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省委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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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革命告御状(3)

琚凌然与高天鹏重重地握了一下手,迈着军人步伐昂然而去。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高天鹏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威压。这老家伙,莫说高天鹏惹不起,上级领导也得敬他三分啊!万一他发起倔来,把事情闹大,就难以收拾了。奇怪啊,他离休后一直呆在家里和儿子捣鼓回忆录,从不过问世事,又是谁把这一切告诉他的呢?看他那样子,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明了于胸。看来任亮是有后台,F省确实存在一股与自己权威挑战的强大暗流,他感到,危机隐隐向他袭来……

于是,高天鹏坐到班台上,打通了陈元彬的内线电话,把他召进了办公室。

“老板,有什么吩咐?”

“吩咐,吩咐个屁!”高天鹏突然口出粗言,大为光火起来,“你去折腾吧,加油折腾吧,把自己折腾死了,我也跟你倒台,完蛋!”

“老板,我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你自己明白。我告诉你,那个任亮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做得太绝了!”

“这……”

“还愣着干什么?去啊,去办任亮的事,能放就放,能宽大就宽大。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高书记。”

××年××月××日阴

呆在这个鬼地方,我真是度日如年。让生命在屈辱和在苦役中一分一秒地耗费掉,我除了痛心,再也找不到别的感觉了。

我是穷苦家庭出身,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加班,我曾创造过四天四夜不眨眼的纪录,即使到了现在,为了工作,挑灯破夜,通宵达旦加班工作,也不是稀罕的事。累是累,可我却精神饱满。因为那种累可以给我成就感,能给我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的自豪,所以虽苦犹荣,虽累犹乐。而今天这种失去自由为前提的劳役,带给我的不仅是肉体上的疲累,更多的是心灵上的折磨。我始终揣摸,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幸,而是我们社会的耻辱。一个不该失去自由的人被应该失去自由的人剥夺了自由,这种伤痛,是我身心上的屈辱,也是我们社会身上的创痛……

××年××月××日晴

我的病又犯了,痛得直不起腰。我真恨自己,年轻的时候只顾工作,却忘记了保护身体。透支健康和生命,付出的是终身承受病痛的代价。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在拼命工作的同时,我还要选择健康。

屈指算来,我已在劳教所呆了半年了。半年,可是180多个日日夜夜。陶琦在外的奔波申诉毫无结果,莫非我真的要在这种地方呆上两年吗?我相信正义一定会最后胜利。但是,像我们这种为了正义而付出的牺牲,能够因为胜利可以补偿么?生命和时间一样,是一维性的,一去不再复返。两年生命的消逝,胜利不会为消失的生命再增添两个春秋。我很痛苦,很难过。如果不是因为相信正义会最终胜利,我早就选择了生命的终结。

我怀疑,陈元彬之流是否与劳教所串通了一气对我进行非人道的折磨。我有伤痛,如长久地从事重体力,伤病就会发作,可劳教所却不顾这些,反而总安排重活给我干,使得我的伤病日益严重……如若长此以往,我的身体是否支撑得起这两年屈辱的时光,是否能拖到正义胜利的那一天……

××年××月××日小雨

劳教所的劳动是艰辛的。并不因为我的年龄、身份、身体状况而有所减免,除非我病得实在动弹不了则已。采石场、采沙场、装卸车的苦力我都得参加。我也咬牙拼命干,我不希望别人看到的任亮是个惧怕劳动的孬种。无论在何种境况里,劳动永远是光荣的,只是把劳动当成一种处罚手段,我才感到屈辱,甚至为劳动鸣不平。

今天发生了一件令我感动的事。一位回城探亲归来的年轻干警找到了我,悄悄塞给了我一个包裹。说:“我去看望了你妻子,她说叫你挺住,她在为你申诉。我还去拜见了纪刚院长,他说要你相信自己无罪,他和同志们正为你奔走呼号。这是你妻子给你买的药,纪院长为你买了两瓶蜂蜜,我也为你买了点营养品。保重……”那一刻,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没落下来。我没理由哭,我是为信任而感动,而增添必胜的信心……

