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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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秘与冒险(3)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这个非寻常可比的绑匪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对付他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双女人穿的红绣花鞋,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以外的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是背着她走的。鞋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了,又软又瘪,已经退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双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地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那时他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先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刀剑武艺精通的。我们不用带很多的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熟了。我们知道怎样挖野芋在露天火灰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能剑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森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些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事实上那些土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跟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生,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却是绝不可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得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一带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

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停止,一带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蜒,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溪谷,曾有急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怵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

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浸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在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难似登天。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的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异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停止,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巅城市,神密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他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着实的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去不久,我们会找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到的河岸上,全是水流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在上面行进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在地上。经过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从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缚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相信这条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暗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而任意想象,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紧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条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卵石,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热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桠之间。像拳头粗的藤萝处处蜿蜒,正好供人攀援。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巅,我们看到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带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之手才能搬得动。这条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兴建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儿上立着一块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部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沉沦的石碑吧,我们总是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堑之间。环山若干里,总目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事防御,目的并不在于怎样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山构成一座坚不可破的保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失迷了水道,走出了灌莽之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岩墙垣,拔地而起,状如山城的堡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亳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

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力可成的。如果只用枪刀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毫不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了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正受上面下来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音。我们又打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内,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去的。那个人头缩回去之后不久,里头传出一片嘈杂之声。显然里面是一惊非小。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

将军告诉他们我们绝无恶意,请他们开门。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坐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持短刀在手,分立两旁。不受欢迎的外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王参谋想开口说话时,把门的勇士把王参谋的刀从刀鞘上抽了出去。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的一声喧嚷,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看,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到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的,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对待路人一样。他的头发挽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然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猿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哇。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国家,一定高兴游历一番吧。”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他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国家,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一带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们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地方,真无法相信也会有罪恶。

“贵国风光真好!真令人羡慕啊!”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地说。

“并且边疆险要的很,是不是?”白猿爽朗地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的木板铺做地板。有些木板用做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具。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叽叽呱呱地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国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头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国社会上女人那么深居简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饭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也许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虏,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客人还是俘虏)表示逃跑无望吧。这个怪东西,虽然重有二百磅,行动却敏捷轻快。身体上半沉重,两腿微微瘦些,特别适于在山林中攀援行走,所以他对丛林生活特别适宜。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峡谷中的光线色彩,竟使他那棕红色面容上的白眉毛,显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他那嘴和两颊周围的深纹,筋腱发达的两臂,宽厚的背膀,全表现出他的矫健勇武。他得意扬扬,愉快之至,好像丝毫不会辜负人什么东西,简直好像他没有绑架客人的妻子一样。

酋长和将军在前面走,我,王参谋,在后面跟着。将军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坐着,他跟白猿说:“我相信她是个中国人吧。”

“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中国女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吗?”白猿若不经意地问。

那个女人默默地望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中国女人的孩子长得好看些,”白猿还接着说,“你看,什么也没有比得到漂亮的女人做妻子,更使我国的男人快乐了。我愿意让我的人民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我的国家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收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

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愿意带你去看我们打鱼的地方。我们就缺乏盐、女人,还缺乏刀。”

“说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见这儿的女人很多呀。”将军这样问。我们明白,将军正慎重地转移话题。

“不够啊,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见这整个的国家,”他说着用手一挥,“满是人民,满是漂亮的人民,健壮的人民。我们的女人不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将军惊问道。

“我们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连年老的也算在内的话。可是我不这么算。因为女人只有从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才能生孩子。中国女人生的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前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所以我特别喜欢你们中国女人。”

“你怎么弄来的呢?绑架她们吗?”将军的话锋渐渐切题了。

“不是绑架,我们只是把她们带回来的。如果别人可能的话,他们也可以来把我们的女人带回去。可是,让他们试试看吧。”白猿停住话头儿,笑了一下,“你们的人真可笑。

我说这话你别见怪。你们男女都由父母作主缔结婚姻,我真是莫名其妙。若不是我亲自把新娘弄到屋里来,我就不要她。”

“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办法是比我们的好了?”

白猿很惊奇地看着将军说:“这样多么热闹有趣呀。比方,你看见一个姑娘,你喜爱她,你求父母设法,把她安安静静地弄到家来,新郎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么没意思!”

将军觉得很烦,跟白猿辩论抢亲,岂不是白费唇舌?

“你用暴力把中国的女人抢来的吗?你要知道,中国政府是不许可的呀。”

白猿笑起来,好像中国政府准不准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丘陵的顶上了。这个高原的形势,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对面草木的颜色与这边的不同,河道自然就可以看得出来,东西两面河水,环绕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岩之处,亦即西部北部石山开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们他的地势险要,无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偿了。

当天晚上,白猿设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鸡、野雉,最后是甲鱼。他极其尊重将军,身穿褐色的束腰紧身皮褂,外套漆红的象皮坎肩儿,细块儿皮子连缀起来,包裹两臂。整个看来,形如铠甲,确是刀箭不入。十二个人手持长枪,背墙而立。白猿的女人们,来来往往地往桌子上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