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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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可天有情啊。你要是真不放心的话,就为我们烧炷高香,求佛菩萨保佑。”

“我没处找高香去!”

“到时候,把防火线清理得干净些,是不会出任何问题的。”他还是谈笑风生的。可这次,就是要靠他来点这把火了,他知道不知道?

这天晚上,人们都走了以后,子烈告诉我,他也要点这把火。我立马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大脑出了毛病。

“这里没你什么事!”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事情的本质。他敢这样想,就是缺乏自知之明。按兵团规定,点火的那天,各连的反革命都要被集中看管起来,免得他们乱说乱动。甭说点火,就连上山,也是不被允许的。

“怎么会没我的事呢?前面就是原始森林,我绝对不能让这把火祸及到森林上去。”

一股冷气像蛇一样,“呼”地一下,蹿上我的脚背,之后,又把我拦腰箍住。

“你相信班长好了,他有经验。”我毫不客气地指出。

“我不是不相信班长,但是,我必须参加这项工作。”

“你正常点好不好?”

“芽,我清醒得很,也正常得很。这份责任,就是宣判死刑,我也不会放弃的!”他像宣誓似的说道,给这春天的月色,增添了一股浩然之气,同时,也是凛冽之气。

“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身上的疲劳和烦恼,正在逐渐减轻,神经正一寸寸地冷静。在这关键时刻,我非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不可。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的话,我现在就提醒你,非常严肃地提醒你,你是个阶级敌人。这份工作,老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干的。那天,他敢放你在山上,就是对你的最大信任!”这话说得太尖刻,太直率,也太郑重其事了。子烈顿时瘫坐在床上,就像中弹似的,耷拉下脑袋,并且,再也无话可说了。这番话,确实把他砸入了冰窖里,让他感到一种痛彻骨髓的清醒。

“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之平静了。“谢谢你好心提醒。你不说,我倒真是忘了。这些天光顾高兴,忘记自己是反革命了。”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怪异。

“我不是有意伤你,我是觉得咱们得量力而行。可为而为,不可为就不为。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点火这种活儿,是关系到全营的大事,你没经验,也没资格。”

“可我和老文一块儿干过。”

“如果你明知不可为,还非要为之的话,那么,结果只能有两个……”我加重语气,绝对不考虑对方感觉如何,像在宣判。这里唯一的听众就是兰子烈。“成了,没你什么事。可万一有个闪失,就是你这个阶级敌人纵火烧山、故意破坏了。不仅你自己要承担坐牢的后果,而且还要连累老金。如果你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的话,你这反革命算是白当了,这么多年的罪也白受了。你再一意孤行,也得承认我说的话有道理。”这番话是我本不该说,也不想说的。然而事已至此,我岂能不讲?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那天,我必定在山上,在最前面,这是我的责任。”

突然,我们都不讲话,也不再争吵了。他最后的意思,我是清楚的,并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劝说不了,阻拦不住的。为了那片原始森林,他不怕坐牢,甚至也不怕牺牲。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可以拦得住他呢?一看到他脸上那番无比的坚决,我当即哆嗦了一下,很快地,泪水便流了出来。

“你……不是在哭吧?芽。”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不,我没哭。”

平生第一次,在他面前,只想把眼泪往肚里咽。这是相识以来,我们之间最尖锐,也是最失败的一次谈话。我们都感到了流血和疼痛。比流血和疼痛更使我们难受的是话不投机。第二天,没等他送,我自己走了。以前,我们也经常吵架,可每次都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他从不让我闷着气离开,唯有此次例外。

第二天一下课,我刚要往四连跑,就被校长叫住了。原来明天所有团直、营直机关,一律到山上清防火线。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又上了山。本来想得好好的,一定要趁这个晚上与他讲和。不管怎么说,我不该拿阶级敌人的话来刺伤他,更不该为了他的安全而再次让他受到伤害。可如今计划泡了汤。校长把我叫住,我就不敢再往连里跑。

临睡觉前,杜老师问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她确实神通广大,不论什么事情,都能有最新消息。

“庆祝兵团成立五周年。团里突然下令:要提前点火,突击点火,为五岁华诞献大礼呢!”

