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通常是:“Baby,早上去开会路过亦荫街,我小时候常经路过那,有一家好吃的蛋挞,下次你来港我带你去哦。”
“Baby,下午有工人在会议室装闭路电视,不知哪一台竟然在放《我爱我家》,整个OFFICE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好sweet。等我回来,一定要抱着你再看一次!”
“Baby,今天陪老板打球,让他十杆还是赢,难怪他都不喜欢我!等回北京我教你,你屁股那么翘打球一定好看。”
“Baby,明天陪妈妈去赌马,win了money给你买只好点的腕表。”
我的则是:“亲爱的,晚上和朱莉伉俪去东方广场,身后有人电话铃想了,那铃声跟你用的一样,瞬间好希望你出现在背后。好想哭。”
“亲爱的,今天去提案,用了你昨晚电话里教我的方法,真的有效哦,你最棒了!没你不行!”
“亲爱的,昨天半夜梦到你,梦到我们还住在SOHO,梦到你牵着我的手,早上醒来,掌心好像还有梦里你手指的温度。你快点回来拯救我手上的温度。”
“亲爱的,下雨了。想你。”
我们就这样随时以各种方案把对方放进自己的生活,在枯燥的聊天里充斥着憧憬和许诺,那段日子,我们见面不多,却别比任何真正在一起的时间都更能深切地感到对方的存在,那种无时不刻见缝插针的存在。
尽管如此,老天对这种夹缝里挤出来的情感也没有太过纵容。异地温情敌不过无常,在某一天,就那么没任何预兆的戛然而止了。
我还记得那天许友伦下班的时候在MSN上给我留言说:“Baby,有朋友从内地来,我要陪一下,如果太晚,就明天再打给你。你乖哦。爱你。”
我看到的时候他已经下线了,我主导“第六感”的那根神经忽然颤动了一下。
那之前许友伦也常常约不同的朋友,他也不是每一天晚上都会打给我。但那天我的感觉就是很异常,“第六感”跟现象无关,跟分析无关,跟逻辑无关,第六感就是第六感。
事情后来的发展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许友伦没有不诚实,没有灵魂或肉体等任何形式的出轨。他确实有朋友从内地去香港,要他陪一下,只不过,他在走出去的时候大概也没料到,那为从内地来的朋友需要那么多的陪伴。
那是一个女孩儿,确切的说,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少妇。少妇的夫家一度是达官显贵,有些个仗势欺人。那欺人的因着各种果报,一朝猛然失势,上演了一场自古就有的“登高必跌重”。那少妇去香港躲官非,被人七拐八弯托付给了许友伦。
许友伦没展开什么思考,听凭热情的本性开始了照顾少妇的旅程。
虽说是个少妇,年纪比我还小,听说19岁就嫁入了豪门,才25已是历经沧桑的资深富婆。只因长得美还特别知道自己长得美又特别擅长使用自己的长得美,从小就备受各路人等的争相宠爱,所以活了二十几岁,除了努力在豪门恩怨中演名媛,并没有其他任何技能傍身,因此更是把唯一的特长发挥到极致,特别会撒娇发嗲演无辜。
我后来见过那少妇一次,初见真觉得她做作,可不到三分钟之后就领教了那发嗲已成为她的本性,若遮掩着倒做作了。一个小时之后,她精湛的技艺就已经嗲的连我身为女人都忍不住想要照顾她了。
谁能抵抗这样一个人对陪伴的要求呢?
反正事实证明,许友伦不能。
那是少妇第一次背井离乡,第一次到香港。她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脆弱,孤独,不断地需要各种照料。而她初来乍到毫不掩饰对陌生环境的无知和恐慌,恰好成全了许友伦内心积蓄已久的英雄情结。
他心底被需要的诉求在回香港之后一直没有无用武之地,在蛰伏之后碰上这样的人一撩拨,简直就是天雷勾动地火。
到今天,阅历已教会我相信,在爱情之外也可以有规模浩荡的相濡以沫或耳鬓厮磨。
然而,那是阅历教会我的,在当时我尚且没有那样的阅历。少妇和许友伦严丝合缝的互相满足,虽与感情无关,已足够把我原本风平浪静的异地恋搞得风雨飘摇。
正当我陷在小儿女的猜忌中郁闷的时候,我生命中的另一个主角朱莉及时出现了。
那天朱莉把我约在中国大的ARIA,她找了个角落的座位,等我一落座,朱莉立刻说了一句让我相当吃惊的话当开场白。
“我考虑了一下,建议你尽快跟ALLEN许分手。”
我没掩饰地让脸上立刻浮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朱莉接下来说的话,让这个表情像冷却的蜡一样凝在我脸上,凝了很久。
从朱莉接下来的讲述中,我得知许友伦正在悉心照顾的少妇,背景相当复杂。她的夫家的两名重要成员已被关押,且部分相关人等有也因故被限制出境。所谓的“因故”的那个“故”,朱莉欲言又止,最后断定说:“算了,跟你说你也理解不了”。
我陷在震惊中,朱莉继续说到:
“那女的就是漏网之鱼,只不过她是个女的,又没亲自参与什么重大犯罪,所以上头还顾不上理她。但那也是迟早的事儿!ALLEN糊涂,成天跟这种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果子!香港人就是天真。还当这是港片儿呢,这时候演什么行侠仗义,他都不知道他对面是谁!有些复杂的事他根本搞不清状况!”
