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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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讽刺(3)

郎某说:“这有什么可耻?私通苟且才算可耻,为人伦之始的事有何可耻?”

后来,郎家生了个孩子,雇了个使女照顾。小孩子一岁大的时候。一天,妻子向郎某说:“我现在和你相处已经两年,已经给你生了个孩子。我现在要走了,若是不走,恐怕要发生事情,因为我之下来,纯粹是酬答你的一片至诚。最好现在分别,免得遗恨将来。”

“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舍我而去。你也想一想孩子!”

妻子看了看孩子,非常可爱,不由得心软了。她说:“很好,我留下不走。可是你得把书楼的书都打发出去。”

郎某说:“我请求你,我央求你,千万别走,可是也别叫我做办不到的事啊!这书楼就是你的家,书也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求求你,你吩咐我别的事情,我都乐于从命。”

妻子算迁就了,因为不能离开孩子,也答应不勉强丈夫扔那些书。她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如此。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总算我已经警告过你。”

郎某和一个神秘的女人同居,而且那个女人已经给他生了个孩子,这件事传了出去。邻人一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与郎某是不是正式结婚的。有人问郎某,郎某很巧妙地躲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学过不说心里话的本领。外面谣传他的孩子是一个精灵生的,至少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的。

事情传到县令的耳朵里。县令姓石,福州人,少年得意,擅作威福,沽名钓誉之下,颇有点儿小名气。他传郎某和与郎某同居的女人,很想看看那个女人。

颜小姐立刻无影无踪了。石县令把郎某传到衙门盘问。

在拷问苦刑之下,郎某为保护母子二人,矢口一字不泄。最后县令从使女口中探得了消息,使女把所见的事完全供出。

石县令不信什么精灵,他到郎某家仔细搜查,结果一无所获。他下令把全书楼的书都搬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表示他不迷信。人都看见大火冒上去的烟,笼罩着郎家,多日不散。郎某被释回家,看到书楼的书已经全部烧毁,心爱的女人也一去不返。不由大怒,立誓复仇。

他痛下决心,不拘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做到高官。依照颜小姐的指教不久就交了些朋友。朋友们都喜欢他,愿意帮助他。他各处去拜谒权门,对贵妇献殷勤。权门巨公许下给他个官职。

他没有忘记颜小姐,也没有忘记烧毁他家那些书籍的人。他给颜小姐立了一个灵牌,天天烧香,天天祷告说:“小姐敬听我祷告,保佑我到福州去做官。”

他的祷告似乎都应验了,因为以后不久,他被派为福州视察,视察福州官吏的政绩。他对石县令的政绩特别仔细察考,发现石某贪赃枉法,擅作威福,他上本弹劾石某,把他全家的财产没收。大仇得报之后,他递上辞呈,娶了个福州姑娘,回转故乡去了。

【中山狼传】

本篇为宋人谢良作,另有版本称作者为马中锡。马曾修正或润饰原作,或亦有之。原文风格古典,狼言竟似《左传》文句,英文本自未忠实译出。畜生为吾人良友,为人类义仆,人类竟忘恩不仁,殊不应当。作者原在申论人类对动物之残忍。志在讽世,风格典雅,亦不得不尔也。

战国时,赵国大臣赵简子,一天到中山去打猎,带着一群猎犬,一群熟练的猎人,有的身上佩着弓箭刀枪,有的架着训练有素的苍鹰,一路奔驰,喊声震天。在路上,赵大老爷看见了一只狼,在不远的一条道上立着。说也奇怪,那只狼用后腿直立,放声长号,好像故意惹人注意,那样站看,正好是个绝妙的目标。赵大老爷一箭射去,正中狼身,那狼转身就跑。众猎人纵马追赶,人的喊声,犬的吠声,震得树林出响。尘土滚滚而起,狼正好趁着混乱逃去了。

正在那时,有一位东郭先生,骑着一匹瘦驴往中山而来,驴背上驮着一个口袋,口袋里有几卷书,几件衣裳。

东郭先生是墨派的学者,当时墨子学派正盛极一时,以严以律己、厚以济人为特色。墨派学者奔走天下,宣传兼爱精义,以万分热诚之心,盼望能够说服王公贵人及贩夫走卒。他们甘心贫苦度日,常冒自己生命的危险,以助人为乐事。

东郭先生听见叫嚣嘈杂之声,随后看见一个受伤的狼朝着他奔来,后面有猎人跟踪。狼一看见墨学家,就哀号求救。东郭先生见一只箭正射在狼背上,不禁心软,起了恻隐之心。

东郭先生说:“不要害怕,我给你拔出箭来。”

