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大厦从立项、批复、征地到开工、建设、竣工，完全符合法律法规，没有任何违规之处。资金走向也非常清楚，完全对得起来。当看完调查报告，陈青阳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压力。他感觉到这是一张无形的网。编织这张网的正是仝鸿运。他所有的一切努力，就像用足了劲的拳头打在了棉花堆里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从鸿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找不到任何证据，见不到仝鸿运本人，那么张建设所供述的几百万资金就无法落实。说白了，这条线就断了，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处理张建设，其他的人也牵扯不进来。本来想弄条大鱼，没有想到却只打上来一些小虾米，陈青阳有些不甘心。
中央专案组负责张建设案子的组长姓陈，叫陈青阳，湖北人，个子不高，五十多岁，很瘦，但很有精神。“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这话用在陈青阳身上再恰当不过。陈青阳不敢说是聪明绝顶，但至少算得上是个奇人。此人最大的天赋就是见人过目不忘。凡是他见过的人，不管过去多长时间，只要问起，他肯定会有印象。陈青阳原来在地方工作，主办过几件大的贪污案件，有了名气，就被调到中纪委，专门负责案情复杂的“骨头案”。
鉴于张建设的案子牵扯到省级领导干部，案情比较复杂，责任重大，中纪委便指派陈青阳挂帅，专门办理此案。来之前，有关领导明确表态，无论涉及谁，都要依纪依法办理。有了这把尚方宝剑，陈青阳办起案子来充满了自信。
刚开始，陈青阳认为这只是一起比较普通的案件。高官的儿子与地方官员勾结，合伙圈地搞商业开发，一块从中渔利，中饱私囊。这样的案件不是很多吗？尤其是当看到张建设把情况一股脑地倒出来之后，陈青阳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胜利在望，下一步只要把仝鸿运弄过来，审一下，结果不就清楚了吗？但随后发生的事实证明，这个案子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仝鸿运失踪了。失踪得很早，也很奇怪。后来调查得知，在张建设被纪检部门叫去谈话的当天晚上，仝鸿运就消失了。陈青阳让有关方面紧急进行了查找，发现机场、港口等各个关口都没有仝鸿运的离境记录。这说明仝鸿运没有出国。但奇怪的是，通过各种手段，在国内也找遍了，没有发现仝鸿运的任何踪迹。就连仝鸿运的父亲仝全辉对儿子的去向也一无所知。半个多月过去了，仝鸿运没有任何消息，好像从人间蒸发掉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陈青阳让人到仝鸿运的公司去查账。一般情况下，出了这种事情，公司要么倒闭，要么关门歇业。对外挂个牌子，停业整顿，以糊弄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但是，鸿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则恰恰相反，不仅没有倒闭或者歇业的任何迹象，而是继续开展业务。公司该怎么运营还是怎么运营，好像并没有受到影响。
仝鸿运走之前，专门召开了一次董事会。董事会很简短，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会议的主要内容是通过一项决定，公司的法人代表变更为仝光明，担任公司总经理，全权负责公司的一切事务。仝光明是仝鸿运的远房侄子，年龄三十多岁，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留过学，对金融、地产方面的业务比较精通。
陈青阳派人封存了公司的所有往来账目。出乎陈青阳的想象，公司所有的人员好像对这个事情很有准备，对一切调查都非常配合，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只是关于仝鸿运的去向，公司里没有人知道。陈青阳也专门与仝光明多次谈话，仝光明也不清楚仝鸿运到底去了哪里。在董事会上，仝鸿运只是说离开公司一段时间，至于到哪里去，根本没有说。
既然找不到人，那就查账吧。我就不相信你账里没有问题。陈青阳暗下决心，一定要从公司往来的账目里找出蛛丝马迹。为此，陈青阳从全国各地调来了财务专家，专门对鸿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账目进行清理。出乎意料的是，公司的账目非常正规，也根本没有临时造假的痕迹。除了发现几笔金额很小的账目违规外，其他的都完全符合规定。至于张建设供诉的几百万元的资金，账上根本没有显示。