朱莉说的掷地有声,我没能力怀疑她的措辞,在我对社会有限的认识里,也无法全然理解她描述的危险究竟有多危险。
“这种人,要我说,赶紧分了得了。以前你们俩也就是闹点儿小是小非,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个花儿来。所以你们要分要和,我都不会说什么,现在这种情况,性质全变了!他不是有钱没钱有未来没未来的问题,他很有可能成了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了!这种污点一旦沾惹上,以后根本不可能有回来混的机会。你趁早离这些远点儿,小枝,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不是靠谈谈情恋恋爱就能应付的。”
我认识朱莉以来,从来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在她说那段话期间,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出现了朱爸爸的形象,虽然表面上他们父女失和,但朱莉跟她爸爸很多一脉相承的链接是如此牢固,牢固到她在给我建议时完全像被附了体。
看我持续吃惊和晃神,朱莉缓了缓,又说:“当然了,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决定,反正你跟他说话联络什么的都小心点儿。他要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听不懂的事儿,千万别瞎接茬儿!最近他要是说往你账上挪钱,甭管什么由头,你可绝对不能收啊!”
我在听到朱莉的警告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跟许友伦再次分手。不过,分手的理由,倒不是朱莉说的那些我不了解的这个世界的复杂。而是,出现了与此无关的变数,我自己内心产生了另外的复杂,虽然它们跟许友伦的世界忽然出现的光怪陆离不同,但,所谓人心似海,复杂的程度,又如何能具象成数据去比较或衡量。
朱莉跟我谈完之后,没多久就是圣诞了。
我没有跟许友伦说起过朱莉告诉我的那些话,事实上,我们也没什么机会深聊。自少妇出现后,许友伦很忙,我们因此很容易争吵,很容易冷战。
对普通的情侣来说,解决争吵和冷战的最佳方式是上床。“异地恋”不具备这种便利,所以我和许友伦只好任由那些争吵和冷战在冬天的雾气中冷冷的弥漫。
那年北京最冷的那几天,我正跟许友伦又一次冷战,彼时是全国人民的年假期间,之前本来的计划是利用年假去香港看他,结果我们在年假来临前出状况,我只好独自宅在家。
为避免应酬,我跟所有约我的人都装忙。其实我没什么要忙,只是和许友伦的冷战导致我的幽闭情绪发作,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失去了跟任何人见面的动力和欲望,这种情绪尤其在全民热烈过节的时候会更加强烈,我不想见人,不想做事。我可以整日整夜的呆在房间里,吃速食,没完没了的看碟,看书,我会因为那些故事中情节的变化时而愤慨时而忧伤,我会在没有别人的房间里大哭大笑或是拍大腿大声称叹,或说我能说出的最难听的脏话骂人。我在别人的故事里无比动容,在自己的真实生活则形容枯槁。
这么耗了两三天,一个睡了数次回笼觉而不愿意离开被窝的无聊上午,手机在枕边响起,把我从半梦的昏沉中唤醒。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由00和若干无规则号码组成的国际电话。
我认定是许友伦打来的,心头顿时涌起欣喜怨恨等多重情绪,故意等了等才接。
“喂!我说怎么这么半天才接啊?你干嘛呢?为了给你省手机费,我打到你单位,人家说你休年假了,你有假期为什么不回去看看爸妈啊你!我这是回不去,你能回去还不回!你这副个性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来电话的是我姐。
她打电话来当然不是特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跟以往一样,在以训斥的语气说完开场白之后,她就开始给我布置任务了。
任务的内容是我姐说她有一个老朋友最近回国,想去和平门琉璃厂潘家园儿什么的看看字画文玩,让我陪着去。
在长篇大论地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之后,我姐闲闲地结尾说:“我这个老朋友就是那个武锦程。武锦程,你还记得他吧?”
