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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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声重如斯

X监狱的时光平静但漫长。大概在入狱半个月后,张遇收到小征给他寄来的一个邮包:里面是小征写给她的一封信,以及一本刊有奇旗最新小说的杂志,另有一张报纸。

张遇先匆匆看了看小征的信。小征告诉她最近的近况,言词俏皮,用语嬉哈。他仍然是个乐观男孩。

小征上一次来看望她,她主动、理智地叫小征用不着等她。五年,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太长。她请他另去找一个女孩子,去开始他的另一段感情生活。对于她的建议,小征很审慎。他看着她,少有的严肃,不说话。他没有抗议,也不表示赞同。

这次在信中,小征告诉她,他开始跟一个女孩子谈恋爱了。他原先供职的震区的公司,顺利重建完毕,重新招募员工,原先的员工优先录用,他觉得以他的学历和工作资历,在成都也没什么发展,就回原单位上班了。女孩也是原来在这个单位工作的,地震前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没有什么感觉。地震中,女孩家里人员损失也极惨重。重回单位上班后,两人竟惺惺相惜,就这样他们交往起来了。

小征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张遇怅然若失,但她坦然接受。

小征还告诉她。银行还在坚持叫他们先一次性付清被震塌的那房子的贷款,他与原先同一小区的许多住户正打算进京上访--在说这件事时,他的口气很轻松,好像他要去北京旅游似的,他真是个随处都能给自己找乐的人。当然,万不得已,他就把她曾经送给他的那笔钱用于垫付房贷--说到这里,他对她表达感激之情。“你对我真好!我感谢你!一辈子都会感谢你!把你记在心里。”他说。

看完了小征的信,张遇打开了那张报纸。才翻到报纸的第四版,她就看到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着名女作家奇旗昨日服用过量的安眠药身亡。据知,奇旗生前曾患过乳腺癌,并曾被精神分裂症困扰。去世两周前,奇旗去医院做过检查,医院资料显示这次检测表明她的乳腺癌没有复发,因身体健康原因而自杀的可能性被排除……

奇旗在本世纪初以大胆、锐利的文风勇涉文坛,一鸣惊人,曾被冠以“美女作家”之名。随后,她的文风不断改变。从她最后发表的几部作品可以发现,她越来越热衷于关注人的精神生活,她后来的作品充满哲思……

张遇跌坐在囚室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愕住了。她一边黯然神伤,一边惊惧地用奇旗的死对照自己。她的脑海里不断涌出奇旗的音容笑貌,在那些时候,她奇怪地觉得奇旗缩小成了一个玻璃弹子,咚咚咚地弹跳着,使她的头痛欲裂。那种似乎随时会爆炸的胀痛感令她对自己倍感恐慌。她猛地回过头去,仿佛是去用目光偷袭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奇旗。她的视野里是白森森的墙。

在紧随其后的几天里,劳动和学习之余,张遇不断拿出那本杂志,研究奇旗的新作。她希望从中窥探到奇旗自杀的精神动机。从这篇小说中可以看见,奇旗对于生死这一人生命题充满了探究欲。这部小说有感于她去年的震区之行。面对那么多不幸丧生的人们,原本就整日纠缠于精神探索的奇旗那根敏感的神经再也无法回归常态:“并不全是那两个月里目睹的死人们的样子使我恐惧,更主要的是死人们给我带来某种提醒,那更使我恐惧。我听到死去之人向我发出这样的提示:你也会死的!你也会死。我会死!这是事实,可我以前从来都可以忽略它的存在,现在我不能了,不能了,完全不能了。”

奇旗借作品人物之口说出了已牢牢控制住她的精神困境。在小说中,奇旗不断渲染一种意向:竹笋刺穿地表,消无声息的缓缓生长,无数竹笋的生长组成了一幅竹林出世图。奇旗说:“夜里,我看到竹笋在我的血管里发芽,以奔跑的速度生长,顶穿我的皮肤,呼啸着向阳光游去,瞬间变成一根竹子。成千上万的竹笋同时从我的血管里启程,最终我变成竹林深处的一个核、一个营养源,母亲再看不到我,小镇再看不到我,阳光再看不到我,我在竹根们贪婪的吸收下,“咯吱吱”地被分解和离散,以无数微粒的形式零落在竹林深处。那是一片飞速膨大的竹林,房屋、桥梁、马路、天空、人,纷纷被它撞倒之后覆盖。世界变成了一大片竹林,我在它的内层,被压迫得喘不过气。”