为彻底搞清楚瀛洲市复兴大厦建设资金的走向，陈青阳专门派人到瀛洲去调查，只要和复兴大厦建设有关的账务，一律封存调查。没有想到的是，复兴大厦从立项、批复、征地到开工、建设、竣工，完全符合法律法规，没有任何违规之处。资金走向也非常清楚，完全对得起来。
当看完调查报告，陈青阳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压力。他感觉到这是一张无形的网。编织这张网的正是仝鸿运。他所有的一切努力，就像用足了劲的拳头打在了棉花堆里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从鸿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找不到任何证据，见不到仝鸿运本人，那么张建设所供述的几百万资金就无法落实。说白了，这条线就断了，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处理张建设，其他的人也牵扯不进来。本来想弄条大鱼，没有想到却只打上来一些小虾米，陈青阳有些不甘心。
“轩州那边怎么样了？”陈青阳把专案组副组长何正明找来，想了解一下案情的进展情况。
“没有什么进展。”何正明抽了一口烟，沉闷地回答道。何正明是陈青阳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是老乡，也是他的得力干将。
张建设的案子被中纪委接管以后，陈青阳敏锐地意识到案件涉及仝鸿运，而仝鸿运不仅在瀛洲而且在轩州也承揽了许多项目，与当地官员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在第一时间内，陈青阳就派何正明带人到轩州进行暗中调查。
何正明通过有关部门以学习培训的名义把陶芝兰带到了专案组。陶芝兰是柳浩然的夫人，而柳浩然又是当时分管光华机械厂搬迁的副市长，这中间一定和仝鸿运有联系。如果能够在陶芝兰身上打开缺口，那么柳浩然以及当时轩州市的一帮官员肯定逃脱不了，幕后是否有大鱼也不得而知。令陈青阳和何正明没有想到的是，陶芝兰只提到仝鸿运到她家里仅去过一次，带去了一些贵重的礼品。当时也带去了十万元现金，被她拒绝了。从那之后，仝鸿运再也没有到她家去过，也没有给她家送过什么。后来经过多方调查，也初步证实了陶芝兰的说法。
正当陈青阳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匿名信出现了。看到这封信，陈青阳非常兴奋，立即把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阎开来找来。由于告发柳浩然的匿名信与张建设一案有直接联系，陈青阳明确告诉阎开来柳浩然的案子由专案组接管，省纪委配合。
“你与柳浩然谈话了吗？”陈青阳问何正明。
鉴于柳浩然还是地级领导干部，还没有发现违法违纪的事实，为便于调查，省委也只有暂时决定让柳浩然到省委党校参加学习，目的是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昨天下午谈的，气氛也很好。柳浩然的态度比较端正。匿名信有些情况他也承认了。”何正明口气里有些平淡。随后，何正明就把和柳浩然谈话的情况详细地向陈青阳作了汇报。
何正明与柳浩然的谈话是在省城一家比较高档的茶馆里进行的，两人开了一个包间。知道的是调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朋友闲聊。谈话之前，何正明专门对柳浩然的基本情况、品性爱好等都进行了仔细了解。没有想到的是，两人竟然是同一所大学博士毕业的，只是攻读的专业不一样，何正明读的行政管理，柳浩然读的是社会学。仔细论起来，两人还是校友。看完履历，何正明对柳浩然比较佩服。知道柳浩然喜欢品茶，何正明就在这家位于省委党校附近的茶馆里，预定了房间。
刚开始，何正明和柳浩然都还有点拘谨，一问一答，不问不答，表情严肃，有点公事公办的味道。后来，随着谈话的深入，何正明也介绍了一些个人的情况，两人又是校友，对当前一些话题也有共同语言，气氛逐渐缓和起来，谈话渐渐就有了些闲聊的性质。
柳浩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对匿名信上提到的情况说得比较详细。只是跑官的事情只字不提。他知道，如果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不仅自己完了，省委副书记仝全辉、组织部副部长周望辰、干部处处长严华青和柴顺达都跑不了。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人对自己都有知遇之恩，没有他们自己也走不到今天。损人利己的事，自己都没有干过，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更不能干。这是柳浩然做人的一贯原则。
