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小姐她……”三双眼睛瞪着她,芪焰很想不再说下去,可是,事实就是:“她也掉下去了。”
“什么?”
三个男人动作一致的立刻牵来马匹,一边上马,一边问道:“她们在哪里出事的?”
“幽山祭台。”
芪焰的声音还在风中飘散,三匹良驹已经如离线的箭一般,乘风而去。
芪焰也赶快上马,追了上去,她终于知道,炎雨为什么要她回来找他们,那样强烈与外放的强势和力量,是海域的男子所没有的。
夕阳的霞光,已不再温暖,高耸的乔木,生长在河岸边上,密密的枝叶,几乎将不宽的小河隐没于丛林间。
舒清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周围一片模糊,她的下半身还浸在水里,长长的发丝缠绕在周围的枯枝上,而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想要爬起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最后只得无力地倒下。
舒清趴在粗糙的鹅卵石地上,不禁苦笑起来,她也很佩服自己,这样跳下来居然没死,是运气好,还是命太硬。
想到那双炙热的眼,温暖的怀抱,舒清轻轻叹息,她,还是不能死,她,舍不得他。
试着慢慢的用力,舒清发现,她受伤的脚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全身上下满是细石刮伤的痕迹,好在并不算严重,靠着手上的力量,舒清慢慢坐了起来。
另一边
西烈月早就已经醒来,在周围却没有看见舒清和季悠苒,她们两人身上都带着伤,一定要找到她们才行。
勉强的站起身,好在她身手不错,水性也极好,并没有受什么伤。想了想,西烈月决定向下游寻找。
没走多久,就在一处浅滩上发现了季悠苒。
将她轻轻扶起,西烈月暗暗心惊,前胸的剑伤一直被水浸泡着,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前襟,季悠苒的脸上也是一片死灰。西烈月轻轻探了下她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脱下自己也已经湿透的外衣,为季悠苒缠住还在流血的伤口,轻轻拍着她的脸:“季悠苒!”
“季悠苒!你醒醒!”试过几次,她仍没有反映。
西烈月背起季悠苒,继续向下游走去,舒清,你千万不能有事。
舒清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左右看看,却不见西烈月和季悠苒的身影,正想着该如何寻找她们,就听见西烈月带着喘息却又雀跃的声音:“舒清!”谢天谢地,她没事。
舒清回头,看见西烈月背着季悠苒,向她走过来。细看之下,才发现季悠苒已经昏迷了,舒清担心地问道:“季悠苒她?”
西烈月轻轻摇头,她也不知道,季悠苒能不能熬过去。
西烈月轻声说道:“离开这里再说。”黑衣人很有可能沿着河道追过来,要是被他们找到,真是必死无疑了。
扫了一眼舒清的脚,西烈月担忧地问道:“舒清,你能走吗?”
不能也得能,西烈月已经背着季悠苒,没有余力再来帮她了,撑着地面,舒清勉强站起来,回道:“给我一枝树枝,我可以走。”
就着树枝,舒清艰难的跟在西烈月身后,原本没有知觉的脚,现在每走一步,都锥心的疼。西烈月的脚步,也开始踉跄了起来。毕竟背着还略高于她的季悠苒走了快半个时辰了。
看了看天色,舒清喘着气,建议道:“天马上黑了,我们已经走的很远了,先把季悠苒放下来,再不帮她处理伤口,她会失血过多而死的。而且我们的衣服都还是湿的,你想办法升火,我给她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想到季悠苒的伤,西烈月轻轻放下她,回道:“好。我去升火。”
西烈月找来很多枯叶和树枝,好不容易,才将火点燃。
舒清就着火苗,看清了季悠苒狼狈的样子,伤口虽然已经用西烈月的外袍简单包扎了,但是不断渗出的血水显示了伤口正在恶化之中。
轻轻解开被血浸湿的外袍和衣衫,舒清感觉到了手下灼热的皮肤,都快烧起来了一般。这下糟了,她在发烧,伤口一定是感染了。
舒清手脚麻利的解开一层层潮湿的衣衫,待完全解开之后,舒清却大大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呆楞的瞪着眼前的一幕,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不知作何反映。
西烈月向火里加着树枝,虽然这么做很危险,容易被人发现,可是现在的情况,也由不得多想了,忙着脱下锦衣烘烤,以便待会可以给季悠苒盖着。听见舒清轻轻地惊呼,西烈月也不禁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很严重?”
本来剑伤还不是很糟,被水流这么一泡,又没有什么好的药材,真是棘手。
舒清久久都不回答,西烈月以为,可能是伤口太深,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到舒清了,将衣服架在树枝上烘烤,西烈月起身,说道:“还是我来吧。你过来把衣服烤干。”
舒清一副震惊的样子,若有所思的不言不语,这让西烈月不解,舒清这是怎么了?