张遇合上报纸,抬头望着头顶促小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怀着无限恐慌怀念着奇旗。她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奇旗和她一样,是因过度奔跑而跌倒的人。奇旗挥动着自己的灵魂奔跑在她的精神世界里,也是越跑越远,最终再也无法找到归途。

可是,奔跑,这难道不是世界和人生的得以良性发展的主要动作吗?如果不奔跑,这个世界也许很快就会消亡,人生将毫无意义。仲义真的是个从不奔跑的人吗?如果是,那实在是生活给出的一个意外,他作为一个特例,不能被任何人效仿。每个人都必须奔跑,只能奔跑啊。张遇最终还是迷惑了。在迷惑中恐慌。在恐慌中迷惑不已。

入夏时的某一天,仲义第三次来看望张遇。这实在是个平常的日子。仲义带来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张遇和仲义隔着一个长而阔的铁桌子,两两相望。仲义的妻子坐在仲义身后数米外靠墙的那张长木椅上。仲义的孩子几次脱离妈妈的佑护,欲冲到仲义身边去,但每每被屋里站立的那个警察威严的表情吓住了,扑闪着童稚的眼睛缩回妈妈身边,他妈妈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仲义的妻子耐心地盯着仲义的后背,等待这次探视结束。她也会将目光稍稍抬高一点,凝望前方的张遇,与后者四目相接时,善意地微笑。

后来张遇不记得那天跟仲义说了些什么。那一天他们应该说了很少的话,大多数的时间里,仲义都在用眼神鼓励她。

“没事!会没事的。”

好象他不时地这个样子小声安慰她。用词贫乏,但令她感动。他现在给予她的感觉,真的像一个哥哥。这种感觉在不给她带来压力的同时,令她感受到一种单纯的温暖。

仲义在法庭宣判后的三天内,就替张遇还掉了所有该还的钱。据他向张遇所作的保证称,他的妻子未曾对他此举提出异议。有几次,张遇夜里在逼仄的囚室里把自己抱成一团躺在床上想象仲义的妻子。她猜不透她。或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去猜度那个她丝毫不了解的女人。她只要相信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信任则可。是某种牢不可破的信任感成为仲义夫妇间最坚固的纽带,因为它,他们之间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无须解释。是这样的吗?

仲义的孩子大概已经适应了这块陌生的空间,开始恢复他的天性,他推开母亲,跳过来,爬到仲义的腿上。仲义的妻子也站起来,挨着仲义坐下来。她没说什么,只是望了张遇两眼,向她微笑了几下。张遇赶紧也向她回以微笑。

张遇后来会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她始终在心里揣摹着仲义妻子对他的信任感。那样一种坚实地流淌在他们夫妻间的信任感,令她惆怅。

另有一件事情令她意外。那日临走前,仲义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细心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推给张遇。她拆开那纸,讶异地看到了那个总与仲义相随相伴的电键。看上去它已经明显有点陈旧了,但没有一处地方有锈蚀之迹。她瞪着它,又望了望仲义,不解其意。

“给你解闷用的。无聊的时候,就发几个报玩玩。这东西可好玩儿了,你不觉得吗?你还会不会发?”

张遇将电键摆到桌沿边,试着发了两下。很生疏。耳朵里传来一种混乱不堪的共震声,这声音听来滞重、阴郁,令她心慌、烦躁。她仓惶将它推开。

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报务员的时候,就知道,每一种电报声都是有性格的。那声音的性格往往就是发报者本人的性格。更多时候,电报声也能反映出发报者当时的心境。刚才从她手里淌出的声音表明,她现在的心境仍然是浮躁的。

“留下吧。它可以使你安静!”仲义仿佛看透了她此际的心绪,对她说。他的声音很轻。

她惶惑地重又将它拿到近旁,瞪着它愣神。确如仲义所言,她知道,发报可以培养一个人的定力、耐性,使人变得沉静。她决定留下它。

可惜的是,几分钟后,站在门口的那位警察没有容许仲义留下这只电键。

“这不安全!”他说。

张遇最终只好望着仲义将电键收回包里,起身,离去。他的妻子抱着孩子紧随其后。张遇盯住他们的背影,直到打开又合上的门像一把刀将他们从她的视野里切除。门发出震颤,张遇应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