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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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情(2)

美兰心里害怕,才说这种话。可是她心里又知道,丈夫不做出最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甘心的。他现在具有高超的美感,有对完美的爱好,对自己作品的自负,以及对玉石的热情。他要逃避的不是缉捕的衙役,而是他自己。他也感觉到自己处境的悲剧的讽刺。

张白用妻子的珍宝,买了各种性质不同的玉石,开设了一家铺子。美兰看着他做工,常常说:

“已经好了,别人谁也雕不了这么好。为我,别再费事了,算了吧。”美兰这样劝阻他。

张白只是看着她苦笑。他于是开始做些平庸的耳环一类的东西。可是玉石,需要自己的玉石精神,需要特别的做法。用玉石雕刻耳环,纵然做成了可爱的东西,像猴子偷仙桃,究竟性质不对。所以他偶尔--最初是偷偷儿的,良心上很感觉不安--偶尔雕刻些独具匠心、非常可爱的东西,特别显出他创造的天才。这些他自己心爱的作品,刚一雕完,就被人抢购了去,比一般庸俗的东西获利优厚得多。

美兰见了就恳求他说:“我真是发愁,你一天比一天名气大。我现在正怀着孩子,你要慎重点儿才是啊!”

张白听说喊道:“要有孩子了吗?现在可真要像一个家庭了。”他一吻之下,他所认为的那种女人的杞忧就烟消云散了。

美兰自己喃喃地说:“可是,咱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他俩的确过得不错,一年之后,宝和玉器的名声确立了--张白给他的铺子起的字号叫宝和号。一切上流的人都来买他的玉器,吉安城也以玉器出了名,经过此地到省城去的人,总要在此停留一下,选购些可爱的玉器。

一天,一个人走进铺子来,随便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陈列的货品,就问张白说:“你是不是张白?开封府张尚书的亲戚?”

张白赶紧否认,说他自己从来就没到过开封府。

那个人很怀疑,打量着张白说:“你北方话说得不错。你结婚了没有?”

“结婚不结婚不干你的事。”

美兰从铺子后头往前面张望了一下。那个人走了以后,她告诉张白那人就是她父亲衙门里的一个秘书。大概张白的玉器已经泄露了他的身份。

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

“我告诉你,我真不明白你说的话。”

“很好,我告诉你张白的事情吧。他犯了谋杀案,他诱拐了尚书的小姐,还偷了尚书的珠宝,你若叫我不相信你是张白,请你太太出来给我倒一杯茶。我若看见她不是尚书的小姐就好。”

“我在这儿规规矩矩地开这家铺子。你若跟我找麻烦,我就叫你给我走开。”

那个人怪笑了一声走了。

张白夫妇匆匆忙忙地收拾了玉器和宝贵的东西,雇了一个木船,天还没有发亮就逃走了。一直溯江而上,这时孩子才三个月。

也许是命运不济,也许是天命活该如此。孩子在赣县病起来,不得不停下。一个月的水程,把钱耗了个罄尽。张白不得不拿出他一件最精美的玉器,卖给了一个姓王的玉器商。那件玉器雕的是一条狗,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

那个商人一见就说:“噢!这是宝和玉器呀,别家做不了,根本没办法仿造。”

“不错,我是从宝和号买的呢。”张白心中暗喜。

赣县在一带高山峻岭之下。那时正是冬天,张白迷恋那蔚蓝的天空和山里清新的空气。他和太太打好主意在此停留下去。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些,张白决定再开个铺子。赣县是个大城市,他们觉得再搬远一点,在离城大约二十里的地方,总还妥当些。张白现在必须再卖一件玉器才行。

美兰不由得问他:“你为什么要卖呢?”

“咱们还要用钱开铺子啊!”

