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小学生必读丛书: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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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士以善济世(5)

给西南联大的从军回校同学讲话

我也是参加校务会议的一分子,但我所讲的只代表我个人。关于治标治本的问题,刚才查先生冯先生说的很清楚,很详细。我也替大家感到很高兴。不过我想,大家是去从军,而不是去治标。这些治标的对象是我们造出来的,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缚自解只是绕圈子而已。但是这种治标,不是我们从军的目的,从军的目的就是治本。假使不抱治本的目的去从军,则我们还配得上做一个知识分子么?谈到知识分子,我们总以知识分子自夸,觉得很骄傲,很光荣。这,与其说是光荣,不如说是耻辱。由于知识分子少,固然显得宝贵,显得身价高。因此我们的地位之尊贵是由和一般没知识的大众相形之下而成的。所以我们个人之光荣,是以国家之不光荣换得来的。我听到很多从军同学回来诉说在印所受的污辱。如有一个盟军俱乐部,英国、美国、法国……连印度人也准进去,独不准中国人进去,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China man”,不管你知识分子不知识分子。可见你们个人在国内,可以很神气,而在国外,人家就不管你什么东西了。所以国内不改善,在外人看来,你们只是一样的中国人!把这些经历,反省反省,认得清清楚楚,就不会白去了。

我们去从军,受那些连长,排长,那些老粗的虐待,或是过分的恭维,也还是如刀割般苦痛的。我们可以骂他们:“正是你们丢了我们的脸,使我们受外国人的罪!”大家想想,为什么他们这样?想一想吧,这原是我们的责任!抗战以来,感到军队里知识分子太少,都希望赶快让知识青年去从军,借此机会改善军队。但是为什么到今日才晓得要找知识青年?根本我们的打仗就不想要知识青年来打的!本来,战争之发动就是用农民壮丁来干,农民去送死,我们去建国。这说来好听,根本当时的军队就没有组织,没有计划。送死,由他们去!以前卖命由他们去,现在就轮到他们管你们了!当初,苦事让人家干,现在因他们而丢脸,我们是不应该把他们当作敌人来仇恨他们或可怜他们,这是错的!这是整个社会制度表现出来的现象。当初他们入伍时,是没有知识就拉过来的,等到入伍后,也从未教一点知识给他们。相反的倒是让他们身体没闲,或者宁愿他们睡死,病死,却千万不要让他们的脑筋清醒,不让他们有知识。

统治者只要奴才去打仗,不要知识分子去打仗!好像现在要打内战啦,你们肯干吗?所以他们当初一时妙想天开,想找些知识分子去从军。他们一则糊涂,一则聪明。聪明的是这么一来,他们只把你们当一般壮丁一样训练。你们受得了就来,受不来就活不了。他们要把你们壮丁化,麻醉你们;麻醉得越多越好,奴化得越多越好。所以,人家是聪明的,我们就不能太笨了!现在我们可以反省一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想对了,也还不愧为一个知识分子。上了当就要变乖。要知道绝不是几个知识分子抱着空中楼阁的理想,老是想从事改良改良,这么天真就办得到的。但是我们的思想就是我们的武器!只要我们是人,有人格,这人格的尊严就是我们的武器!千万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做知识分子就要做一个真的知识分子!不是普通的技术青年而要做个智慧的青年!千万不要因为人家多给你们几个钱的待遇就算了事,要从大处看!

今早,有一个从军同学给一首诗我看。好诗,但写得我不同意。他说印度人怎的没希望了。是人就有希望,只要我们团结和醒觉!除非我们是苍蝇,是臭虫,打了八年仗,八年前和八年后的苍蝇都是一样的,是人就变了,受了这么多的苦是会变的!尽管受尽压迫和痛苦,终有一天是印度人的世界,而不是英国人的世界。印度有希望,何况我们中国!

