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晚霞已经暗沉得像是血色一样。就算没有警方的推测,桑宁也知道“怪物”一定会来找她的。
他循着最初龙珠的气息找到这里,却失去了龙珠的气息而见到桑宁,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只盯着她一个人。
即使她变成了人类,即使连相貌也跟过去不再相同,他还是不自觉的盯着她在这个沧海桑田的陌生世界里,唯一能够与他还没有变成怪物,还是个“人”的时候联系起来的人……
桑宁特地找霍阳去苏掌柜那里问了一下龙宫和鱼骨妖现如今的情况,但龙宫早已在预感到未来人类扩张的百年前就搬去了连妖怪也达不到的海底更深处,所以就算苏掌柜消息再灵通也无法知道现状。
但她倒是提供了一点龙宫在隐匿的时候,只带走了最亲近的眷族和少数状态良好的鱼骨傀儡作为仆从,其他的都被遣散。
因为龙珠已经不在龙宫,从几百年前起鱼骨傀儡就得不到修复,有所残缺毁坏时就只能另辟他径,让他们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去自我修复。
结果这些鱼骨傀儡就像坏掉的老爷车,得不到新的零件,反反复复把自身的零件拆了又装,拆这里补那里,直到再也不成人形。最后就被抛弃了。
那是她害的。
月见只是害怕会有更多的人被龙宫制作成鱼骨妖,让这个悲剧不停的发生下去。可是因为这样,却害了残笙和其他已经被制造的鱼骨妖。
牺牲少数,挽救多数的想法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那个决定也许并不能算是桑宁做的,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月见,可是此刻她却感觉月见所做的决定,和她做的是一样的。她也背负着一样的罪孽,那些鱼骨妖,都是她害的。
霍阳从她问的话里猜出了端倪,他倒是想留下帮忙,无奈警方和医院却不允许,探病时间一过就把他轰出了医院。
他只能尽快往回赶,看看白姐和小红有没有办法帮她。
霍阳走时天色已经暗了,桑宁还在奇怪夏天的夜晚有来的这么快吗?起身去开灯,灯却闪了两下,发出噼啪的声音,然后彻底歇菜。
桑宁无奈地开门想去护士站,门口的警卫看到她立刻站起来问,“去哪里?”
桑宁指指昏暗一片的屋里,“灯坏了。”
“那你在屋里,我去找人。”警员跟身边的同伴交代了一下就快步走了,桑宁只能返回屋里等着,看到牧文心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
“文心你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桑宁刚走过去,就看到牧文心转头幽幽地看着她,顿时心里小小地紧张了一下,担心她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好在牧文心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是又垂下眼,低声说着:“我刚刚听到你们说的话了……”
桑宁默了默,在自己床边面对牧文心坐下来。牧文心也向她转过来,坐在床边把腿搭下来,两个人面对面。
“你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牧文心的声音难得的低沉又温柔,桑宁不自觉地点点头,既然牧文心已经被卷进来了,那么有些事情是该告诉她的,虽然不是全部。可是她如果问起她和霍师兄的对话该怎么回答?那些诡异的事情好像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即便解释了以牧文心的为人也未必会信。
她一直什么都不问,说不定就是在潜意识的排斥这些不属于正常世界里的东西吧。
不等桑宁想好,牧文心已经又开口,“我不是要你对我解释什么,可是你就没有什么心里话想跟人说说?我看你好像心里憋了很多事,也不像是想跟华助教和霍阳说的样子。”
桑宁低着头心里微微一堵,牧文心已经赤脚走下来,坐在她旁边。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尤其深远温柔,像是恢复到了以前的牧文心,又有哪里不太一样。桑宁一看到她的眼睛就觉得很舒服,有种飘乎乎的安心感。
牧文心的手放在她背后,传递着人的体温,又轻声说着:“反正我只是个局外人,也只能听你说说,别的也插不上手。不过你能把堵在心里的事说出来,至少别一个人闷着。”
桑宁的心一时踏实下来,牧文心的眼睛,牧文心的声音,都像是一种温暖的笼罩,让人心无芥蒂。
她微微低下头,堵在胸口的事终于得以脱出喉咙,“那个怪物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也许不明白,可是他是我很多年的朋友,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
她记得名为残笙的鱼骨妖,一身黑衣冰冷高挑,像精美的理石雕刻。小水鬼月见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是那些鱼骨妖里最好看的。那样一个人,爱上了人类,答应她从此不再吃人。却因此渐渐发狂,身体不断崩溃,两个人也从此分离,由月见把他带回龙宫重铸。
她以为,残笙的一生最差也不过是从此永远留在龙宫当一个傀儡。却没有想到事情到了如今地步,
牧文心拍拍她的背,了然的说:“难怪你不想警方抓到它……可是,眼前这种状况你想怎么办?你想抓了它?然后呢?”
“我不知道,文心……”桑宁低着头摇了摇,“就算有办法救他他也是个吃人的怪物,不吃人他永远也不会变的更好,只会更糟……”
牧文心的手搭上她的肩,轻轻带向自己,安慰似的抱了抱她,声音低低的,却带着笃定的清晰“所以,你由你来动手杀它,好过被警方抓去当怪物?”