××年××月××日晴

久病成医,这话对!病久了,长期吃药求医,对病理药理便有了耳濡目染和亲历亲为的体验和领悟。那么,坐牢久了能否成法律专家呢?我想也会。至少蹲次狱,对法律会有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切身的体会。

我正在思考一个法律问题。劳教人员是不是犯人?我不精通法律,但绝不是法盲。我知道劳教不是刑事处罚,那么,劳教人员不是罪犯了?可是,没有犯罪,为何又要以惩罚犯罪的手段来惩处呢?最大的特征就是采用惩罚犯罪的通常手段——剥夺人身自由。就生存角度来说,劳教人员的待遇和处境反而远远不及服刑人员好。再如,没轻度违法可处两年劳教,失去两年人身自由,而刑事处罚的刑期有三个月,六个月。犯罪者可以只失去三个月自由,而未犯罪者却要失去两年自由,这是不是立法体系的一个疏漏?是的,若能活着出去,我一定找法律界人士探讨,建议对此进行改革……

任亮正躺在监舍里自己的铺位上翻阅在劳教场写的日记。他今天因伤痛复发,打针吃药后,在监舍里休息。天气由炎热转凉了,有凉风自窗口吹进来,浑身有舒爽之感。监舍不大,大约十五六平方米,两边靠墙各摆了两张上下铺的单人铁架床,住了八名劳教人员。屋子墙壁有些斑驳和污渍,各铺位的被子折叠齐整,有棱有角,毛巾、口盅挂放整齐,有些军营味道。任亮睡的是左边靠里的下铺。看累了,他的目光离开了日记,合上日记本,取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重新戴上眼镜后坐了起来。缓缓起身,缓缓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出门走到了不宽的走廊里。走廊很长,顺着走廊过去,是一长溜像他刚出来那间一样的监舍。走廊外边用10公厘的钢筋密密地焊装了防护网,通往外边的是扇大铁门。房子的窗口、气窗都装有粗钢筋,人置身这个笼子般的小天地里,要想出去,走向自由天地,除非人家放你出去,否则没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是插翅也逃不出去的。监舍外有片空地,便成了个小院。空地上长着茵茵绿草,四周栽有青丝飘飘的杨柳,绿草因秋至而有些泛黄枯萎,杨柳叶也开始垂落。地上积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任亮一被抛进这个笼子,就注意到了这片空地,以建筑学的角度看,留有这片空地,有利房屋采光,空气流通,是科学的。但是,当时栽种杨柳的人,不知出于何种创意,源于哪种美学流派?反正,杨柳的柔性与监舍的肃穆,风格是不统一协调的。在这种场地,应栽伟岸的松树,或栽神态威严的柏树才能达到情境的统一。站在失去自由的笼子里,看到却是杨柳婆裟的倩影,有些不伦不类。但再往深处想,也不尽然,也许创意者另有寓意吧。柔能克刚,犯罪通常都是刚性过足的产物,在这里掺入柔性的东西,柳丝飘逸,能令人想起姑娘的秀发,妻子的温柔,母爱的温暖,春天的无限风光,牵动起犯人的柔情愁思,激发向往自由的渴望,从而达到感化犯人,使之悔过自新的目的。这样理解,便觉当初创意者用心良苦与博大精深了。人这东西,真不好解释。他们的思想是说不清的,一万个人对世界有一万种理解。就是同一个人,在一万种情境下,对周遭世界也有一万种体悟。佛家所谓的“境由心造”之说指的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境界吧……

通往外部世界的铁门打开了,一名年轻干警走了进来。见任亮正傻傻地凝视那片空地,有些好奇地问:“看什么?”

“啊……”任亮回过头,急忙立正,“报告管教,我在看风景。”

“这里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

“看是不好看,可有风景比没风景好嘛。”

“胃好点了吗?”

“打了针,吃了药,躺了一会,不那么痛了。”

“去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去哪?”