还有一点,以为只有知识分子,才有办法,别人一概不成。这种想法是错的。不要以为有了知识分子就有力量,真正的力量在人民。我们应该把自己的知识配合他们的力量,没有知识是不成的,但是知识不配合人民的力量,决无用处!我们知识分子常常夸大,以为很了不起,却没想到人民一醒觉,一发动起来,真正的力量就在他们身上。一班人活不好,吃不好,联大再好,也没有用的。我们是知识分子,应有我们的天职。我们享受好,义务也多,我们要努力。但以为自己努力就成了,就根本错!刚才那位写诗的同学说:印度人像没有生命似的,这才厉害。只有我们知识分子才怕死,人家不怕死,浑浑沌沌的把生命分的不清楚,一旦把他们号召起来,还得了!武器在我们手里时,就觉得这是不好玩的,要人命的东西;在他们手里,干起来就拼!因为真正的力量在人民,所以越压迫,越吃苦,报复起来就越厉害!因此我希望诸位无论干哪种工作,不要以为自己是大学生。这不该看成普通的谦虚,一种做人的手段;因为我们确实不如他们。不但口里说,而且心里也硬是要想:我们是不如他们的。我们的知识是一种脏物,是牺牲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而得来的。可是知识救不了我们;他们那些人敢说敢做,假如真要和我们拼起来,我们只有怕,没有办法!所以,问题就在他们要拼不要拼的问题;如果要,那我们就完了!

只有在一个合理的社会里,在一个没有人剥削人,人食人的社会里,知识才是一个武器,知识在一个合理的社会里才有大用;不然,是不中用的。所以,我希望各位能较抽象,较远大,较傻劲地看去。我所以说是傻,因为许多人都以他们的经验,说我们这样做是幼稚,是傻。其实我们的经验越多,只越教我们怯懦而已。现在,在军队里,可惜不是你们作主;但假如我们是和人民在一起,我们就有希望了。

兽·人·鬼

刽子手们这次杰作,我们不忍再描述了,其残酷的程度,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名之曰兽行,或超兽行。但既已认清了是兽行,似乎也就不必再用人类的道理和它费口舌了。甚至用人类的义愤和它生气,也是多余的,反正我们要记得,人兽是不两立的,而我们也深信,最后胜利必属于人!

胜利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不过有时也实在曲折得可笑。下面的寓言正代表着目前一部分人所走的道路。

村子附近发现了虎,孩子们凭着一股锐气,和虎搏斗了一场,结果遭牺牲了,于是成人们之间便发生了这样一串纷歧的议论:

--立即发动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在打虎的方法没有布置周密时,劝孩子们暂时勿离村,以免受害。

--已经劝阻过了,他们不听,死了活该。

--咱们自己赶紧别提打虎了,免得鼓励了孩子们去冒险。

--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么会惹你?

--是呀!虎本无罪,祸是喊打虎的人闯的。

--虎是越打越凶的,谁愿意打谁打好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议论发展下去是没完的,而且有的离奇到不可想象。当然这里只限于人--善良的人的议论。至于那“为虎作伥”的鬼的想法,就不必去揣测了。但愿世上真没有鬼,然而我真担心,人既是这样的善良,万一有鬼,是多么容易受愚弄啊!

(原载1945年12月9日3版《时代评论》第6期)

八年的回忆与感想

说到联大的历史和演变,我们应追溯到长沙临时大学的一段生活。最初,师生们陆续由北平跑出,到长沙聚齐,住在圣经学校里,大家的情绪只是兴奋而已。记得教授们每天晚上吃完饭,大家聚在一间房子里,一边吃着茶,抽着烟,一边看着报纸,研究着地图,谈论着战事和各种问题。有时一个同事新从北方来到,大家更是兴奋的听他的逃难的故事和沿途的消息。大体上说,那时教授们和一般人一样只有着战事刚爆发时的紧张和愤慨,没有人想到战争是否可以胜利。既然我们被迫得不能不打,只好打了再说。人们只对于保卫某据点的时间的久暂,意见有些出入,然而即使是最悲观的也没有考虑到战事如何结局的问题。那时我们甚至今天还不大知道明天要做什么事。因为学校虽然天天在筹备开学,我们自己多数人心里却怀着另外一个幻想。我们脑子里装满了欧美现代国家的观念,以为这样的战争,一发生,全国都应该动员起来,自然我们自己也不是例外。于是我们有的等着政府的指示:或上前方参加工作,或在后方从事战时的生产,至少也可以在士兵或民众教育上尽点力,事实证明这个幻想终于只是幻想,于是我们的心理便渐渐回到自己岗位上的工作,我们依然得准备教书,教我们过去所教的书了。