“你怎么看？”听完何正明的汇报，陈青阳有些失望，没有想到，在柳浩然身上打开缺口的希望又化为了泡影。
“我认为柳浩然说得比较属实，和他谈完之后，我让有关部门进行了调查，也证实了他的说法。”何正明认真地回答道。
“具体怎么讲？”陈青阳淡淡地问道。
“第一条，关于行贿受贿问题。我们通过有关部门对柳浩然的家产进行了详细调查，收入大体相当，没有巨额财产。至于行贿问题，没有真凭实据。再说，他从瀛洲大学到地方挂职，符合中央精神，也是按照政策进行的。他只承认逢年过节到有关领导家里礼节性地拜访过，没有过深的交往，更没有给有关领导送过礼金。对于这一点，我也让人从其他渠道了解了一些，到他当初所在的瀛洲大学进行了调查。”何正明感到有点口渴，停了停，喝了一口水。
“什么情况？”从高校选派年轻的干部到地方任职，是中央改善优化干部队伍结构、提高队伍素质的一种渠道。柳浩然到地方任职，符合政策，没有什么可争议的。陈青阳比较清楚。
“没有想到的是，柳浩然在瀛洲大学口碑非常好，都认为应该得到提拔。后来在轩州市的工作也证实了这一点。省委书记贡宸远力排众议，提拔柳浩然担任市长，也是看重柳浩然的能力。经我们了解，柳浩然和省委几个主要领导都不是很熟悉。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证实了柳浩然行贿的可能性不大。”何正明继续汇报。
“这个情况我也了解一些，柳浩然的口碑确实不错，在轩州也干得很好，很有能力。”陈青阳有一些朋友在轩州市工作，也向他反映了一些情况。
“第二条，关于买官卖官的问题。买官这个事情就不用说了，事实也证明，他这个官并不是买来的，而是干出来的。至于卖官的问题，也不存在。经我们调查，柳浩然在干部提拔任用上一直比较谨慎。在轩州市工作这几年，柳浩然点名提拔的干部一共有二十四名。我们对这些同志也进行了仔细了解。这些同志有个共同的特点，都能干活，人品也不错。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柳浩然的亲戚或朋友，提拔他们完全是看工作。有些人至今还不知道柳浩然的家到底住在哪里。”说到这里，何正明佩服地叹道。
“真的吗？”陈青阳有些怀疑，他不相信现在官场上还有这样的官员。
“轩州市吉祥县的孟天顺县长就是柳浩然点名破格提拔的。他原来只是个副县长，在班子当中排名比较靠后。此人性格耿直，不善于跑门子、拉关系，但很有能力，无论什么难事、硬事，让他干肯定能干好，工作上没有说的，各种获奖证书一大堆。但仕途不是很顺利，自从当上了副县长，一干就是十年。一到提拔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哑了壳。刚开始，他还找找领导，想进一步。后来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也就不再找了。”看来何正明对孟天顺的情况非常熟悉。
“那他没有情绪吗？”陈青阳插了一句。
“遇到这种事情，谁都有情绪。刚开始，他也想不开。后来也就慢慢地想通了。他自己也觉得，一个农民的孩子，能够混到芝麻官，虽然说是‘半个’，也是祖上烧高香了。向前进一步更好，原地不动也无所谓。心态平衡以后，尽管不提拔，但丝毫也不影响工作。工作照干，荣誉证书照拿。你说这个人怪不怪？”毛驴不给胡萝卜吃，有时还不拉磨呢，何况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对孟天顺这种做法，何正明也有些不理解。
“是有点怪。后来呢？”陈青阳也觉得这个人确实与众不同，虽然有点怪，但是个干事的人。
“在一般人看来，孟天顺的官运已经到头了，最后弄到人大、政协干个副主任或副主席也就差不多了。他自己也那么认为。没有想到的是他遇到了柳浩然。柳浩然干副市长的时候，通过一次征地拆迁认识了孟天顺，对他的工作能力有很深的印象。柳浩然当上市长之后，第一个提拔的就是他，从排名靠后的副县长直接当上了县长。因为这个事情，柳浩然和杨庆发商量时还发生过争执。这也是两人共事多年唯一的一次在干部任用上出现意见分歧。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柳浩然的选择是对的。”何正明娓娓道来。
“是吗？杨庆发服气了？”陈青阳对杨庆发有所了解，这个人一般是不让人的，尤其当上了书记，他能屈从于柳浩然？
