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活动都经过精心包装,设计出了隐形的门槛。先富的人最急需证明自己与众不同,钱和精明跟智慧不成比例的人特别需要用“阶级”掩饰精神上的阳痿。一旦找到一个人群的“软肋”,事情的操办就简单了,他们在那儿认识他们想认识的人,我们在那儿卖掉我们想卖的房。
几次活动之后,效果之好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经由我个人就卖出去十几套所谓的“豪宅”。
虽然不久后其他地产公司纷纷效仿,但作为领先创意,我们这一套方法已经让我的公司和服务的项目占据了先机。
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开阔我眼界的过程,我活到快三十岁似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有着各自天差地别的习性。
这些冲击扩张了我的心胸也刺激了我对现实生活的野心。
那半年,在收到公司的红包和销售佣金后,人生第一次,我有了过百万的存款。在那之前,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现金从来也没有超过过三千块人民币。
那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一个年头。
我又听从朱莉的建议,用存款的三分之一付了一套两居室的头款。
有天结束了一个活动,回去的路上,我们坐在戴庆的车上,朱莉调侃着对我说:“小枝,你现在也是一个在北京有房的人了!”
我感激地说:“如果没你,我怎么会有这些。”
戴庆跟着大声道:“如果没你,我拥有什么也没意思!”
边说边扭头看朱莉。
朱莉放声笑起来,一边伸手推了一下戴庆的脸说:“你不许贫!给我好好开车!”。
她像平时一样,对所有的赞美和奉承她都照单全收,安之若素,坦然地让说的人也跟她一样坦然。
我一向佩服朱莉的这份坦然,就在刚过去的一次活动上,我目睹了那个拥有几个项目的开发商在俱乐部联谊上向朱莉赠送了一套两百多平米的公寓。
朱莉也是笑了笑就收下了,她那股子不卑不亢的姿态比我收到一杯星巴克的热拿铁还要来得自然。
2005年是我到北京之后过得最满的一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充实”这个词,如果,“充实”的意思,就是让人投入“生活”而淡忘“生命”的话,那么,那一年,我确实是,“充实”的。
我慢慢地开始享受“社会角色”带给我的责任和权力,它似乎越来越让我知道“我是谁”-- 那个在我青春初年深深困扰过我的问题。
是啊,“我是谁”。我曾经因为苦苦思索这个问题久久找不到答案而几乎要在心里挖出一个通往地球另一端的深坑。因此当我第一次听说“黑洞”这个词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陌生,它根本就是我在思索“我是谁”的时候内心最切实的感受。
“我是谁”这个问题,令我理解了“黑洞”的存在。
为了要填满那个黑洞,我不断地渴望被爱。“黑洞”是我思索“我是谁”时形成的终极恐惧,“被爱”是唯一的抵御,能让我在那个黑洞的吞噬中找到暂时的躲藏,掩耳盗铃地回避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漩涡。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被爱的渴望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只因它紧系着我的终极恐惧,似乎,惟有被爱才能得到拯救。
然而,“被爱”感又是多么的虚无,它像天空的蓝色一样如此明确而又如此抽象。没有任何感觉可以像“被爱”一样同时集“明确”与“抽象”于浑然一体。每当你以为你明明就拥有它的时候,片刻又会迷失在途中,每当你完全疲惫了打算要彻底放弃的时候,又恍然发现不知何时,已再次悄悄将你包围,让你置身于它的庇护,仿佛真有《赞美诗》里四部和声出的“永生”。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你自认为跟它同在,可,你却无法证明它的存在,我们都是前世发过誓的飞鸟与鱼,“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好在,关于“我是谁”,关于“黑洞”,关于“爱”或“誓言”。这些恼人的无解的思考常常会止步于现实中再具体不过的那些由“生存”,“生计”甚至“生意”等“生字辈儿”组成的“生活”。