“这回要听我说,这回我们开个胶泥铺子吧。”

“干什么--”张白话并没有说完,又突然咽了下去。

“就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咱们差点儿被捕。玉器对你就那么命根子一样,比太太孩子还要紧?等事情过一过再雕玉器吧。”

张白不得已,开了一家铺子,专做胶泥烧的小雕像。他做好了几百个佛像。但是每个星期,他都看见由广州回来的玉器商在这里经过,于是他又渴望雕刻玉器。他常在街上漫步,走进玉器店看看,不由得眼里怒火如焚。回到家里,一看见自己做的那些潮湿的泥雕像,就用手指头捏了个稀烂。

“泥土!我能雕玉器,偏偏要做这种泥土东西!”

看见他两眼的怒火,美兰怕得不得了,急得说:“这不是要命吗?”

一天,玉器商王某碰见了张白,请他进店里去坐,想再从张白手里弄几件宝和玉器。

“你到哪儿去了?”张白问王某。

“我刚从吉安回来。”王某说着打开包袱,“你看,这就是宝和现在出的东西。”

张白默默无言。等王某拿出一个玛瑙猴儿,张白喊说:

“假的!”

王某从容不迫地说:“你说得不错。猴儿的脸上没有神气。听你说话,你很内行啊。”

“我当然内行。”张白说得很冷淡。

“噢,是了。我记得你卖给我一个卧着的狗。其实,我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个狗,我赚了百倍的利钱呢。那么好的东西你还有没有?”

“我给你看看真正的宝和玛瑙猴儿吧。”

在自己的铺子里,张白给他看了一个他在吉安雕刻的玛瑙猴儿。王某竟劝动了张白,又把这个猴儿买了去。王某第二次到南昌的时候,他告诉了几个玉器铺的朋友,说在南方一个平常胶泥刻像的匠人手里,买到的这些珍贵稀奇的东西,并且还说:“那么一个人,竟会有这种好玉器,真奇怪!”

大概六个月以后,三个衙役来到张白的铺子里,带着公事,要逮捕张白和尚书大人的小姐,要押解到京里去。尚书的秘书也和衙役一同来的。

张白说:“你们要答应我收拾点儿东西带着。这个官司我打了。”

美兰也说:“也得给孩子带东西呢。”

“别忘记,他是尚书大人的亲戚,他若在路上得了病,你们可要担不是的。”

几个衙役已经得到尚书大人的命令,一路之上要好好对待他们。张白和妻子得到允许回到铺子后面去,衙役在前面等着。

真是一场难分难舍的离别。张白吻了太太和孩子,就从后窗子跳了出去。从此一别,一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美兰在窗口轻轻对丈夫说:“我是永远爱你的,你可别再动玉石了。”

美兰站在窗口,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表示告别。张白回头向她看了最后一眼。

张白的踪影完全消失之后,美兰才回到里头,到铺子的前面,镇静如常。她把一些东西往口袋里放,仿佛只是忙着装东西。他叫一个衙役给她抱着孩子,一边装东西一边和衙役说话。等到衙役们起了疑心,一搜查屋子,张白已经不见了。

美兰回家一看,妈妈死了,父亲老了。她向父亲问好,父亲的脸上并没有饶恕她的表情。尚书看了外孙子一眼,脸上才温和了一点儿。张白既然已经逃走,张尚书也松快了一079些,因为张白若是没有逃走,他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处理才好。不过,他仍然不能饶恕张白,因为张白毁坏了女儿的终身,弄得他全家这样凄惨。

过了几年,没有张白的消息。一天,广州的杨知州来到京都。张尚书为杨知州设宴洗尘。在席间谈话里,杨知州透露了他带来了一件极其珍贵的雕像,可以和张尚书献给皇后的玉观音比美,并且风格特别相似,手工的细腻也极其相似--可以说,特别精美。这个雕像打算献给皇后,好和以前那个玉观音配成一对。

在座的客人心里都很怀疑,都说比玉观音的手工还好的玉器不会再有了。

“那么,等我拿来给诸位看看。”杨知州很高兴。

饭后,桌子收拾干净,杨知州吩咐人抱进一个光亮的木头匣子。杨知州把白玉观音拿出来往桌子上一放,全屋立刻寂然无声。当时桌子上摆的正是我现在收藏的大慈大悲的观音像。

一个婢女连忙去告诉美兰小姐。从花格子隔扇之后,美兰往屋里一看,一看见桌子上的雕像,脸上立刻变得惨白。

她小声说道:“他又雕像了,我知道就是他。”于是强作镇定,接着往下听,要听听张白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艺术家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一个客人问。