“团长是个王八蛋!”我忍无可忍,大骂出口。这真是拿人命当儿戏了。现在,人人都算政治账,就连点火这种事情,都要突出政治。而一提政治,我立马头疼。在兵团乃至于在全国,政治早已不是什么概念,而是人人头上的一个紧箍咒了。原来是农场,现在叫兵团。叫什么,不也是换汤不换药吗?

“政治也是王八蛋!”我还想再说些更解气的,被杜德培拦住。她指了指隔壁,隔墙肯定有耳,我只好忍住了。

“所以呀,才叫我们突击清防火线啦。听说还有一大段没清呢。明、后两天必须清完,星期二点火。”

“如果星期二的风向不对,这火点不点?”我再问。这些年来,政治上的瞎折腾,我们不敢有二话;可这生产上的乱指挥,那是要出大事的!

“肯定得点呀!牛皮已经吹出去了,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这一刻,我连王八蛋都骂不出来了。夜里,我又失眠了。我真的是很怕呀!令我恐惧的东西很多。一旦有个闪失,站在最前面的人,就等于是身陷火海了。而这些身陷火海的人,全是我的亲人啊!杜老师说,我们只是个旁观者。再怎么折腾,也没我们什么事。还叫我忍看,可我忍看得了吗?

第二天天没亮,我便跟着营直机关上了山。原来的热带雨林,早已被糟蹋得乱七八糟,满目疮痍了。确实,还有很长一段,尚未清出防火线来。在防火线这边,是准备点火的荒山;在防火线那边,便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亚热带雨林了。这森林好绿啊,绿得简直叫人心痛。刚一上山,我就看见了四连的人,也在清防火线。一群小上海,干得极其认真、卖劲,宽至五米。防火线内,连根杂草都没有。

“我们也得这么干。”俞老师说。

但凡在连里干过活儿的人都知道,这事马虎不得。真到烧荒那天,稍有差池,便会控制不住,是玩命的勾当。可也有当儿戏的。当儿戏的,是那些真正营直机关的老爷们。他们一天到晚的任务就是喝茶、看报、整人、搞阶级斗争,何曾见过这样的劳动场面呢?我们农中人少,再加上净是些老弱病残,所以,分的任务也就少些。就这样,我和农中的老师们一块儿干了起来。干着干着,好像听见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吵架,我便不失时机地跑了过去。只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在吼。气势之凶狠,颇像在批斗会上。而那个被吼的不是别人,却正是兰子烈。我顿时吓了一跳。

“你,不就是兰子烈吗?他刚才的话,你听见没有?”一个政保处的小干事,问罪似的,开口训道。

我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兰子烈为什么会和他们争吵。然而,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令我十分紧张。俞老师告诉我,子烈是今天的质量负责人。清出来的防火线够不够格,合不合标准,全凭他一句话。此刻,他保持着一种很僵的冷淡和一种过分的沉默。我走过去一看,果然不合格,东一块西一块。就算是个二傻子,干得也能比这漂亮些。而且只有两米宽,里面什么样的干柴枯枝都有。这些人专职搞阶级斗争,心狠手辣。整人在行,真干起活儿来,个个草包,比猫盖屎还猫盖屎。

“你,不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兰子烈吗?忘了你小子弯腰挨揍的时候啦?现在,你敢在老子身上挑毛病,不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就是右派真他妈的翻了天!”一个大头头说道。

兰子像没听见似的,侧脸扫了他们一眼。随后,严厉地回道:“我刚才的话,你们听见没有?这不是儿戏,是清防火线。谁不合格,我就让他重来!有一点儿不合格的,都不能放过。绝对不能放过!”