桑宁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有一些念头,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敢意识到。
但牧文心的声音却揭穿了她,一针见血“你没有拒绝那把匕首。”
如果真的没有动那个心思,为什么收下来?牧文心听得很清楚,那可不是普通用来防身的,那是会魂飞魄散的。
杀人?就算那只是个怪物,对于连老鼠都没杀过一只的桑宁来说也是无法想象的。
她内心里真的在做着这样的打算?
牧文心把她抱得紧了些,摸着她的头,“你做的决定是对的,是你在乎的朋友,就不要让他活着变成一个悲剧……”
桑宁没有余力去想牧文心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觉悟,只觉得眼前的牧文心好温柔,让人不自觉的想要沉浸,连意识都开始恍惚。
可是突然一声爆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声接着一声,那是走廊上灯管在不断爆裂的声音
它来了!
桑宁推开了牧文心,拿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你留在这,我出去看看。”
牧文心没有应,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似乎打算一起出去。桑宁还没有开口,迎上她那双目光,嘴唇只是动了动,刚刚想说的话似乎就在嘴边消失了。
打开房门,外面的走廊一片昏暗,但借着傍晚微弱的光还能勉强看得到。留下的警员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垂着头,脸完全被帽子遮住,像是没有意识的样子。
走廊上没有了灯,像是无限延伸进了一个黑洞,从彼端传来水滴的回声。
桑宁塞了一半天蛛丝的纸包给牧文心防身,就慢慢走在前面。越往前走就越黑,她虽然经历过一次,但这一回甚至连一扇窗户,一个病房的光也看不到。
残笙已经彻底沦为怪物,所以他的妖力完全不受控制,只会无脑的使用蛮力。但是无意识间妖力外泄的结果,就只会造成混乱的灵异现象。
这并不是在刻意营造的情况下制造的灵异,而完全是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扭曲空间,也许有些时候这个空间本身都会比只会用蛮力的怪物更危险。
桑宁听到黑暗远处传来的微弱喘息,有着受伤野兽嘶嘶的喉音,桑宁慢慢向它走过去,无法确定位置,就没办法丢出天蛛丝。
她都没敢问这东西多少钱,怕丢的时候手软,所以怎么敢乱扔浪费。
“骨头……我是月见,你记得我吗?”
要称呼自己为月见始终有种违和感,桑宁努力的无视,却感到喉咙里发出来的嘶吼声一下子变得凶残,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到黑暗中闪过的一丝红光,是那只血红的眼睛,一瞬也不移开的盯着桑宁,在慢慢靠近。
“骨头。”
他的身影一点点从黑暗里显露出来,一侧的断臂缺口处已经像那只手臂一样碎裂,几乎已经延伸到肩。
看到桑宁的一瞬间,它血红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更红更沉,仿佛随时会滴出猩红的血来,连同那只冷灰色的眼也仿佛染上了血色。那半张干枯腐败宛如一层红褐色脱水的皮覆盖着一般的脸在飞速向她靠近而来。
在它即将扑向她的一瞬间桑宁甚至在想,骨头真的是因为对她有熟悉感而盯上她呢,还是因为恨她呢?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在仅有的那只黑色的爪子即将落下来的瞬间,两个纸包分别打在怪物的身上和手上,迅速爆开喷出一丛丛半透明的细白丝线,一面将所碰的东西团团缠住,一面因为喷射而粘附在墙壁上,怪物的动作一时受了阻。
牧文心向后拉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刚刚差一点你就被袭击到了,你是想死吗??”
桑宁差点要被突然严厉起来的牧文心给吼懵,指着被缠住的怪物半是愕然半是尴尬地应着:“没有啊……你看我有丢蛛丝……”
两个纸包一个是她最后关头扔的,另一个是牧文心一时情急扔的。
但牧文心显然一点也不赞同她,“你刚刚离那么近,万一蛛丝不好用呢!?就等死吗?”
“……”桑宁无言以对,她倒真的不是想找死,只是不小心脑子想得多了一点。
怪物被那些蛛丝缠着,还紧紧盯住桑宁想要嘶吼着挣脱,但那半毁的声带始终只能发出嘶哑断续的声音。
他突然用力一挣,一丛丛的蛛丝断裂,几乎就要扑向了桑宁。牧文心忙拉着她跑开,边跑边把蛛丝纸包向后扔去
被牧文心保护,而且她还突然间看起来这么可靠的样子,桑宁一下子各种不适应。
“你还在发什么愣!?”牧文心唤回她的注意力,“快点,它要追上来了!”
桑宁有一瞬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问“你是谁”了,可是脑后呼呼而来的爪风让她只能匆忙往前一扑,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堪堪躲过几乎要削掉她后脑的锋利爪子。
在现在这个曾经名为残笙的怪物眼中,眼前的活物只是猎物,脑子里只有一团混乱的杀戮。
不知道为什么杀,只是想杀,止不住杀的狂躁。
一双眼睛赤luoluo的嗜血着,饥饿在身体的每一处叫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这种穿透了骨髓的饥饿,老鼠,猫,狗,都不行他要吃人,他只想吃掉那些活生生的人,可是为什么他吃不下去?吃不下去,为什么还要杀?
他不知道。
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理智可以用来思考。
他,或者是它。
它的眼睛盯着眼前扑倒的那个活物,不自觉的追逐着,只盯着她他的爪子居高临下的举起,漆黑的,带着一层层血液干涸的痕迹,狠狠向她落下来
为什么盯着她?
在他漫长混乱而空虚的生命里,从不记得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所以,是她的话,就可以吃得下去了吗?就可以填补了那份空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