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孔子的智慧(林语堂全集2)
5382500000003

第3章 导言(3)

由于孔子有深厚的艺术气质,他才说人的教育应当以学诗开其端,继之以敦品励行,最后“成于乐”。又据记载,孔子如果听人唱歌而自己也喜欢时,他总是请人再唱一次,而且自己也在重叠唱词之处参加歌唱。由于孔子具有此等艺术气质,他对饮食衣着也很挑剔。我曾在别处指出来,他对饮食如此挑剔,可能就是他妻子弃他而去的原因(见林着《生活的艺术》)。比如说,菜的季节不对,那种菜孔子不吃;烹调的方法不对,孔子不吃;用的佐料不对,孔子也不吃,而且席位不正他还不肯坐。穿的衣裳怎样配颜色,他也很有眼光。现代的女裁缝很容易了解为什么孔子要用黑羔羊皮袍子配黑面子,白羊皮袍子配白面子,而狐皮则配黄面子。孔子在衣裳上,也小有发明之才。他盖的被子超过他本人的身长一半,这样好免得脚冷。为了做事方便,他要右袖子比左袖子短,他难得想到这样妙的主意,但是这个妙主意可能惹他夫人生气,而气跑了(以上见《论语·乡党》第十,及本书第五章第二节)。孔子的贵族气质甚至使孔子趋向于休妻。孔子本人及其后的两代,他儿子及孙子不是休妻,便是与妻子分居。在孔门儒家传统上,孔子本人,他的大弟子曾子,曾子的门人子思,这三代期间都不断有休妻的记载。据记载,儒学传到第四代大师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也几乎把妻子休掉。这几位儒学大师虽非特别富有,但都是贵族,当无疑问。

孔子的最重要的若干特点之一,是以真正说明他的声望如此之隆,就是孔子的学问渊博,而毕生好学的缘故。孔子本人也屡次说过这种话。孔子自己承认并非那种“生而知之者”,他只是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而已。他承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他认为可忧愁的若干事之中有一件,那就是荒废学业。他说的话里我发现有一句,其中所显示出的遗憾,正和现代考古学家所感到的遗憾完全相同。他想重建古代的宗教礼仪,于是到杞国去求访夏代的古俗遗物,到宋国以求访商代宗教习俗礼仪,但是并无所获。他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吾能征之矣。”换句话说,孔子根本上是个历史学家,他力图从当时尚存的风俗古物以及文献之中,去研究并保存已然湮没的古代礼仪制度。他竭尽精力之所得,就是他整理编着的《五经》。严格说,正如清朝学人章学诚所说“六经皆史”,所以《五经》就是史书,自与《四书》不同。我想孔子之如此受人仰望,并不见得怎么由于他是当年最伟大的智者,而倒是由于他是当年最渊博的学人,他能将古代的经典学问授予徒众。当年有很丰厚的古代政治制度的学问,也有更为丰富的有关古代宗教典礼的知识,那些古代神权政治有些部分已然没落,有的已日趋衰微,尤其商朝那套古礼。这些情形,由孔子手订的《五经》里即可看出。据说孔子有弟子三千人,其中七十二人精通《诗》、《书》、《礼》、《乐》。孔子坚信历史的价值,因为他相信人类文化必然会继续。在本书第三章论《中庸》内,可以看出孔子认为在治国平天下的大业上,有三个必要条件:个人的道德、政治地位、历史的传统,缺一而为政,不足以成功,不足以立信。政治制度不论如何好,单此一个条件,也无成功之望。孔门的学术研究结果发展成为历史丰厚的遗产,而当时其他学派在此方面则全付阙如。因此,我个人相信,儒家之能战胜其他学派如道家、墨家,一半是由于儒家本身的哲学价值,一半也由于儒家的学术地位。儒家为师者确实可以拿出东西来教学生,而学生也确实可以学而有所收获。那套真实的学问就是历史,而其他学派只能夸示一下自己的意见与看法,“兼爱”也罢,“为己”也罢,没有具体的内容。