我看不到他眼中当时向他们投射的是一种怎样的目光,但这群人显然已经不那么猖狂了。其中一个很狼狈,气呼呼地说:“他是我们的头儿,我们听他的。他说清两米,我们就清两米……”

“他不是我的头儿,我不能听他的。”子烈仍然板着面孔,冷冰冰地回答。

“兰子烈,你小子才几天不挨打了,就敢嚣张成这样?天多高、地多厚你不知道,难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你也不知道吗?咱们随时都可以把你弄到专政队去。你本该在那里老实认罪,尝尝我们的厉害。”显然,他们已经怒不可遏,就准备动手了。

“你们的厉害,我早就尝过了。知道鞭子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明天,我们就开现场批斗会。你敢不老实?”

“明天是明天,现在你们就得听我指挥!”他毫不让步。

这时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看笑话的也越来越多。不看笑话的虽然也有,却没有一个人是敢说话的。

“今天就算宋天亮来,在这里也得听我指挥!”他口气依然很平静,但措辞却很强硬。

“你龟儿子,好狂啊!看咱们谁听谁的指挥!”

说罢,两个人扑上去,拧住了兰子的胳膊,将胳膊拧到身后,就像拧犯人一样。子烈用力一抡,将胳膊抽了出来。看到这一幕,我更加目瞪口呆了。

“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就像狗啃的。是条狗,也能干得比这漂亮些。”俞老师“腾”地一下,站了出来,气势汹汹地说道。围观的人,立即不笑了。

“谁说的?谁说的?谁敢说这是狗啃的?”政保处的干部已经拿出了枪。

“我说的,怎么啦?你们是不是还想把我拉出来,也斗一台?告诉你们,这就是狗啃的!知道不知道现在干的是什么?不愿干,滚回营部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要想在这儿干,就得服从子烈的指挥!”

几个人立马收敛了许多。其中一个,悄悄地把枪又收了回去,不尴不尬地开了口:“我们今天还有紧急任务,得快点下山。兰子烈,我把这活儿返工一下,清到三米。”他认为,这是他所能接受的最后条件。

“不行,必须清到五米。”兰子的声音并未提高,还是冷冰冰的。

“上面说清到三至五米。我们已经清到三米了,你还不答应?耽误了重要工作你负责?”

“你负责。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向你的上级交待的话,我马上告诉你,现在,这就是头等重要的工作。防火线上差之毫厘,点起火来就会失之千里。你不懂这个道理,你的上级应该懂!”说罢,他亲自动手,清出一段来。政保处的那些人,气得说不出话。

“就照这个样子干,差一点都不行。”

“你他妈的,太狂了。反革命,王八蛋!”

“你骂谁?”

“骂你。”

“你他妈的王八蛋!”

清清楚楚的一声骂,从子烈嘴里说出,真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

“骂得好!”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相当热烈而且持久。众怒难犯,这掌声里自有一种威严,自有一种公道良心,也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东西。这帮人,终于被子烈制服了。他们打过他、骂过他,这些年来,从没把他当人对待过。可现在,他终于让他们看到了一个被践踏过的人的尊严。兰子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不管你们怎么瞧不起我,也得服从和配合我的检查。你们可以不把人命当回事,我却不能。”说完他走了。这像不像是一场比赛?只有赛事结束了,才知道山高水低,尺短寸长。早一分钟都不行。

“真够味儿,真想不到,真……”俞老师竟激动得不知所云。我问他,想不到什么?他说,真想不到,一个挨了这么多年整的反革命,居然能有这样的气魄和胆量,能有这么犀利又能把道理讲得滴水不漏的语言。

“你还想说什么?”我又问。

“我佩服子烈。”他郑重其事的表情,使我觉得过于滑稽。然而用心想过之后,反倒觉得此话再准确不过。子烈,确实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他终于在劳动的人群中看到了我,给我一个眼神,我也还了他一个眼神,算是招呼过了。他检查我们农中的质量,也照样一丝不苟。

“就算看在小柳老师的面上,你也不能高抬贵手吗?”小俞笑着问他。

“别开玩笑了,好不好?”他的表情过于严肃认真,活像个执行公务的警察。

“你就不怕小柳老师回去跟你闹脾气?”