杨知州说:“说到这个人,可是特别的很,他并不是个平常的玉器匠,我是听我的内侄女说的。内侄女出嫁时,借了内人一只古镯子戴。两只镯子一副,上面雕刻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龙,雕工非常精美。她不留神给打断了一个,心里非常害怕,也的确可惜,因为那副镯子那么精致,简直无法再配。她一定要找人再配一只不可。她到过很多的玉器铺,但是没有一家铺子能接这件活,铺子的人都明说,现在谁也做不出那么好的东西。于是她在茶馆里贴广告,公开请人。过了不久,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说愿意应征。镯子给他一看,他说能够雕,他就雕刻了一只给配上了。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这个人。”

“后来我听说太后还要找一个雕像,好和那个观音像配一对,我于是想到了那个人。我在广州买到了一块绝美的玉石,又请了那个人来。他到了,好像很害怕,好像做贼的叫人捉住了似的。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向他说明我要雕个观音像。他一听我形容那副旋转的耳环,他有点儿畏缩,可是倒没有说什么。他慢慢走近那块玉石,把那块玉石从各个角度端详了一番。我问他:‘怎么样?这一块玉石好不好?’后来,他转过了脸来,很傲慢地说:‘这块玉石可以用,很值得雕刻一下。多少年来我总想找这么一块白玉,现在才找到。大人,我要雕一个像,可是不要给我报酬,我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干涉我。’”

“我给了他一间房子,屋里有简单的床和桌子,还有他需要的别的工具。这个人真够怪。他跟谁也不说话,对送东西去的仆人,多少有点儿粗暴。他工作起来,好像有神灵附体一样。五个月的工夫,他不许我把雕像看一眼。又过了三个月,他才把成品拿了出来。我刚一看,都觉得自己有点儿立脚不稳,就跟诸位刚才看见这个雕像时一样。他看着自己的创作,脸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神情。”

“‘大人!’他说,‘我谢谢大人,这个雕像就是我的传记。’”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走了。等我追出去,已经看不见他,早已无影无踪了。”

客人们听见隔壁屋里一声惨叫,一个女人的惨叫,真是震动人的心魂,痛断人的肝肠,人人都惊呆了。老尚书跑到美兰身边,她已倒在地下。

尚书很知近的一个朋友,看见杨知州惶惑不知所措,就小声告诉杨知州:“尚书的小姐美兰就是这个观音哪。我敢说,那个艺术家绝不是别人,一定就是美兰小姐的丈夫张白。”

美兰苏醒过来以后,当众走到桌子前面,手慢慢抬了起来,摩挲那个小雕像,然后紧靠在上头。又再摩挲那个小雕像,接触那个小雕像,就仿佛接触丈夫张白一样。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个玉石雕像就和美兰一样,就是同一个女人。

杨知州讲完那件事情的经过,他对美兰说:“孩子,你留着这个雕像吧,我给皇后再找一件别的礼品好了。我盼望这个雕像能够给你一点儿安慰。你一天没见你的丈夫,这个雕像就算是你的。”

由那天起,美兰越来越消瘦,好像神秘的病销蚀了她的身体。现在尚书只愿能把张白找到,以往的一切都可以饶恕他。第二年春天,广州杨大人来信说,找张白已经用尽了方法,毫无结果。

两年以后,一阵瘟疫传染了全城,张白的儿子一病而死。美兰就削落了头发,在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美兰只带着这个观音像,算是她唯一的财产。据庵里的老住持说,美兰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不许别的尼姑进她的屋子,连老住持也不许。