狼说:“噢,您是位墨学家,您是个好人。猎人就随后追来了。我藏在先生的口袋里吧,他们追过去之后再放我出来。您若救我一命,我终生感谢不尽。”

“可怜的狼,你怎么会遭受这种灾祸呢?你没有智慧,这就是缺乏智慧所致啊!不用说了,进口袋吧,用不着感谢,我愿尽力帮助你。”

墨学家于是把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把狼用力往口袋里推。但是那个狼是个长成的大狼,口袋又太小。头若先进去,蓬松的毛尾巴和后腿又露在外面;尾巴若先进去,若不把脖子弄断,前腿和脖子又露在外面。墨学家一而再,再而三,使足了力气把狼往口袋里挤,往口袋里塞,翻来覆去,仍然无法装进去。

狼喊说:“赶快吧,追来了!来,把我捆起来!”

狼缩在地上,让墨学家把它的身子和腿绑做一团。最后,又塞又挤,东郭先生算把狼装进了口袋,把口袋放在驴背上,他看见狼的血从口袋里一滴滴渗出来,真觉得可怜。再者,狼一路跑来,有血迹在后面,东郭先生自己也染了一手血。墨学家连忙把血迹遮盖上,把驴拉转个方向,使口袋看来不太明显、不太显眼。

等猎人来到,赵大老爷问东郭先生看见狼没有。

东郭先生站在路旁,泰然说:“没有,狼生性狡诈,不会往大道上跑来的。恐怕藏在树林里什么地方了吧。”

赵大老爷注目而视,手里拿着宝剑,重挥了一下子说:

“谁把狼藏起来,就是自招其祸。”

东郭先生从容不迫,骑上了驴,向赵大老爷挥手告辞,并且说:“我若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它,我再告诉您,再见。”

狼一听见一群猎人的足音消失在远方之后,它在口袋喊叫说:“放我出去,快着!要闷死了!”

墨学家赶快下驴,把狼放出来。他把狼解开,轻轻摸了一下伤口说:“还疼吗?刚才真替你害怕!”

“不要紧,只是轻轻地擦破了一点儿。先生既然救了我一命,能不能再帮我一点儿忙?”

“只要我能办到,无不乐于效劳。我们是墨学家,你知道。只有兼爱才能救这个世界。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

一定敬听台命。”

狼斜着眼看着墨学家说:“好吧,我现在饿得很。”

“噢?”

“你已然救了我,可是我有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我若是今天晚上饿死,你不是白白救了我一命吗?你为什么不让我吃了你呢?你牺牲一点儿就行了。我不算苛求吧?”

狼把大嘴张大,露出了大牙,向东郭先生跳过去。东郭先生大骇,连忙跳到驴那边去,吓得直打哆嗦。他劝告狼说:

“不行,你不能吃我!”

“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吃我。我救了你的命了!”

人和狼就绕着驴追逐,驴很纳闷,不知道人和狼这是为了什么缘故。

墨学家在驴那边,靠近驴脖子站住,向狼说:“平心静气想一想,我们要讲理。狡辩和用暴力都没用。你即使把我撕得筋骨寸断,我也不承认你有道理,并且你良心上也不安,是不是?你当然是认为你应当吃我,是不是?”

狼大吼说:“那当然。不过我很饿,懒得跟你讲道理。”

“咱们这种争论要按理来办才对。依我说,咱们还是听凭别人公断吧。按照习惯,咱们要请三位长者决定,到底你是不是应当吃我。你想,我刚刚救了你一条命。”

狼回答说:“好,好,说话别绕弯儿,直截了当。我相信上天造人就是给狼吃的。我们比你们人类优秀得多。你们不能自卫,你们太堕落、太没出息,所以落到现在这种可怜的地步。”

东郭先生和狼在路上走,但是碰不见人,因为天已黑起来。

狼说:“我真饿极了。我不能再等。”说着就指着道旁一棵老树桩子说,“咱们问问它。”

“它是棵树,它懂什么?”

“你问它,它会告诉你。”

墨学家向老树长长一揖,告诉老树桩子自己刚才如何冒生命之险,才救了狼的一命。“你告诉我,依你说,它吃了我算报恩吗?算公道吗?”