因为长沙圣经学校校舍的限制,我们文学院是指定在南岳上课的。在这里我们住的房子也是属于圣经学校的。这些房子是在山腰上,前面在我们脚下是南岳镇,后面往山里走,便是那探索不完的名胜了。

在南岳的生活,现在想起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时物价还没有开始跳涨,只是在微微的波动着罢了。记得大前门纸烟涨到两毛钱一包的时候,大家曾考虑到戒烟的办法。南岳是个偏僻地方,报纸要两三天以后才能看到,世界注意不到我们,我们也就渐渐不大注意世界了,于是在有规则性的上课与逛山的日程中,大家的生活又慢慢安定下来。半辈子的生活方式,究竟不容易改掉,暂时的扰动,只能使它表面上起点变化,机会一来,它还是要恢复常态的。

讲到同学们,我的印象是常有变动,仿佛随时走掉的并不比新来的少,走掉的自然多半是到前线参加实际战争去的。但留下的对于功课多数还是很专心的。

抗战对中国社会的影响,那时还不甚显着,人们对蒋委员长的崇拜与信任,几乎是没有限度的。在没有读到史诺的《西行漫记》一类的书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抗战是怎样起来的,只觉得那真是由于一个英勇刚毅的领导,对于这一个人,你除了钦佩,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先生谈到国共问题,大家都以为西安事变虽然业已过去,抗战却并不能把国共双方根本的矛盾彻底解决,只是把它暂时压下去了,这个矛盾将来是可能又现出来的。然则应该如何永久彻底解决这矛盾呢?这位先生认为英明神圣的领袖,代表着中国人民的最高智慧,时机来了,他一定会向左靠拢一点,整个国家民族也就会跟着他这样做,那时左右的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现在想想,中国的“真命天子”的观念真是根深蒂固!可惜我当时没有反问这位先生一句:“如果领袖不向平安的方向靠,而是向黑暗的深渊里冲,整个国家民族是否也就跟着他那样做呢?”

但这在当时究竟是辽远的事情,当时大家争执得颇为热烈的倒是应否实施战时教育的问题。同学中一部分觉得应该有一种有别于平时的战时教育,包括打靶,下乡宣传之类。教授大都与政府的看法相同:认为我们应该努力研究,以待将来建国之用,何况学生受了训,不见得比大兵打得更好,因为那时的中国军队确乎打得不坏。结果是两派人各行其是,愿意参加战争的上了前线,不愿意的依然留在学校里读书。这一来,学校里的教育便变得单纯的为教育而教育,也就是完全与抗战脱节的教育。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并不是全体学生都主张战时教育而全体教授都主张平时教育,前面说过,教授们也曾经等待过征调,只因征调没有消息,他们才回头来安心教书的。有些人还到南京或武汉去向政府投效过,结果自然都败兴而返。至于在学校里,他们最多的人并不积极反对参加点配合抗战的课程,但一则教育部没有明确的指示,二则学校教育一向与现实生活脱节,要他们炮声一响马上就把教育和现实配合起来,又叫他们如何下手呢?

武汉情势日渐危急,长沙的轰炸日益加剧,学校决定西迁了。一部分男同学组织了步行团,打算从湖南经贵州走到云南。那一次参加步行团的教授除我之外,还有黄子坚,袁复礼,李继侗,曾昭抡等先生。我们沿途并没有遇到土匪,如外面所传说的。只有一次,走到一个离土匪很近的地方,一夜大家紧张戒备,然而也是一场虚惊而已。

那时候,举国上下都在抗日的紧张情绪中,穷乡僻壤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并没有做什么宣传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但多数人所注意的还是苗区的风俗习惯,服装,语言和名胜古迹等等。

在旅途中同学们的情绪很好,仿佛大家都觉得上面有一个英明的领袖,下面有五百万勇敢用命的兵士抗战,反正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只希望到昆明后,有一个能给大家安心读书的环境。大家似乎都不大谈,甚至也不大想政治问题。有时跟辅导团团长为了食宿闹点别扭,也都是很小的事,一般说来,都是很高兴的。

到昆明后,文法学院到蒙自呆了半年,蒙自又是一个世外桃源。到蒙自后,抗战的成绩渐渐露出马脚,有些被抗战打了强心针的人,现在,兴奋的情绪不能不因为冷酷的事实而渐渐低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