我听到这个名字立即心跳加速完全从睡太多的昏沉中醒来。
武锦程,我怎么会不记得武锦程。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武锦程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暗恋对象。
武锦程是我姐高中时代的学生男友。他们那年上高二,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班,都是学生会的文艺积极分子。
最初,武锦程经常在我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到我家跟我姐约会。学生时代的约会刚开始都是小清新那一套,他们一起听歌,做作业,或持续不断地小声聊天间或互相捏捏小手。我姐总是被武锦程讲的不知什么逗笑,她笑的时候十分娇羞,跟她平常出现在我面前横眉立目的样子判若两人。我通常会被他们打发到另一个房间,所以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我喜欢远远地透过门缝或房间衣柜的玻璃门反射出的影像偷瞄他们说话的样子。有时看得忘我,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也想象成谈话中的成员,我姐被逗笑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笑,再后来,我的想象中就渐渐只有武锦程跟我,我姐被我从那个画面中强行驱逐了。
有那么一阵子,我对生活全部的盼望就只有两个重要内容,一个是每周三晚上电视台播出的《上海滩》,一个是不定期出现在我家的武锦程。
武锦程,我姐和我父母都没发现我内心秘密绽放的少女情怀。或是说,我不管出现什么也不太被在意。
小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幻觉,好像我在家拿着隐身草,每个人都看不见我,如果没有那些需要家长签字的作业和饭桌上被我吃掉的那碗饭,我的存在就更加难以被证明,也似乎更加没有意义。
大概也是因为从最初就疏于被理睬,我在刚认识几百个汉字之后就开始玩儿命看书,有什么看什么,文字成了我躲避人间冷暖的庇护所,在那儿,起码我可以自封为主角获得幻想中被爱的机会,且不会有被撼动地位的危险。
武锦程出现的那段日子,刚好我正沉浸于满世界泛滥的琼瑶小说当中,武锦程成了我所有对小说的幻想中从未被替代过的唯一男主角。
我最喜欢的一部是琼瑶阿姨的作品中不算太有代表性的《剪剪风》。那个故事中的男主角柯梦南跟武锦程相似度最高:帅气,细心,有才华,重情义。连那几个字都接近我对武锦程“南柯一梦”般的苍凉幻想。而故事中的女主角则相当接近我想象中的自己:敏感,坚强,看起来是平凡的却有着不平凡的内心,不像琼瑶笔下其他多数女主角那么天生丽质到假人的程度。
我就那么借着琼瑶阿姨的笔墨遨游在一个个不现实的情境中,那些造作的对白和没事找事的苦恼完全符合我当时对青春的审美,几乎满足了我对男女之间一切不切实际的想象。
我也因此让我自己在小小年纪就过早活得相当苦情,同时,为了跟现实中的大人相安无事,我又必须要使劲浑身力气掩盖我的苦情。就这样,在我的白日梦中,我跟武锦程经历过琼瑶式爱情的各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聚散两依依。而,现实当中,只要他路过的时候看我一眼,微笑一下,就足够支撑我继续不为人知地倾慕,苦恼,成长,或是说,活着。
不夸张地说,武锦程是那个让我在青春初来乍到时及时找到人生意义的人。在暗恋他之前,有很多时候,我以少年叛逆催生出的悲观,常常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这大概是天性中的带来的原罪作祟,我带着对爱的渴望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我的爸妈和我姐,都无暇爱我。因此我缺爱缺到像缺钙的人得了软骨症一样,每当这个病发作,我就好想搞清楚为什么要活着,每每寻结果而不得,我就会怀疑活下去的意义,直到,武锦程出现。至少,他和周润发一样给了我一个标的,让我借瞄准他而滋养心底的花朵,让我找到每天早上醒来之后咧开嘴对自己会心一笑的理由。武锦程比周润发更伟大的地方是他真人会出现在我周围。
我爱上了他,或说,我期望他爱我,这期望给了我一个支点,支持我呼吸,支撑我盼望。呼吸和盼望,不就是活下去的全部意吗?
起初武锦程来我家还都尽量避开我父母,等我姐到了高三,有一天她回来高调跟我爸妈宣布说她最近英语成绩忽上忽下,对高考没底,需要找个人帮忙补习英语。我父母一听麻了爪,两个人在屋里里三圈外三圈瞎溜达了一通,没想出办法。我姐做了个无奈兼体谅的表情,说她已经想出办法了,让一个学习好的同学来帮她补习。
那之后,武锦程开始不避嫌疑地随时出入我家,经常带着作业到我家来跟我姐一起复习。似乎他的确功课好,也或者我姐因早恋的力量发奋图强了,反正他频繁出入我家不久之后,我姐的英语成绩还真就出现了徐徐回升的趋势,拿回来的阶段小考试卷上的分数也节节攀高。
我父母大喜,玩儿命对武锦程好。那时候我们家最昂贵的点心是溏心荷包蛋,我一个星期一般只能吃着一两回,武锦程则随时来随时都能吃得到。我妈有时候还会倚在门边上满脸堆笑地冲武锦程傻乐,而那一堆看起来仿佛重达两公斤的笑容在转脸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立刻消失。
我想我大概真的很喜欢武锦程,喜欢到不介意我妈在他跟我之间变脸似的态度急速更替,喜欢到不介意他比我多吃了很多颗我家的溏心荷包蛋。在那个时候,食物在一个普通家庭里还占据着重要地位。我们是一个有着太多深刻的“吃不饱”历史的民族,我们的DNA中有沉重的高比例的“饥饿”和“馋”。假如我们家其他的三口人吃了什么没给我吃,我会真的生气计较耿耿于怀,唯独对武锦程不会。只要他在我家,我就知足偷着乐,眼睁睁看着他爱吃什么吃什么,内心全是喜悦全无任何计较。
喜悦到对食物没胃口,于我,那是人生中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