我因着际遇,从2005年开始被推进更具体的“生活”,在那儿,各种具象的事务占据了更多内心的地盘,让原本的烦恼无处遁形。我忙得没空纠缠于终极恐惧,每天不断打电话和跟我见面的人也让我不需要特别去追究就清楚的知道“我是谁”。
嗯,关于“我是谁”,那年的履历中有着清晰的答案:林小枝,女,27岁。未婚。某地产广告公司设计总监。祖籍:山东。居住地:北京。个人资产:存款7位数,物业一处,三环内,面积:120平米。机动车一辆,品牌:本田。
在那样的一个好年景里,我顺应形势成为拥有人生“第一桶金”的北漂,提前跻身定位模糊的“中产”行列。如果,一个人,在这样衣食无忧的情形之下,还要吹毛求疵地成天琢磨那些无关温饱的“终极恐惧”的话,就不仅矫情,而,简直是没良心了。
“良心”比“被爱”更容易把握。
就这样,我把那个在生命中探寻“我是谁”而不得的惶惑小女孩儿藏在心底,放好。在把越来越多注解着生活的那些标签都贴在脸上,它们让我忙碌地麻木在生活的快感里,如果那时候有电视台在街边采访问我是否幸福,我的回答一定相当确定。
06年到来之前,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等那天所有的工作处理完,我跟平常多数时候一样,处于身体疲惫而大脑亢奋的矛盾状态。
我离开办公室后不想回家,就独自去看夜场电影。
那些天正在热映的是遭到很多人诟病的《无极》。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有那么差。事实上,当电影刚一开始,大屏幕出现片名的英语翻译“THE PROMISE”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它感动了。
我心底的那个主管“生命”的小女孩儿在那两个小时里偷偷溜出来,徜徉在那样的一个故事里,借它,重温了原始的渴望和最初的恐惧。
我在黑暗中默默的流泪,在眼泪的重影之中投身进那个影像中的世界,反而,旁边座位上他人每二十分钟就出现一次的嘘声倒成了幻觉,变得不那么清楚也无法干扰我。
那天晚上,我梦见许友伦,梦见他已经跟别人在一起。
在梦里,他对我说:“我不可以再来看你了,因为我对她许诺。”
“那么,你对我的许诺呢?”我凄然地问。
我在没答案的追问之后开始哭泣,哭泣在《无极》般的影像里,那些说不上什么朝代的桃花,鸟笼,未兑现的誓言和山涧中停不下来的像是要逃离黑洞般的奔跑都值得我不想醒来地就那么在梦里揪心地哭泣。
那是一个悲戚的梦,悲戚到等醒来之后,我有点怀疑那一年中大多时间我在真实生活中感受到的充实和喜悦是否真的有那么充实,有那么喜悦。
早上醒来之后,我趁着脸还在浮肿心还在悸动,尚且没被“理智”主导的时候受内心主使给许友伦打了个电话。
他香港的手机和内地的电话都成了“空号”。
我正愣在那儿,我老板打来电话,亢奋地说我们TIFFANY刚确定要在我们代理的一个“只限99席”高端项目里做一个订婚钻戒的展示会。
“TIFFANY会跟我们交换VIP的名单,买的起钻的都买的起房,买的起房的都应该买钻!你赶紧找朱小姐聊聊,请她帮忙叫几个‘大脑袋’过来压压场。做好这一单,我代表开发商送你跟朱小姐一人一个TIFFANY,根据销售情况决定克拉数!好好努力啊,‘拥有自己的钻,让小白领们戴银饰去吧’!”我老板在电话里试图卖弄俏皮。
尽管那句话一点都不俏皮,但我被激发出斗志,心里的幻影从模糊的梦境变成了一颗闪烁的钻石,我抖擞精神,哼着“钻石钻石亮晶晶”去上班,把《无极》,“THE PROMISE”和关于许友伦的那个悲伤的梦都甩在脑后。
就在我几乎要彻底忘记许友伦的时候,我们又不期而遇。
那是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
超级女声决赛那天朱莉和戴庆伉俪组织我们一堆人去丽都广场看大屏幕的直播。