“等会你就知道了。”

“是!”

在这地方呆久了,人也变机械了。在这世界,只有服从,不许存在自我。刚进来那阵,任亮有些抵触管教,细细一想,觉得他们也是在例行公事,没必要为难他们,于是便在日常行为中配合干警的管教了。他现在听干警叫他走,也不作多想,急忙进屋,把自己的简单“行头”收拾好,装进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一只大包里,然后提上,默默地出了门。直到出了铁门,他才心中问自己:去哪呢?是放自己了?还是转地方?别想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反正命运的缰绳没捏在自己手里,想也白想!

任亮便被带进了劳教所的一间办公室里。一进门,他就愣住了,他日思夜想的贤妻陶琦端坐在里面。他扔掉包,几步跨了过去,上前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来了……”

“我来了。我接你回家。”

“回家?”任亮像是没听清,盯着上班的劳教所工作人员又问道,“我可以回家了?”

“是的。”一个领导模样的干警说,“鉴于你的身体状况,上级领导同意批准你保外就医。”

“保外就医?”

任亮喃喃着,禁不住有些失望。这么说,不是释放,不是平反,他的劳教处罚仍没解除,戴罪之身的名分依然没有改变。便与陶琦牵手走出了这道警戒森严的大门。站在门口,回头再望了一眼那饱含了他的屈辱的大门,禁不住热泪盈眶,紧紧地抱住了妻子……

从刑事拘留那一天起,到今天走出劳教所大门,任亮度过了200个失去自由的日日夜夜!

任亮在陶琦陪伴下,刚从医院体检回来,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就停到了他家楼下。

车门开了,走出了两个老人。走在前面的高大老者声音洪亮地对着任亮的家叫道:“任亮同志在家吗?”

刚坐下喝开水的任亮听到喊声,马上出了门,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看到一个好面熟的老者的仰头张望,便问道:“请问老同志,你找我吗?”

“你是任亮吗?我正找你。”

“啊,琚书记……”

任亮认出来了,站在楼下叫他的是琚凌然父子。他对屋里喊了一声“琚书记来了”,便一溜烟奔下了楼,握住了琚凌然的手。

“任亮同志,你受苦了。我看你来了。”

“琚书记,非常感谢你为我伸冤,为我主持公道。”

“伸冤,伸什么,冤不还没伸吗?”

“上去坐坐吧,琚书记。”

“不了,我还有个约会呢。我儿子是个作家,他想采访你,就留下吧。哎,你有什么打算啊?”

“继续申诉,我就不相信乌云永远会挡住太阳。”

“好,有种!”琚凌然在任亮胸口擂了一拳,“要在战争年代,我准派你去带突击队!别怕,你身后是党,是人民。好了,有什么要帮忙的,给我打个招呼,老头子我给你跑腿!”

“太谢谢你了……”

任亮双眼濡湿,目送琚凌然的车驰出大院消失之后,才与琚正清上楼……

任亮回家之后,家里的电话就一直没停过,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还有过去与他闹过意见的人,都纷纷表示支持他。希望他坚强,不要气馁。他的信报箱里塞满信件,明信片,都是为他提供证据、线索和声援他的。电子信箱里也塞满了声援邮件……

任亮花了一周时间,写下了两万多字的申诉和检举材料,打印了好几十份,到处投寄,提着材料和人们寄给他的声援邮件,一家单位一家单位的申诉,举报……

任亮的行为惊动了陈元彬一伙。陈元彬气急败坏地把刘良桂和公安局里的几个弟兄叫到一起,命令他们严厉惩治“死不改悔”的任亮。在陈元彬、刘良桂等人的策划下,林州市公安局成立了“任亮陷害案”专案组,厄运又一次降临到了任亮头上……

保外就医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任亮正在家里打电话,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电话还没挂,一辆警车呼啸着停到了任亮的楼下,几名警察走进了他家里。任亮还以为是公安局来向他了解情况的,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里,正要转身泡茶,为首的警察挥手制止了他:“别动,我们是奉命拘留收审你的。”

“这……为什么?”

