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使飞行——国际灵柩送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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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迎送死者的公司

坐电车去尔赫斯的时候,要穿过羽田机场国际线的旅客候机楼。圣诞节期间的机场里摆放了巨大的圣诞树,候机楼包裹在华美的气氛中。看到这情景,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非常兴奋。

可是,我是去国际线货运站采访的。遗体和遗骨按照货物规格运送,所以,货运场的一角就是尔赫斯公司。

从出口一走出来,从羽田机场附近海面刮来的寒风迎面而来,呼呼作响,迅速夺走了体温。我走了一段路后,看到一片平整过的开阔草坪。远处有大海、工业地带,以及飞速驶过的划出超现代弧形的单轨列车,此外就是辽阔的天空,天空的比例之大,简直令人无法想象这是在东京。

飞机的轰鸣声被风刮走了,我竟然没有听到。所以,突然觉得天空出现了一架比自己预想的巨大得多的飞机,随即消失在了建筑物那边。

又走了五分钟,我来到一个大门前,门口站着警卫。里面是第一国际货物大楼,大楼里有尔赫斯的事务所。

我打开门走进去,在隔板的最里面排列着很多桌子。最里面的桌子前坐着会长山科昌美,他是个留着胡子、梳着背头的五十多岁的人。他旁边的桌子是总经理木村利惠的。在她面前是像岛屿一样排列的桌子,从最里面开始依次坐的是利惠的儿子木村利幸和女儿木村桃,然后是四十多岁的司机古箭厚志和新录用的职员川崎慎太郎。此外还有几个最近新招募的正式职员。

山科昌美和木村利惠是合作经营。主管人际关系的是利惠,负责接待来访的客人,以及职员的教育等工作。

当我知道登载在报纸头版的事件,几乎都是由尔赫斯承担国际灵柩送还的时候,还以为这家公司有众多工作人员。可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个公司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旧式的家庭作坊似的手工艺人组织。

木村利惠一上班就挺直腰板站在神龛前面,啪啪地使劲拍两下手。每天早上只要在这里合掌祈祷,就能得到心灵的平静和修复,她说。木村利惠认为这是很吉利的。她还说,由于调整好了心情,迄今为止尔赫斯没有发生过一次事故。

这个事务所里一尘不染,也许是由于别致的房屋布局使每个细微之处都显得十分精致的缘故,或者是由于那个有存在感的神龛的缘故,这个事务所给人的感觉就仿佛进行奉神表演的相扑场那般流淌着清净的空气。

由于是跟死人打交道的职业,所以我曾以为利惠是一个基督教修女那样的人,可是,她本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的打扮非常个性,红头发配上黑色睫毛膏,穿着豹纹的花哨上衣,外面套着尔赫斯公司的外衣,她那昂首阔步走在走廊上的派头,在这个大楼里也是一道风景呢。她经常去吸烟室抽烟,是个相当有烟瘾的人。据说烟酒嗓使她说话时声音沙哑,以至于有人叫她“大姐大”,也有人叫她“大哥”,甚至有人半开玩笑地问她是否当过暴走族的头儿。然而,她说话则是一口昭和出生的江户味儿,很传统,所以外表和内面的差异令人吃惊。眼下,她最生气的事情就是“红灯过马路的人太多了,不成体统”。“最近的年轻人,无论是坐公交车还是地铁,都不给老年人让座,不像话。”在这平成①之世,对于不守公德的人如此义愤填膺的人还真是难得一见。

利惠为什么会从事这种工作呢?对此,她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你知道谢礼吧?就是送给来宾的茶叶、手绢等答谢礼品。我曾经在这样的公司打过工,后来被裁员,才去了丧葬公司。就是这么回事。”

但这可是每天面对遗体的工作。根据外务省的《海外国人救助统计》(2001—2010年)每年有大约四百名,多的时候有六百名日本人在海外死亡。尔赫斯公司每年约运送二百具至二百五十具遗体。尤其是从海外运回的遗体,除了因病死亡的之外,因事故、事件、灾害等非自然死亡日益增多。而且他们接触的遗体往往是死亡后过了数日的,遗体的状态之差可想而知。那么,对于每天接触的“死亡”,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虽然不得不去想象,但仍然觉得可怕,感觉两腿都发软。我厌恶死亡,也害怕因生病、衰老而不能工作。原以为在接触遗体的现场会逐渐适应的,其实不然,根本习惯不了,以后也不可能习惯的。”