走近舒清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季悠苒光裸的上身,前胸的剑伤清晰可见,创面也很大,血还在往外渗,原本苍白的肤色,也染上了红潮,不知是因为火光映照还是越升越高的体温造成的,好在,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她还活着。
等等!
她的胸是平的?平时看季悠苒,确实觉得她身材清瘦干瘪,但也不至于……西烈月瞪着季悠苒,脑子也有短暂的空白,嘴上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
她——是——他?
虽然很震惊,但是季悠苒前胸不断涌出的血让舒清终于回过神来,将自己已经差不多干的外袍脱了下来,撕成长布条,现在根本找不到止血的药,只有先用干燥的布条将伤口缠住。
舒清在忙活着,西烈月却盯着季悠苒赤裸的上身陷入了沉思。
想着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她的记忆中,季悠苒是一个儒雅,淡然拥有大智慧的温婉女子,但是,这样的她原来是他吗?
西烈月还是不太相信,就在舒清为季悠苒包扎好伤口之后,西烈月将手伸向了季悠苒腰部以下……
舒清一愣,最后也觉得还是应该确认的好,将头别开,并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只听见西烈月有些艰难地小声说道:“他真的是……男子!”
确认之后,两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舒清将季悠苒的衣服烤干,为他慢慢穿上,心里却为这世上的事情,唏嘘不已。商君假扮成男人,有她的仇缘,那季悠苒的背后,又是怎样的心酸。
西烈月坐在火堆之前,盯着燃烧的火焰,脸上的表情阴晴难辨。
两个人默默无语,一声轻咳打破了接下来的平静。
舒清来到季悠苒身边,浅笑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看他脸色涨红,估计还是高烧不退,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醒过来,不难相信他平日多么的警觉。
季悠苒微微眯起眼,才看清面前的舒清,她淡淡的微笑,总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胸口的疼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只是这低头一眼,季悠苒就知道,自己苦苦掩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已经被揭破。
包扎好的伤口,整齐的衣着,不但没有让他自在些,反而觉得很不堪与尴尬,好在舒清始终微笑地看着他,和以往一样。只是季悠苒明白,一切,从这一刻开始,都将不一样了。
罢了,早点结束的好,心里无所谓地笑着,季悠苒挣扎着要起来,舒清扶着他的肩膀,急道:“你最好不要乱动。”胸口的伤口没有好好上药,他这样动来动去,待会伤口一定会裂开。
季悠苒并不管舒清的阻拦,坚持着爬了起来,好不容易折腾了半天,他才跪了下来,面对着西烈月的背影,说道:“臣罪犯欺君,请陛下降罪。”
西烈月并没有回头,平静却冰冷地声音缓缓传来:“你可知,这是灭族的死罪。”
就是她,也救不了他,这是海域多少年来的规矩,朝廷五品以上的官员,决不能是男子,更别说是丞相了。
季悠苒低着头,回道:“臣,知道。”撑着地,季悠苒让自己的腰背挺得直一些,行了一个大礼,虽然困难,但是他还是坚持做了。最后,季悠苒用着呼吸不畅的声音,说道:“恳求陛下开恩,只降罪季悠苒一人。”
降罪、降罪!她现在一头雾水,这个季悠苒把天下人耍得团团转,现在就想一死了之!西烈月忽然转过身来,怒道:“你是死是活暂且不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说清楚。”
西烈月的愤怒舒清感受得到,毕竟被欺瞒了这么多年,只是,季悠苒这一番请罪,早就让胸口又染上了一片血痕,一个人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舒清不清楚,她只知道,季悠苒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拿出身上的帕子,压着季悠苒的伤口,舒清小声劝道:“月……他现在伤成这样,不能回去再说吗?”
