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省委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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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纪程序”的新政论(4)

“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和几个数字算得清的。”金必坦率地说,“一个经营者的决策失误,损失的只是一个项目或者局部,可以通过财务账目反映出来。而一个领导的错误,带来的损害则是全社会各个方面的,全方位的损失指数是很难用数字显示的。”

高天鹏心头一震,感到女婿说的话,与昨天林家玉与他推心置腹所说的话是多么相似啊!

昨天下午,高天鹏在办公室里生闷气,觉得上级对他不公,抵触情绪相当强烈。林家玉受专案组委托,来到了高天鹏办公室,与他长时间地谈话。林家玉进门就真诚地说:“高书记,我是个讲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我们今天的谈话,是否可以开诚布公,有什么说什么?”高天鹏气恼地说:“现在你是代表组织来和我谈话,我听你的就是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林家玉并不生气说:“高书记,从前你一直是我敬重的领导,即使是今天,我仍相信你自己没贪过一分钱,没贪过一次色。我在这一点上仍然敬重你,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可是,若从大局来看,我觉得你是有错误的。你的错误根源,在从前我俩发生冲突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你走进了一个思想误区,你错误地把自己的职责当成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手段,所以,整个F省也就成了你的试验田。错误的观念直接导致了你今天的错误。你忘记了自己是掌握全省人民命运沉浮的最高领导,你的所有行为和举措都关系到全省的命运。仅仅自己不贪不腐败是不够的。我觉得,因为你的错误,给全省经济建设和社会进步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因为你纵容了陈元彬一伙的胡作非为,使得全省党风政风日下,经济环境在这种风气下也恶化起来,直接导致了全省经济建设的大滑坡。高书记啊,一个厂长的错误带来的只是一个工厂的兴衰,一个工人的错误可能造成只是一件产品的损失,那只是局部的,个别的损失,而一个决策者的错误,带来的将是他所领导的地区的社会性灾难,就不是用数字可以显示的了。整个社会都混乱了,我们自身的品格高尚于事又有多少补益呢?”

高天鹏吸着烟,靠在沙发后背上,眯着眼,一字一句的听,听到这里,感到林家玉讲得有一定道理,但他嘴上还是不服地说:“不管我的错误有多大,但也不能把我与陈元彬他们混为一谈嘛!”林家玉又说:“你怕什么呢?你可以申诉,可以为自己辩护嘛,像林州建委的任亮,被关进了劳教所,他仍坚持申诉,难道你连这点自信也没有吗?高书记,我说重点,你这是不负责任,不敢负责任!”高天鹏涨红了脸,正要发脾气,但他最后还是忍了,反而笑了笑:“家玉,谢谢你了,我也终于认识你了。你是我身边唯一一个始终如一对待我的干部,我也敬重你。我们的谈话是不是暂告一个段落,让我好好想一想,我毕竟也是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干部了,反思、反省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林家玉与他紧紧握了一下手,便退了出去。而高天鹏却被林家玉这席话推进了极度矛盾之中。他开始反思,开始反省,渐渐地发觉,自己的自私,自己的思想移位比林家玉所说的还要严重。又联想起近些年省经济发展滞后,社会风气变坏,腐败现象横行,人民怨气高涨……今天,当女婿又说出这番与林家玉所说的异曲同工的话时,他的灵魂彻底被震动了,不由老泪纵横,痛悔不已……

“我没有什么可怨的,也没有什么可恨的了?我总算明白了,毁我者,权力啊!是权力成就了我,又是权力毁灭了我。权力、权力,我真不知该怎样给这玩意下定义了!”

“爸,你能认识到这一层,是幸事,至少对后人是种镜鉴吧。”亚馨说,“你还记得过去有人用‘良知’,化名给你写过的信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可惜的是,我那时的良知被权欲包围着,突围不出啊!”高天鹏说到这,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亚馨和区金必,“那个‘良知’就是你们吧?其实,我应该早就料到的。写那种言词恳切的信,不是朋友就是亲人。如果是对手,才懒得去费那份心呢。可我当局者迷,权迷心窍啊!”