她曾经接受过一个请托,将某案件受害者的遗骨送回。

2012年1月,在东京都内有两个中国台湾女留学生被刺杀,她们是日本语学校的学生。据报道,她们的脖子上和手上等部位有十处以上的切伤和刺伤。

她们是因为喜欢日本文化而来到这个国家的前途有望的年轻人,可是她们的梦想和希望都被一个男人无情地粉碎了。

台湾地区驻日经济文化代表处的刘福政的话让利惠一直难以忘怀。

“拜托了。”刘先生在电话那头用有些台湾口音的日本语重复了好几遍。

“不能原谅……这种事绝对不能允许……”

利惠一边和日本警察取得联系,一边等待尸体解剖完后认领尸体。

解剖大大超出了原定时间,送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午九点。而后,灵柩运往羽田机场国际线货运站。遗体处理将在那里进行。

利惠也有和被害者同样大的女儿桃子,她说,一想到做父母的心情,心脏就开始收紧。

“你的父亲母亲在等着你呢,现在就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负责进行遗体处理的是利惠的儿子——董事长木村利幸,还有新职员川崎慎太郎,助手是古箭。

经过两个小时的处理后,遗体变得看不到一个伤痕了,放入崭新的棺材里是凌晨一点多。所有的作业结束,职员们回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第二天,遗属们和灵柩中的故人相见。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爆发出了哭声。“真漂亮啊。”“你变漂亮了。”父母把脸贴近灵柩对女儿说道。

利惠在遗属和死者相见期间一直陪伴在遗属身边,搀扶着他们。领来遗体之后她几乎没有合眼。

职员们都在担心利惠的身体,会长山科皱着眉头说:

“这个公司无论好还是不好,她的人格即是公司的特色。要是在她的继承者没有培养好之前就倒下的话,这个公司将无法生存。”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而且我担心她的身体。她哪里是在工作啊,太拼命了。可是叫她休息她又不听。”

嫌疑人虽然在逃亡时被拘捕,却在关押时自杀了。这种最坏的结局使警方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加害者也是有亲人的,这种无知的犯罪和其后的行动使太多人受到了伤害。

两家的父母希望让特别喜欢日本的女儿穿着日本的漂亮服装出殡,因此,利惠给他们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什么样的和服适合她们,最好在什么地方举行等等。

利惠将和服仔细盖在她们身上,就仿佛为她们穿在了身上一样。看到她们变得像新娘子一样漂亮,利惠不由得和她们的父母一起流下眼泪。这漂亮的和服足以说明,在人生的花季失去生命的两个女孩是怎样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

遗体告别仪式上也出现了利惠的身影。在诵经声中,五颜六色的鲜花投入灵柩中,然后盖上了盖子。孩子的母亲倚在利惠的肩头泣不成声。

孩子的父亲握着利惠的手,对她说:“谢谢你!有机会请一定来台湾,我给你当导游。”

起灵准备完毕,两个孩子的父亲致了辞。

他们向孩子的同学、学校、日本政府、警察、刘福政以及利惠、僧侣等所有的人表示了感谢。

本以为父亲们会由于孩子惨遭不测而向人们发泄胸中的郁愤,然而,他们没有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只是深深地低头致谢。

他们的姿态令利惠垂泪,她那双无数次和家属一起哭过的眼睛又红肿起来。

起灵的时刻到了,灵柩车鸣响了长长的喇叭,这是向火葬场出发的信号。利惠为他们准备了台湾式样的骨壶,将遗骨收纳其中。遗属把女儿抱在怀里回台湾去了。

即便每天都在离别的悲伤中度过,这个工作岗位的职员们仍然都非常开朗。一般人以为整天与“死亡”打交道的人会总是一副沉痛的表情,其实并非如此。

利惠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死者和家属的心情,旁人根本理解不了。”

从某一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了这句话并非只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到这里来的遗属的悲伤是巨大的。无论什么样的宗教或安慰的语言,对绝大多数人都是苍白无力的。因此,为了完成好死者和遗属的请托,他们需要具有不卷入感情旋涡的冷静。为了使自己成为那些因受到打击而导致精神上和肉体上变得麻木、漠然的遗属们的手足,他们也必须进行工作,不被自己的悲哀情绪所影响。

他们没有时间像文学家或哲学家那样玩弄没有答案的“何谓死亡”的“九连环”。

职工们准备去工作时,都会接受打火石在后背上啪啪地“打火”,然后,鞠上一躬,再出发去严峻的工作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