关于孔子和悦可亲的风趣,必须在此一提。因为这可以说明我在前面所说孔子所过的生活是充实而快活的日子,这和宋朝理学家那种窒息生机、大煞风景的教条是大异其趣的,并且由此也可以看出孔子的单纯和伟大。孔子不是一个爱“耍嘴皮子”的人,但有时候他也不由得说几句俏皮话,像下面几句便是:“凡是自己不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的人,我对这种人也没法怎么办。”《论语》的原文是: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他又说:知道自己犯了过错而不肯改,那是又犯了过错。有时孔子也用《诗经》上的句子小发风趣诙谐之词。《诗经》上有一首诗,在诗里情人说“不是不想念,而是你家离得太远了”,才没法与他相会。孔子论到这首诗时说:“我看那女的心里根本并不想那个男的,否则怎么会嫌路途遥远呢。”《论语》里原文为: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但是我们觉得孔子独具的风趣也就是最好的风趣,那种风趣就是孔子在挖苦自己时自然流露出来的。孔子有好多时候可以嘲笑自己表面的缺点,或是承认别人对他的批评正中要害。他的风趣有时只是他们师生之间偶尔轻微的玩笑而已,并无深意可言。有一次,一个村民说:“孔子真够伟大的!什么都通,件件稀松。”孔子听见这样的批评,就对学生说:“那么我要专攻什么呢?是射箭呢?还是驾车呢?”《论语》上的原文是: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和这里相关联的还有一件事。孔子一次向学生开玩笑说:“若是能发财,让我去给人赶马车我都干。若是办不到,那还是从我之所好吧。”《论语》原文是: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又孔子周游列国,政治的谋求终不得意。有一次,子贡说:“这儿有一块宝玉,在盒子里装着出卖,是不是待高价卖出呢?”孔子说:“卖!当然卖!我就是正等着高价卖出呢!”《论语》原文是: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如果,评论或注解《论语》的人不肯把这种文字看做是孔子的风趣或诙谐,那就陷入了困难,弄得十分尴尬。而事实上,孔子和弟子往往彼此开玩笑。有一次,孔子周游列国时,路途中遇到了困难。孔子被村民误认做欺负村中人,而遭兵丁围困。最后终于逃出来,但是得意高足颜回却晚到了。孔子对他说:“我以为你死了呢。”颜回回答说:“老师您还健在,我怎么敢死!”《论语》原文是: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另一次,孔子及诸弟子在路途中失散。弟子后来听见一群人说,有一个人,高大个子,脑门子很高,好像古代的帝王,在东门那儿站着呢,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简直像个丧家之犬。弟子后来终于找到孔子,就把这些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像不像古代的帝王,我倒不知道。至于说我像个丧家之犬,他说得不错!一点儿也不错!”《史记·孔子世家》中有下面一段文字: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似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这真是最富有风趣的话,而最为我喜爱的是孔子真个在雨中歌唱(见本书第二章第五节《孔子的生活》)。事实是,孔子带领弟子这一群学者到处漂泊,在陈、蔡两国之间的旷野荒郊,彷徨踯躅,历时三载,饱经艰险;虽然满腹经纶,却找不到一个安身之处,这种生不逢时,实在也令人恻然鼻酸。那些年的周游列国之后,孔子觉得无法施展政治上的抱负,乃返回山东故乡着书立说,编辑经典。他把自己和门生比做非牛非虎无以名之的一群兽,在旷野中流浪。他紧接着问门人,他自己到底有什么错误,有什么可非难之处。学生中第三个人回答之后,孔子觉得满意,向此巧于应对的门人笑着说:“颜回,是这样吗?你若家中富有,我愿到你家当个管家。”这一段话真使我倾倒,使我好喜爱孔夫子。从这一整段看,这种师生关系之美、之哀感动人,真可以与圣经中叙述耶稣被捕时那段文字相比。只是孔子这一段是个欢乐的收场,与耶稣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