不顺遂的事情。二十六七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人长得不丑,看着却特凶。是凡了解她的人,都不敢亲近她。甭说谈对象,就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后来经人介绍,千辛万苦,总算在边防部队找了个军人。正连级,跟她倒也般配。从此以后,史丹华就更得意了。看谁不顺眼,就说谁是下贱女人。只有她自己英姿飒爽,永远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可不知是谁使的坏,没过多久,部队领导便知道:史丹华的亲生父亲,是被政府镇压了的土匪,立即阻止他们再谈下去。根据《公安六条》的精神,她表现再好,再是个优秀党员,和共产党也是有杀父之仇的,对象立刻就跟她分了手。

分手后,史丹华的情况可就复杂了,情绪一落千丈,而且还怀了孕。医院没人敢给她做人工流产,而这里,又没有中期引产的条件,也就只能等着生了。就为这,组织上把她副指导员的职务一撸到底,成了和我一样的兵团战士。她一向是个说嘴的主儿。说别人时,要多绝有多绝,要多狠有多狠。现在轮到自己身上了,作何感想?别人可能猜不透,我却能了解得入木三分。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萎靡不振的样子,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好过。不好过也活该,这就叫现世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