“权力是柄双刃剑。”高亚馨叹道,“如果我们不及早找到制约它的法器,不知还有多少人被伤和持剑者自伤啊。”

“我们为什么今天才能这样交流呢?为什么过去你跟我说这些,我总听不进呢?人非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彻悟吗?是不是宿命呢?亚馨,金必,我这生唯一没输掉的,唯一的骄傲就是你们了——我毕竟还有一个好女儿和好女婿。你们的选择是对的啊!我真后悔,当初没听你们的劝告……”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爸知道怎么办的。今天,我已经向中央请示了,决定辞去所有职务,请求到上面交代问题,受到怎样的惩罚我都认了。上级已经原则同意我的请求,让我停职进京了。明天,我将主持召开最后一次常委会,之后,马上飞赴北京。”

“爸。”区金必立刻说,“让亚馨和冰冰留在林州,我随你去北京,也好有个照应。”

“爸,你放心去吧。”亚馨抱住了父亲的胳膊,“无论到了何种时候,你永远是我的爸爸……”

高天鹏伸手搂住女儿,他在心中掐指默算,到今天止,离他正常卸任,还有四个月时间。不知不觉间,两行热泪顺着两腮缓缓淌下……

周六早上,露重霜寒。飕飕冷风透过窗户往屋里钻,吹得窗户晃荡有声。纪刚下意识地掖了掖被子,鼾声正浓。而妻子已经悄声起床,去准备早餐了。这些日子,陈元彬团伙第一批疑犯已进入审理阶段。纪刚忙于审案,已经好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今天难得清闲一天,就让他多睡会吧。

可是,此刻电话却催魂似的响了起来。妻在客厅接了一会,便高叫:“老纪,你的电话。”

“谁呀?这么早就打什么鬼电话?”

纪刚揉了揉惺忪睡眼嘀咕着,可他的手还是抓住了床头柜上的分机。

“喂,我是纪刚。”

“纪刚,你还在睡觉啊?我是林家玉。”

“啊,林书记,有何指示啊?”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有什么安排?本来想睡个懒觉,可被你这一搅,睡不成了。哎,林书记,是不是升了官,要请我喝高升酒啊?”

“对了,我是想请你喝酒。不过喝的是朋友酒,不是什么高升酒。”林家玉也幽上了一默,但马上又认真起来,“纪刚,趁今天有空闲,我们聚聚好吗?”

“好,好的,在哪见啊?”

“我们去雁鸣山爬山怎么样?”林家玉没等纪刚回答,又说道,“记住,打的过来,赶公车也行,不要开车来,我们要过一天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十点整,雁鸣山公园门口见。”

“好,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纪刚跳下了床,一看表,还不到七点,他的心踏实了不少。而后不急不忙地找了套西装,穿戴整齐,再去洗漱,刮脸。一边忙,一边心中犯嘀咕:林家玉一大早叫自己去爬山,是为了什么呢?高天鹏辞职后,被交由司法部门处理,现取保候审在家赋闲,而今林家玉已被任命为F省委副书记,主持省委工作,负责筹备省委换届的党代会,不言而喻,他就是下一届的省委书记了。林家玉一大早叫自己去登山,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谈,绝不像他说的,是朋友间的游山玩水。省委工作千头万绪,换届工作又迫在眉睫,他可谓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哪有这份闲情逸致。所以,他不敢怠慢了。

纪刚吃完早餐,便哼着歌出了门。

他看时间还来得及,便决定不打的,而是挤公车去雁鸣山,因为他家外的街道有一路直接到雁鸣山的公车。站牌下等车的人很多,但公车的间歇太长,等车的人牢骚满腹。好不容易才等来他要乘的那路车,人们一拥而上,挤到了车门口。纪刚站在后面,盼着前面的乘客早点上车。可车上已经站了很多人,上车速度很慢,司机在大叫:“先上车的乘客请往后面站,先上车的乘客请往后面站……”纪刚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车,可连站位都没有了,只好抓住扶杆站在上车梯上,关车门时,差点连衣服也被夹住。一路上,乘客上上下下,纪刚从上车门口开始,被司机赶到了车尾处时,车才开到公园终点站。下车时,他差点憋得喘不过气来。心想:自己平常是小车出,小车进,今天体验一番平民百姓的生活,才发觉做个老百姓还真不容易!