那阵子朱莉和戴庆见谁都拉票,两个人整天都在争执超女冠军到底应该选李宇春还是张靓颖。
“我知道你是‘玉米!你长得就跟‘玉米’似的!”朱莉攻击戴庆的时候从不手软。戴庆在婚前婚后唯唯诺诺了年余,唯独在“超女投谁的票”这事儿上立场坚定,丝毫不肯妥协。
当芒果台的主持人最终念出李宇春的得票数时,整个丽都广场沸腾了。戴庆得意忘形地冲到其他桌去跟其他“玉米”们拥抱欢呼。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头到尾对这个万人空巷的娱乐事件兴趣缺缺,所以始终是个旁观者,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认识的这些大人们玩儿得忘我。
当戴庆满场跑的时候,朱莉站起来去洗手间。等看她远远地返回,我收拾好我们落在桌子上的几个手机准备离开。朱莉在不远处碰到熟人,她回头找我,给了我一个眼神。夜色中,虽然有灯光,我并看不清楚,只是凭我对她的了解,约略地感觉到她好像想要对我表达什么。
这时候戴庆从另一个方向兴冲冲地跑回来找他失意且生气的太太,看座位空着,就大声叫我:“林小枝,我老婆呢?”
远处那个跟朱莉打招呼的人应声扭身向我看过来,我才明白朱莉刚才那个模糊的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那个人。
那个扭身看我的人是许友伦。
朱莉不想让我看到他,并不因为是他,而是因为他身边带着新女友。
我已别无选择,只好跟在戴庆身后一起走过去打招呼。
许友伦比我记忆中胖了些,或,也许只是因为笑得太满把脸笑成了正圆形。他的一张笑脸在夏天夜晚的灯光下泛着亮光,不知道是出油了还是所谓的“容光焕发”。
我也只好对他挤出笑容。
他没怎么跟我对视,好像跟我不太熟不值得对视。
许友伦的女朋友是个接近二线的女演员,想必他很为她骄傲,再三大声地向我们介绍,并趁机大声地说出那女演员新近主演过的影视剧作品。
想必女演员自己也很为自己骄傲,在接近午夜的户外,仍戴着墨镜,且看到我们只是很矜持地抿嘴一笑,只有许友伦介绍朱莉是“朱副部长的女儿”时她才站起来伸手跟朱莉握了握,势力的相当坦然。
许友伦在向他新女友介绍我的时候,只是一带而过地说:“这位是朱莉的朋友,林小姐。”
我冲她微笑,她没有特别的反应,我在她的墨镜只看到我自己在夜色中的身影,我克制着不想有任何感慨,因为任何感慨出现在反射着我自己身影的墨镜中都像极了一部乏味的独角戏。
朱莉体贴地张罗我们及时离开。
告别时许友伦大声地说着:“我和Michelle在顺义养了几匹马,改天请你们一起去骑马!”-Michelle是那个女演员的英文名他的态度热络,好像那一幕真的会发生。
等我们走远,朱莉小声学着许友伦的腔调,揶揄说:“还‘我和Michelle’,呸!他再嚷嚷得大声一点我敢保证住天津的人民群众都能听见这儿有个港怂当了暴发户泡了女明星还养了马!”
戴庆捧场地笑起来,搂着朱莉说:“老婆你真幽默!”
我没笑,还处在跟旧时恋人久别重逢的内心余震中。
人真奇怪。那时候,是我要跟许友伦分手的,分手之后,我并没有第一次分手时那么多翻江倒海的悲情。可,一旦看到他活人一个出现在面前,我内心又固执地认为,这个人,明明是我的,就算我们放弃了彼此,也不等于,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属于别人。
我坐在朱莉的车里,陷在一个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纳罕中。
戴庆和朱莉因为我刚碰上许友伦,揣摩着我大概会感伤,因而暂时放下了他们的超女立场。车里安安静静的,等上了四环,戴庆打开电台,某个夜间节目倾泻而出德彪西的《月光》。
那阵子连续听了太多遍李宇春版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猛地换成德彪西,世界好像都变了个色调。
“喂,你没事吧?”朱莉伸手关小了《月光》,回头关切地看我。
“我没事。”我笑笑对她说。
“那就好,你应该没事!”朱莉。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有两三个月吧。”朱莉回答。
“哦。”
“你不会怪我没告诉你吧?”