老住持告诉尚书大人说,有人看见美兰在夜里写一张一张祈祷文,在雕像前面焚烧。她不许别人进入她那个神秘的世界。她似乎很快乐,从来不伤害什么人。

美兰进了尼姑庵大概二十年才死的。那个有生有死的肉体观音是已经死了,这个碾玉观音却还活在世界上。

【贞节坊】

本篇系据一笑闻稗史中一简短故事重编。原文中亦有杀鸡一事。原作述一寡妇在接受贞节牌坊前夕,为仆人引诱失节,因未获贞节牌坊,自缢身死。

苏州城外有一个小镇,一边是蔚蓝的高峰峻岭,山上的树木已经斫伐将半;一边是秀丽的薇山湖,环湖都是沮洳低湿之地。横跨古道,有一排石头牌坊。这样的景物在中国的乡村、市镇、城市里,都是平常易见的。看来好像是供点缀装饰用的门道,其实都是过去的一些男女的纪念坊;有的纪念身为高官显宦的名儒,有的纪念贤淑贞节的女人。这里这些都是贞节牌坊,都是得到皇帝的旨意才修建的,用来旌表贞节的寡妇。她们都是年轻轻地死了丈夫,终身守节的。男人们都很景仰这种贞操,而其中究竟怎么个艰苦,由这一篇故事便可看得出来。

一个年轻的妇人向她女儿喊:“进来,美华,你这么个大姑娘,不应当这么在门口儿站着。”

美华走进来,羞羞答答地低着头。她生得漂亮得出奇,含笑的红嘴唇儿,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桃花似的脸蛋儿,率直自然,洒脱随便,而又倔强任性,只有在乡村才养得成这种性格。虽然她低着头进来了,脚还是懒得往里迈,还是意马心猿的。

她向母亲分辩说:“别的姑娘也都在那儿看呢。”说着就跑了。

这时候,有一哨马队正在街上排着队走过,大概有七八十个人,踩着圆石头子儿铺的道,沙沙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不住的回响。女人们、男人们,都站在家门口儿看,不知道这些兵正开往什么地方去。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都出来倚墙立着,年轻的都在门里的竹帘后面。竹帘这种东西很巧妙,站在里头,可以看得见外头,外头可看不见里头。

刚才美华跑出了竹帘去,立在她们家墙的石台上,看来非常显眼,一队兵在前面走,哨官身材高大,一个人在后面跟着,眼睛直扫街上的年轻妇女。在十几步之外,他就看见了美华。他经过的时候,美华那个肉皮儿长得像桃花一样的姑娘,向他微微一笑。他瞧着走了过去。后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美华那美丽的脸。

这一支队伍是从苏州南方三十里开来的,要消灭藏匿在一带青山里的土匪,因为这帮匪徒在邻近县里抢劫,近来越闹越凶。韩庄这个小镇,供给这支军队住所,的确不容易,有几个寺院可供住宿,不过军官们总爱住在老百姓家里。至少,晚上要有个舒服的床睡呀。

那个队长也有住在老百姓家的意思。所以他回头望望,看看美华,同时认清了那所房子,这样,也不见得算是非礼。他把兵们的住处分配妥当之后,当天下午就来到美华的家里,问一下他是不是可以打扰她们些日子。这一家有两个寡妇,一个是美华的祖母,一个是美华的母亲,可是这个队长并不知道。他这样说明来意:这次剿匪,大概要两个月,不过大多的时候他不在家;在镇上的日子,她们家若能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他就很感激了。双方互道姓名之后,他很惊讶,原来这一家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当时美华也在家,很急切,一意盼望祖母和母亲答应下来。老太太一脸皱纹,六十来岁,头上戴着黑绒箍儿。母亲文太太,身材高,有点儿消瘦,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呢;三十五岁上下年纪,鼻子端正,特别显得高一点儿,小小的灵巧的嘴,除去显得比女儿美华成熟、娴雅之外,简直就像自己女儿的样子;还有,她青春的活泼减弱了一点儿,感情的火焰压低了一些,但是火焰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严密的抑制之下,而且火力还很充足呢。脸上看来一片冰霜,一点儿不动感情。队长一见她脸上颤动了一丝微笑,双唇随又紧绷起来。队长总觉得她那智慧流盼的目光里,有一种值得探索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