“小俞,你看见了,我今天过得很不容易。”这个可敬的人,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诉苦。

“怎么,又遇到难题啦?”

“一整天都是难题。老金让我负责检查你们的工作质量,我不自量力地担了起来。”

“你干得很好。可就是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

“是啊,这份工作,已经超出了我的力量。以我的身份来检查你们,我真感到力不从心……”

他一整天都在干,都在说,甚至与别人争吵,受小人侮辱。这在子烈平和的天性中,真是勉为其难了。

“可你为什么还要接受这份差事呢?”这在别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

“老金认为,我虽然有困难,但肯定能干好它。真正干起来之后才发现,这同样也是一种考验。”

正直的老师们站在他的面前,用沉思的目光,相互转达着内心的敬佩。说着说着,兰子忽然注意到我用的锄头,是个没开口的锄头。

“你一直就用这个干活儿?”他问。我点点头,双手又是鲜血淋漓了。

“跟我走,我给你换把好使的。”

就这样,我跟在他身后,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而此时,我们几乎就在大森林里了。我对这片林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因为子烈的奋斗,使我逐渐明白了它的价值,同时,也知道它是深不可测的。在这片鸿蒙未开的原始森林面前,人的生命显得是多么短促而渺小,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又显得是多么微不足道,而那些“与天奋斗”的革命目标,又显得是多么愚蠢啊!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到这里来。在我看来,这安静的在春日阳光沐浴下的原始森林是美丽的,也是神秘的。所有的花花草草,藤藤蔓蔓,都显得异常新鲜,异常靓丽。这是一个极其可爱的下午。阳光照在树叶缠绕、露珠晶莹的树上,落在树下静悄悄的红土地上。这片红土地永远都是湿润而新鲜的,也永远都是亲切和可爱的;永远都是坚实和永恒的,也永远都是值得为它奋斗,并为它做出牺牲的。不用说参天大树,独木成林,就连我脚下的这些小草都令我难忘。在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它们活得是多么自由自在,我行我素,无人打扰呀。干枯的和新生的,嫩绿的和葱绿的,硕长的和细小的,都在风中轻轻抖动,仿佛跳舞,又仿佛在唱歌一样。而且,随着光影的游动,瞬息变化着色调。树、藤、花、草,一切的一切,都不只是一个样子的。这样一个世界上唯一的宝库,难道它会永远地消失吗?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惶惑的感觉。我记得他曾经说过,走进天堂,未必像走进原始森林那么欢乐;走进地狱,未必像走进原始森林那么震撼。而此时此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中,还是在地狱里。

“如果有时间,我真想带你到里面好好走走……”他随手采了一朵蓓蕾初开的鲜花给我。“喜欢这朵花吗?”他问。

当然喜欢。若在平时,一朵花就是一朵花。在我们西双版纳,到处都有姹紫嫣红的鲜花,随时随地都可以采到。而现在,在这原始森林里,我觉得这里的每一朵花都是一个精灵,都代表着一份情感,一个希望,甚至是一个人的生命。

“你没发现,自己脸色很难看吗?”我突然注意到,他给我采花时,差点摔了一跤。

“没事,就是疲倦。最近以来,总感到有些累。”

“忙过这阵子后,得去看看病。世间攒金、攒银、攒什么物件的都有,就是没有攒病的。”

他看上去相当苍老、疲惫,却硬说没事。

“要是医生说你什么都好,至少,可以去掉我的一块心病。”

“这回我听你的。”

不晓得为什么,他变得非常好说话了。我看着他疲乏的神态,心中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如果秀姐不讲,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他那精力充沛的外表下面,正饱受着病痛的折磨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