“怎么会。”我说。
“我没说是因为我很生气!”
“为什么?”我问。
“唉,我都懒得跟你说。你知道吗,ALLEN现在是一个港资公司在北京的首代,那家公司看好内地市场,辗转托人找到我爸爸那儿了。结果那个陈伶伊多管闲事,推荐了ALLEN。人家反正要还我爸人情,刚好有这么个肥缺,就顺水推舟接受了。所以ALLEN现在是年薪两百万的首代,待遇相当不错,公司给他安排的车都是宝马7系。你说这事儿多恶心,ALLEN本来是我的朋友,现在是借我爸爸的关系得到的这个机会,可是我竟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个陈伶伊,我就知道她没少用我爸的关系!”
“许友伦做事应该还可以吧?”我问。
“我根本无所谓他做事可不可以!再说,那家公司进内地是一个长线的决定,他们目前只需要一个既了解香港也了解内地的专业人员先占个坑,并不真需要他做什么决策。所以是不是他关系都不大。我主要是生气姓陈的到处借花献佛,简直就是鸠占鹊巢!”
“这么说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咯?”
“那肯定的啊!”
“哦。”
我和朱莉表面上在聊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内心在乎的重点完全不同。
“今非昔比啦!”朱莉叹道,又说:“ALLEN到底还是个虚荣的香港人,自己才刚站稳就学别人去泡什么女演员,真把自己当单身新贵钻石王老五了。唉,女演员多不靠谱啊,哼,从一个男人选什么样的女人就能看出他内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我从里到外都是一特牛逼的男人吧!亲爱的!”戴庆旁听了半天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
“没错,你丫眼光一流!”朱莉笑道,凑过去在戴庆脸上亲了一下。
“女演员也不错啊,起码比我一个无名小设计强。”我说完自己都嗅出酸味。
“你错了!还真不是!”朱莉转脸看着我,诚恳地说:“我打赌许友伦跟女演员没跟你在一起有意思。男人选女人有两种目的,一种是拿来显摆和‘收藏’的,这跟他们弄个名表买个游艇意思一样,这样的长不了,占上了也就放那儿了。另一种是从长计议的,要能吃的来,聊的来。尤其‘聊’,能聊的来这事儿太重要了。吃饭,做爱都有腻味的时候,只有聊天儿可以不断翻新。我保证他跟你能聊的跟女演员都没法聊。啧啧,你多作啊,现在更作了!喂,你别这么似笑非笑地看我,你现在这表情,如果让斯皮尔伯格看见,没准儿《艺妓回忆录》就不找章子怡改找你了!哈哈哈。”
“我看看我看看!”戴庆给朱莉捧场,扭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正经的”朱莉转向戴庆问:“老公,你说,如果给你机会,让你选,你会选那个女演员还是选林小枝!”
“我?我当然是甭管谁放在面前我都雷打不动地选我老婆你咯!绝对的!坐三天三夜老虎凳灌一桶辣椒水拿铁钳子使劲扎我,让我选,我还是选你!金不换!”戴庆笑道。
“靠!选我还要先用刑啊!”
“用刑我也选!”
“行!你又一次成功通过智商测试!”朱莉也笑,又转脸跟我说:“你放心,他们也长不了!女演员的胃口不可能止步在一个没多少真实力的小首代这儿。再说,还不知道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长时间呢!”
“咳”我笑笑说:“管他呢,他好就好呗。反正,都过去了。”
朱莉和戴庆,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我走神,没听,只是敷衍地说了一路的“是”或“呵呵”。
我在自己心里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