显然不习惯别人的碰触,季悠苒自己压着胸前的伤口,对这舒清感激地笑道:“多谢,我没事。”
这样还叫没事?舒清忽然想到了当年的商君,那时的她,都快冻死了,却依然倔强的说自己没事。轻叹一声,舒清无可奈何的放开手,从火堆里挑了几枝燃烧的树干,在季悠苒身边,为他点起了一堆火。
西烈月看着季悠苒惨白着脸,却依然跪着,也心生不忍,挥挥手,说道:“算了,躺下来慢慢说吧。”
“谢陛下。”季悠苒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地上,依着背后的树木,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干燥的树枝,烧得啪啪作响,火光为季悠苒带去点点的温暖,他的思绪也慢慢的飘荡在那些让他寂寞,恐惧,茫然的回忆里。
久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季家历代为官,为朝廷效力是季家的祖训。但是到了我母亲那一代,季家有三个女儿,可惜,大女儿很小就夭折了,而小女儿也在生下第二个儿子的时候难产死了,于是,为季家留后就成为了我母亲的责任。”
“母亲年轻的时候,生下了大姐,也就是惜抒的母亲,本来以为,责任已经尽了,谁知,姐姐居然先天聋哑,天意弄人,母亲还必须为季家再生一个女儿,来效忠朝廷,光大季家。就这样,母亲在连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年纪也渐渐大了,身体开始负荷不了。但是,家中族长却并不放过她,就在母亲生下我的时候,血崩差点就没命了,当时父亲看着母亲如此受苦,怕再生,母亲真的就会香消玉殒,一狠心,就向外宣称,季家,有了一个……”
一直平静的声音,终于在此时,有了些许波动,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才艰难地突吐出两个字:“女儿。”
也是这两个字,改变了他的一生。
又是那样淡淡的无奈笑容,季悠苒故作轻松地继续说道:“等母亲醒过来,一切已成定局。陛下已经送上贺礼,季家也广派喜饼。而我,也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季家千金。”
即使再怎么掩饰,这看似简单的说辞里,舒清都深刻的感受到了季悠苒的痛苦。
火光映照下,季悠苒柔和的脸庞,明亮的大眼,油亮的长发,怎么看,都是一个雅致的美人,还有,他喉结一点也不明显,基本上看不出来,还有他的声音,虽然有些低,但是并不像男人的声音,这一切,只是上天的巧合吗?舒清并不这么认为,看着他修长纤弱的身形,舒清轻声问道:“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呢?”
低头看了看这具陪伴了自己三十多年的身体,季悠苒眼中有着淡淡的厌恶,他讨厌这样不男不女的自己,只是,这,就是他啊!
看向身边燃烧得炽烈的火苗,季悠苒清冷的声音,也变得有些灼热:“我始终是男子,就算再怎么掩饰,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一定会露出破绽,母亲为了掩饰这点,从我出生开始就秘密的寻医问药,终于在我十岁那一年,找到了能让我看起来更像女子的药。从十岁开始,我已经吃了二十多年了。”
虽然早有预料,舒清还是心里微微一惊,二十年,一个人,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年。
西烈月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不相信地问道:“难道,这三十多年来,都没有人发现吗?”这太不可能了,这样一个大家族,这么一个备受瞩目的孩子,居然没人知道他男扮女装?
为什么没人知道,季悠苒也想问,如果,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即使那时满门抄斩,是不是,就不是他的责任了,是不是,他也不用这样背负着这些活下来。可惜,就是没人知道。
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季悠苒垂着头,仿佛是在说,又仿佛只是在低喃:“小时候,我并不被允许和其他小朋友玩,也不能出门,身边一定有奶妈陪着。长大了一些,总见到父亲郁郁寡欢,后来知道,我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见光的,若是被发现,家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我害死。”
被我害死?
这样的说辞,让舒清也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这些人怎么可以如此可恶,明明是他们的错,却给孩子灌输这样的思想,那时的季悠苒,是在怎么的心理压力下去假扮女子的?
气氛变得很是沉闷,季悠苒忽然抬起头,伴着低喘,轻轻地笑了起来,自嘲道:“从此之后,我便很少出门了,也不结交朋友,过着规律的生活,或者是我的运气不错,三十多年来,并没有出什么纰漏。”
他的故作轻松,并没有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反而更加的压抑。
难怪那天在海边,他说——
“你似乎总懂得如何去生活。”
因为这样的错乱,让他不懂应该怎样才算生活吧。
难怪他从没醉过,是不能醉,也不敢醉吧。
舒清第一次觉得,原来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是一件多么幸运又多么不幸的事情。
西烈月虽然也为季悠苒的经历感慨,但是,既然都已经为官这么多年,为何一定是此时辞官呢?西烈月不解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辞官的原因?”
季悠苒点头,如释重负一般,笑道:“大姐在三年前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我的责任已经尽了。再待下去,若是被发现,就是灭族的大罪。再则,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常常半夜醒来胸口就疼痛不已,最近这两年更是夜不能寐,就让他自己静静的死去,岂不是更好吗?
舒清皱眉:“那个药,有副作用?”
“副作用?”虽然不明白舒清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应该还是关于药的事情吧,季悠苒却不怎么放在心上,无所谓地回道:“常年吃违背天性自然的药,能活到今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或许,早应该死去。
想到母皇对季悠苒婚事的纵容,也从不在他家办宴请,让他低调而神秘,难不成:“母皇知道对不对。”
“是。”季悠苒也不隐瞒,叹道:“本来打算您登基的时候也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上皇却不同意。让我再辅佐陛下三年。”
季悠苒低头看看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仿佛解脱般说道:“不过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吧。”
他话音才落,西烈月却立刻起身,将火堆踢乱,用剑挑起地上的土,麻利的将两堆火熄灭,压低声音,说道:“别出声,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