纪刚下车的时候,离9点还差20分钟,先在公园售票处买了两张门票,又在一家店里买了些食品、水果、矿泉水,坐在门口的长条椅上等。过了一会,林家玉也乘公车而来。两人见面,嘻嘻哈哈地打起趣来。

“哎,纪刚,你来得真早。”林家玉上前握手。

“当然,与领导约会,一般要早到约定地点好迎候。”

“这话好像是陈元彬讲的啊?”林家玉马上接了话,看着纪刚提了两大袋东西,忙接过一袋,“不是说好了让我请客的吗?”

“不拍白不拍,拍了不白拍嘛。”

“哈哈哈……”

验票进门,两人没和游人顺着水泥路面的大道往上走,而是选择了一条林间小道往上攀登。林家玉体格强壮,总走在前面,健步如飞,这可把纪刚给害苦了,因为胖,才爬一阵,就气喘吁吁了,一个劲地埋怨林家玉走得太快。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登上了一处岩石顶部。岩石顶部平坦光滑,有数十平方米,再往山腰伸展,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天然山腰广场。纪刚一登上来,就一屁股坐下了,喘着粗气,赖在那不肯走了。林家玉也坐了下来,喝着水,举目远眺。因为山势高,极目远望,林州城尽收眼底。高大的楼房,低矮的民居,纵横交错的马路及马路上的车辆行人,此刻变得渺小了。林河穿城而过,静静地,在阳光下流金溢彩,向雾霭沉沉的远方奔流而去……

“哎,老林啊,”纪刚缓过气来了,嘴巴又活了起来,“你说下山请喝酒的,打算上哪家酒店啊?”

“我说了体验百姓生活,老百姓谁上大酒店?吃大排档吧。”林家玉也打趣道。

“哎呀,白高兴一场!吃大排档,还不如让老婆做条红烧鱼呢。”纪刚马上又认真起来,“大书记,你约我们出来,总不就为了爬趟山,吃顿大排档吧?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陈元彬团伙腐败案就要结案了,你们有什么感想啊。”

“最大的感想就是,我觉得我们这次反腐败成本太高了。”

“此话怎讲呢?”林家玉问道。

“比如陈元彬案,最初人们就发现了,可就制止不了。等腐败了再去治,与事先不让他腐败相比,哪个成本高呢?”

“是啊,我记起了当初上级安排我出任常务副省长时,我也曾有顾虑,希望搞专业。可琚老狠狠臭骂了我一通,他说让腐败分子把江山败完了,你搞屁专业。又如在本届换届人选确定时,我是想留在政府抓经济的,可上级一位同志说,任何时候都没有脱离政治的绝对经济,也没有脱离经济的绝对政治。如果没有一个和谐的政治环境做保障,再能干的人也别想把经济搞起来。”

“可是,应该怎样才能建立一个和谐的政治环境呢?”纪刚咄咄逼人反问。

“这就是我今天请你吃大排档的目的。”

“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套语?”

“不听真话请你吃什么大排档?”