老树发出“嗡嗡”的声音:“先生,您的话我听明白了。你说是报恩吗?我把我的遭遇告诉你。我是一棵杏树,园丁种我时,那时我只不过是杏核儿。一年以后我开了花,三年以后长了果子。五年以后我的身子像人的胳膊粗,十年之后我像孩子的肚子。我现在二十岁了。我这一辈子,不断用果子养活园丁和他一家人。给他们吃,给他们的朋友们吃,他还在市上卖果子赚钱。后来看见我老了,不长果子了,他打掉我的叶子,撅断我的枝子,锯了我的胳膊、腿当柴烧。这还不满足,我听说他还要把我这仅剩下的身子锯去当木材,要用斧子斫,用凿子凿。你看,人就是这个样子。狼怎么不应当吃你?”

狼一听大喜,跳过去就扑东郭先生:“真是明白话,一点儿也不错。”

“别忙,还得再问两位长者呢。”

狼回答说:“好,就照你的话办。可是,我告诉你,我闻着你的味比刚才更香了。”

他俩刚走了不远,看见一头老水牛,靠近一道篱笆站着,看它那副神气,好像日子过得很烦似的。

狼又说:“问问这家伙。我相信它也一定历尽沧桑,很通情达理的。”

墨学家又向老牛说了他和狼的情形经过,求老水牛公平裁断。老牛很沉郁地望了望东郭先生,东郭先生觉得老水牛颇有冷笑之意。老牛说:“老杏树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你看我,又老又瘦,慢慢就要饿死了。我年轻的时候你一定会见过我。一个庄稼人在市上买了我,叫我在地里给他干活。别的牛都上了年纪,大多的事都要我一个做。

那个庄稼人说他疼我、他爱我。他要出门去,他将我套上车;他要开垦荒地,他叫我耕地,他叫我犁田,把地弄得好好儿的,直到可以下种子为止。种田时,我在泥水里噗哧噗哧的走,泥水四溅;秋收到了,我又要拉磨。我一点儿也不惜力,一点儿也不偷懒,我独自干两三个牛的活儿。我这么劳苦,主人过了好日子。他的衣裳,吃的,纳钱粮的钱,全是由我身上出的。现在他的仓房旁边又盖了一间厢房,儿子也成了家,现在他子孙绕膝,俨然一位老绅士了。我当初刚刚到他家时,你大概见过他。就拿吃饭来说吧,他用的是瓦勺、瓦碗、瓦盆。现在他在地窖里有几缸酒了。你为狼做的那些好事,我哪一件没为主人做过?可是现在,他老婆嫌我老了--我确是老了,有什么话好说--他叫我在外头流落,在露天地下睡,受风受冷。你看,我站在这儿,想叫太阳晒晒,好暖和暖和,可是一到夜里,我又冷冷清清的。光这个我也不在乎,横竖谁也得老。可是,我听见他老婆说要把我送进肉作坊去。

他老婆说:‘那个老牛的肉可以腌起来,皮可以做成皮革,牛角和蹄子可以雕成用具。’你看,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再休提起人类的感恩图报吧。我看狼吃你没有什么不应当。”

狼又要扑过去,要用锯齿般的利牙咬进东郭先生的膀子。东郭先生赶紧说:“先不要,你已经忍耐了半天,再找第三个长者,听听他怎么说。咱俩原是这样约定的。”

不久,又看见一个老头儿,手拄着拐杖,向他们慢慢走来。生的又长又白的胡子,仿佛一个圣人。东郭先生一看见真正有一个人,喜欢得不得了,一直跑过去,求老先生解决自己和狼的这场争端。他恳求老头儿说:“老伯您的一句话就会救了我的命了。”

老头儿仔细听完那段经过,他向狼怒声喝道:“真是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的人老来必有逆子。这是报应,你不知道吗?你将来也会有一个儿子,它是大逆不孝的。赶紧走开,不然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狼辩解说:“老先生还没听我说呢。您也得听我说一下呀。这位墨学家把我捆起来,使劲把我往口袋里塞,紧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当时料想一定活不成了。您不知道在口袋里多么难受呢!”

老头儿说:“这么说来,墨学家也不对。”于是人和狼又争辩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听谁的话,也不知道谁的话该信。你说你救了狼的命,狼说你伤害了他。唯一的一个办法能证明谁是谁非,就是再来一次现场表演,我要看一下,亲眼看一下他把你弄得多么难过才成。”

狼说:“好,你看吧。”说着又叫东郭先生把它绑起来,塞进了口袋。

老头儿低声问东郭先生:“你有把尖刀没有?”

东郭先生惶惑不知所答,只说了声:“是。”

“怎么,还不动手吗?”

“您是叫我杀死这条狼吗?”

“随便你。你杀死它,不然就让它咬死你。好一个不切实际的腐儒!”

老头儿说完了大笑,随即帮着墨学家,从口袋外一刀扎了进去,一下子解决了这一场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