“任亮,你是保外就医的劳教人员,可保释出来后,你无视法律,上蹿下跳,煽动社会不安定因素,诬陷党政领导人。我们是公安局专案组的,对你以‘陷害嫌疑罪’拘留收审。”

“我是申诉,不是陷害他人。”

“可你乱咬他人干什么?”

“我是被人陷害抓进去的,我不证明他们是犯罪,又怎么证明自己清白?”

“废话少说。签字吧!”

签了字,专案组人员给任亮戴上手铐,又一次把他塞进警车,呼啸而去。身后是陶琦彻心彻肺的愤怒呐喊……

琚凌然在客厅里一连摔碎了两只茶杯。

“怎么啦?变天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拼死拼活打出的江山,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糟蹋?好,老子也豁出去跟你们斗斗,看看谁斗过谁?有本事把我也抓进去,与任亮做伴。老子不怕死不怕坐牢,战争年代死过好多回了。活了80岁,死也算寿星了。谁要糟蹋共产党的江山,我跟他没个完……”

摔累了,吼累了,琚凌然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琚正清的儿子,在部队任职的少校军官,回来探亲的琚志民急忙上前为爷爷捶背。

“爷爷,别生气嘛,气坏了身子,怎么去跟腐败分子斗争啊?”

“嗯,你小子讲得不错。比你爷爷沉得住气,有大将风度。”琚凌然气立刻消了一半,但他叹了口气,“爷爷老了,要在战争年代,这帮家伙统统该军法从事,杀头枪毙,一个不留。”

“战争年代军法从事,和平年代有法律从事嘛。罪大恶极者照样可以杀头枪毙。”琚正清也上前为老人消气。

“对,他们该法律从事!”琚凌然抓起了拐杖站起来对孙子说,“小子,跟爷爷走!”

“去哪呀?爷爷?”

“去省委,找高天鹏去!”

“爸,你上次不是去找了他吗?如果找他有作用的话,这事早解决了。我看他根本就没诚意,又大权在握,你找也白找。”

“难道这世界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琚凌然像在问儿孙,又像在问自己。他下意识地用拐杖磕了磕地面,突然开悟说,“你们看,我是老糊涂了,还是气糊涂了?他高天鹏不管,我上北京告御状去。F省没人管得了他们一伙,难道上级还管不了?志民,明天陪爷爷进京告状去!”

“爷爷,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路途又这么远,还是……”

“你小子又说混账话了。人家姜子牙80岁遇文王,还领兵打仗呢?我80岁就连出趟远门都不行了?爷爷是战火中冲杀出来的好汉,不是泥捏的菩萨经不得风雨。就这样定了。明天就我爷孙俩去。有你这军人在身边,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爸……”

“别婆婆妈妈的了,去给订票吧。”

琚正清拗不过父亲,只好打电话到后勤处,说老父亲想去北京看看战友,给订两张车票。后勤处不敢怠慢,还要安排工作人员陪同。琚正清说:“不用了,我老爸不同意,他是外出走亲访友,是私事,就由家人陪同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便驱车送琚凌然和志民爷孙到了火车站,从特别通道检票,上了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火车才停在北京火车站。因为琚正清事先跟琚老在京的战友打了电话,他们才下火车,就有人在站台上迎接他们了,扶着老人出了站,坐上汽车,住进了宾馆。在宾馆冲罢凉出来,琚凌然感叹地说:“当官比当老百姓不知要强多少倍,我这个告老归田的官儿,还有人侍候得这么周到,更何况在位的。我就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总不满足?”

“爷爷,你感到满足,因为你是站在‘公’字上思考问题;他们不满足,是因为他们站在‘私’字上对待世界。”

“讲得好。我就要用公字斗斗他们的私字。”

“爷爷,坐车累了,早点休息吧。”

“好,休息,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嘛。”

琚志民扶爷爷躺到床上,又给他盖上被子,自己也熄灯上了床。不一会,琚凌然便打起了很响亮的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