“好,那我就斗胆直言了。”纪刚拉开了一副演讲的姿势,“高天鹏建立不起,你未必就行,从某些方面说,高天鹏比你厉害,因为他比你更铁腕。可是,如果你也和他一样铁腕,那么,你又会变成高天鹏第二。我老是在思考这样一个概念,高天鹏不贪钱财,不好女色,可他居然成了腐败分子。那么,他的腐败是一种什么样的腐败呢?我把他定性为‘权力腐败’,权力腐败比经济腐败、生活腐败更可怕,因为他更具隐蔽性和欺骗性。”

“说下去。继续往下说。”林家玉变得神情凝重起来。

“靠一个领导的铁腕和主观意志去治理社会,是社会的不幸。如果这个领导开明清廉,社会还可得到一些清明,如果像高天鹏那样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么,要改变这种怪相,就得制约你的权力,使你手中的权只能用于工作、做事,而不能用于其他方面。我可以送你两样法宝,一是民主法制,二是程序公开。把这两样法宝用好了,保你走出这个怪圈。”

“三句不离本行,‘纪程序’又谈程序了。”林家玉插话道。

“是的,我是搞法律的,不谈这两样东西就无从谈起。高天鹏最大悲剧就是没有这两样法宝的概念。他不是喜欢大谈特谈党的领导吗?可他却错误地把党的领导当成了他个人的领导。省委书记是共产党的书记,手中的权力不等于是他个人的权力,书记领导制是代表党执政为民,而一旦忘记了这一点,就容易把自己手中的权力绝对化,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谁也制约不了他,治理社会就成了实现他的主观意志了。党的领导是民主领导,民主是好东西,大家都爱谈,可实现民主靠什么?除了程序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保障了。陈元彬不是说我把林州中院治成铁板一块吗?这块铁板就是程序的产物。整个法院的运作都以程序为依据,我这个院长是领导,我一旦超出了我的权力范围,突破程序,我的话就算不得数了。那么,我如果不要民主,不要程序,我这个院的权威就会丧失殆尽,我要维护自己的权威,也得寻求程序的保护。再拿一台电脑来打比:电脑里由硬件和软件两大部分组成,硬件部分是电脑的各部件,软件部分就是程序。如果按程序去操作,电脑的运转就畅行无阻,而一旦偏离了程序,电脑就出故障而开不了机,即使开了机,也没法正常运作。其实,当前整个社会不缺民主与法制的硬件,有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公检法司,还有社会团体、媒体等,但因为“软件”不够强,也就是说我们有法制条文,也有了实施、监督机构,但这些机构没能真正各司其责,形成严密的相互权力制约程序,结果自然导致软件失灵,牵一发动全身,影响硬件的功能。”

“你讲得有道理。比如说,我在三江口水库工程中,实行的就是按照你所说的程序,确实轻松多了。各人的权力只能用于工作,用于歪门邪道就失灵。据说陈元彬和尹君他们当初也曾满怀信心想插一手的。可当他们发现无处插手了,便决定不再沾边了。可一个省的运作程序可是大程序。那么,这套程序怎样才编写和实施得了,由谁编写好呢?我又到哪里去找这么高明的程序师呢?”林家玉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纪刚,由你来充任这个角色如何?”

“我……”纪刚语塞了,不知怎么回答林家玉好,愣大半天,他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可能胜任不了那么重要的角色。”

“省常委会已经研究决定,调你任省委秘书长兼省委办公厅主任,参加下届常委。这个角色不正是程序设计师的角色吗?”

“我想,还是让我搞法律好。”

“纪刚啊,你不是说了吗?你用程序把林州中院治理得铁板一块,难道就不能与省委一起,把全省的工作治理得铁板一块吗?”

“干不干,纪刚?”林家玉激他道,“你林州法院院长才是厅级,一进省委常委可是副部级了,升官的事还不干,是不是不自信,平时吹牛皮,临战尿裤子啊?”

“谁说我不敢啊?”纪刚争辩了一句,“还是一切按程序办吧。”

“好,按程序办!”

“哎,老林,”纪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任亮哥儿子文意过两天举行婚礼,你能不能抽出时间参加一下?小伙子说,他用婚礼作为献给反腐败胜利的礼物,是个意义不一般的婚礼。”

“好,我一定参加,就是没有这层意义,老哥娶媳妇,我来祝贺也是人之常情嘛。”

“谢谢啦,”纪刚打趣道,“还是一切按程序办吧。”

“哈哈哈……”

两位好朋友,而今的上下级开怀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久久萦绕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