“当然，开始的时候杨庆发并不同意，认为直接提拔孟天顺当县长有点太快，提个副书记就不错了。但柳浩然根本不让步，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柳浩然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只提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孟天顺。我和他并没有私交，只是为了工作，为了轩州。’这段话在官场传遍了。每当说起这件事，孟天顺还是很激动。”何正明赞叹道。
“是呀，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柳浩然那么重用他，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陈青阳也非常理解孟天顺的心情。
诸葛亮为什么能够为刘备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一辈子忠心耿耿，不仅为刘备贡献了青春，而且为刘备那个“因乐不思蜀而名垂千古”、不中用的儿子刘禅奉献了余生？其实最根本的一点就是诸葛亮为了报答刘备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因为这个人给了他地位和权力，让他有了能够充分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奉行孔孟之道，忠贞不贰，知恩图报，是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风骨和品格。陈青阳有点走神。
“对，孟天顺当上县长之后，果然没有辜负组织的期望，也为柳浩然争了一口气。原来的吉祥县并不吉祥，当地流行一句话，‘吉祥县不吉祥，谁来当官谁骂娘。’经济落后，治安较乱，是轩州市有名的落后分子，到市里开会县里领导都不敢坐前排。孟天顺当上县长以后，对情况非常熟悉，工作又很有能力，吉祥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治安形势明显好转，经济也有了很大发展。这些都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充分肯定。在一次大会上，杨庆发公开表扬了吉祥县，表扬了孟天顺。”何正明顿了顿，抽了一口烟。
“按照常理，柳浩然那么提拔他，他应该很感谢柳浩然，不至于连柳浩然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吧？”陈青阳想到了刚才的话题，觉得孟天顺有点违背常理，不近人情。
“我也是这么想。孟天顺当上县长之后，也想到柳浩然家里拜访。去之前，给柳浩然打了电话。柳浩然在电话里只说了那么句话：‘你要真感谢我，感谢组织，就什么都不用想，把工作搞上去，实现你的承诺。如果你真想害我，你就到我家里去。你今天去，我明天就建议组织把你撤了。’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从那以后，孟天顺再也没有去。”何正明转述了孟天顺对他说的话。
“柳浩然不觉得这样拒绝有些生硬？”陈青阳不理解柳浩然的这种做法。
“这事过后，有一次趁着孟天顺来市里汇报工作的机会，柳浩然单独把孟天顺留了下来，两人在市政府机关餐厅里吃了一顿饭。柳浩然诚挚地对他说，你要是真感谢我，那就等我退下来或者不当官了，再到我家里去，一不要送钱，二不要送物，给我送些新茶叶就行。后来，孟天顺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他知道柳浩然喜欢写毛笔字，有一次到外地出差，便给柳浩然买了一套‘三希堂’字帖。”说到这里，何正明也觉得柳浩然了不起，在官场上真正能够像柳浩然那样管住自己的人不是很多。
“那一定很贵吧？”陈青阳顿觉眼睛一亮。
“一共花了不到四百块钱，孟天顺还把发票让我看了。柳浩然当时就收下了，给了他一支普通的‘英雄’牌钢笔，并用这支钢笔写了一首诗送给他。”看到陈青阳的表现，何正明感到有些好笑。
“什么诗？”陈青阳有些失望，也有点好奇。
“郑板桥的那首比较有名的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现在这首诗就压在孟天顺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我看了看，确实写得不错。”柳浩然练的是柳体，棱角分明，骨力刚劲，疏朗开阔，清秀方整，体现在钢笔字上也很有韵味，何正明比较欣赏。
“除了孟天顺之外，柳浩然提的其他干部怎么样？”陈青阳发现有些扯远了，就把话题拉了回来。
“其他的我们也都仔细调查了，没有一个和柳浩然有私交，工作都很有能力，形象不错，群众基础也比较好。所以说，在卖官这个问题上，也是不存在的。”何正明也发现话题有些远了，笑了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