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苏东坡传(林语堂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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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流放岁月(1)

哲宗绍圣元年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

(公元1094年-1101年)

二度迫害

在元祐八年(1093年)秋天,有两个女人逝世,就是苏东坡的妻子和当政的皇太后。我们几乎相信两个女人都是苏东坡的守护神,说来似乎神秘难解。她俩的去世和苏东坡命运的逆转,赶得极巧。苏东坡的妻子死于八月初一,太后则死于九月初三。苏夫人死时,苏东坡正红运当头,这时苏夫人去世,正好躲开了苏东坡一生中最为凄苦伤心的一段。苏东坡应召离开扬州还朝之后,先做两个月的兵部尚书,十个月的礼部尚书,他弟弟子由则官居门下侍郎。苏东坡的夫人曾陪同皇太后祭拜皇陵,享受她那等级贵妇所能享受的一切荣耀,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已然婚配,都在身旁。迈是三十四岁,迨是二十三岁,过是二十一岁。次子娶的是欧阳修的孙女。所以苏夫人的丧礼是完全按着她的身份隆重举行。她的灵柩停厝在京西一座寺院里,一直停到十年以后,子由将她的遗骸和她丈夫埋在一个普通的坟墓里。苏东坡给她写的祭文措辞妥帖,典雅含蓄。说她是贤德的妻子,贤德的母亲,视前妻之子一如己出。丈夫宦海浮沉,穷达多变,为妻子的一直心满意足,绝无怨尤。苏东坡誓言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妻子死后百日,苏东坡请名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请和尚给她诵经超度往生乐土时,将此十张佛像献与亡魂。

说真格的,皇太后,也就是神宗之母,当今皇帝哲宗之祖母,也曾经是苏东坡的守护神。她之去世也就是苏东坡的没落之始,也是她当政期间那些贤臣的没落之始。这位贤能的老太后已经感觉到一种政情的改变,因为皇孙已经在她身边长大,而且她对此皇孙之品性十分清楚。这个孩子有点儿艺术天分,可是在别的方面则很轻率鲁莽,脾气暴躁,颇容易被老奸巨猾的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养成了对祖母的反感,这颇为王安石一帮人所利用,并且很可能最初是由王安石那群小人挑拨而起的。

在老太后去世前十天,六位大臣进宫探病,其中有范纯仁、苏子由。

老太后说:“我看我也好不了啦,与诸卿见面之日已经不多。汝等要尽忠心扶保幼主。”

众大臣将要退去之时,皇太后示意范纯仁留下。皇帝哲宗即命别人退下,只留下范纯仁和吕大防。

皇太后捉到一个窃窃私语之下的谣言,说她阴谋不利于当今皇帝,想使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她说:“先王神宗皇帝,嘱咐老身在当今皇帝年幼之时,处理国政。在过去九年,诸卿曾否看见我对我娘家高姓特施恩典?”

吕大防说:“没有。太后从未对娘家特别开恩,而是完全以国家利益为重。”

太后两眼垂泪,她说:“我自信诚然如此,也因此现在我临终见不到我那亲生的儿女。”因为太后没使自己的儿子在京为官。

吕大防说:“臣深信太后必可早日康复,要听大夫的话,现在最好不要说这些事情。”

皇太后说:“我想在你们面前告诉皇帝几句话。我知道我死之后,大臣之中有很多人要愚弄皇帝。孙子,你可要提防那些人。”说着转脸向吕、范二人说:“我的意思是,我死之后,你们二人最好辞官归隐,因为幼主必然另用一批新人。”

然后她问近侍是否已邀请来探病诸大臣留此用膳,她向吕、范二大臣说:“现在去用饭。明年今日,莫忘老身。”

皇太后刚一去世,苏东坡即获得外放。一如他之所请,他的任所是个问题诸多号称难治的地方。他奉命统领河北西部,并指挥该地区的步兵骑兵,官衙设在定州,离北平不远。按照宋朝制度,文官往往担任军职,而以武将为副手。苏东坡担任此一官职一段时期,甚为有趣,因为可以看出一个诗人画家如何在军旅中发号施令。当时军中行政腐败,兵饷过低,衣食俱差,军营破烂。处处腐败,军纪废弛。兵与军官沉溺于酗酒赌博。遇敌不是溃不成军,就是逃逸无踪。苏东坡开始修缮营房,整饬纪律,对腐败军官予以惩处或革职,先使士兵吃好穿好。

有些低级军官看见苏东坡惩治腐败的军官,前去密告上级。苏东坡告诉他们说:“这个你们不要管,这是我分内之事。”若许下级官兵控告上级官长,军纪岂不荡然无存?于是他也将此告密者一并惩处。他任一地方军之首长,对自己当受之礼貌尊敬,甚为重视。他身着正式戎装,举行校阅,与将校副官按照阶级站立。当时军中首领王光祖,乃一骄悍老将,在此统制此一驻军多年,现在觉得自己的权力渐被剥夺。在一次校阅之时,拒不参加。苏东坡下令命他参加,老将只好听从命令。

一个王朝若是不发生悲剧,若想保有此一王朝的权力,那些皇后则必须生一连串贤德多才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但是这是无法保证的,是人间闻所未闻的,经所未经的。天才不必然产生天才,英明之主早晚也难免生出庸弱邪恶的后代。国家的太平安乐,甚至历史发展的路线,完全要以一家遗传基因偶然的改变为转移。造物不容许某一家一姓将英才独占,所以路易十六不同于路易十四,乔治三世也不同于乔治二世。法国大革命和美利坚民主国之得以成功,要拜谢这两位法英帝王的神经质的头脑之赐了。

现在身登王位的幼主,年只十八岁,而性好女色,时常辍学。因为元祐年间的士大夫给太后和幼主上表进谏,劝幼主不应当沉溺于女色,应当研求治道,好学深思,因此小皇帝对元祐这些儒臣早存厌恨之心。皇帝四周时常有二十个双十年华的少女伺候,这也是皇家老例。后来,皇帝告诉章惇,说一天忽然发现十个宫女全都不见,另来了十个接替她们。几天之后,这十个又遭撤换,临走告别时,显得都曾哭过,好像曾被祖母严密盘问过。

这位年轻皇帝何以对两位大臣如此痛恨,必须说明一下。刘安世几遭谋杀,幸遇一个好机会,才得活命;范祖禹则遭流放而死。前四五年,出了一件事。一天,刘安世想为他嫂子雇一奶妈,居然不易找到。徒然等了一个月,刘安世大发脾气,向佣工介绍所的老妇人问为什么找不到人。

老妇人说:“大人,小的正尽力找呢。宫里的总管大人要十个奶妈,今天才找到送去。”

刘安世大惊道:“荒唐!皇帝还没娶后,雇奶妈干什么?”

老妇人解释说,东宫门的老爷们向她严厉嘱咐要她保守秘密。刘安世还是不肯相信。他给宫廷内总管办公室的一个朋友写了一封短信,那个朋友证明是确有其事,因此,刘安世上了一道表章,几件事之中有一项,他说:“乃者民间盛传宫中求乳媪,陛下富于春秋,未纳后而亲女色。臣初闻之,不以为信,数月以来,传者益多。言之所起,必有其端。”他警告说,如果任凭闲话这样传下去,民间恐怕对此事不高兴。

另一个大臣范祖禹,给皇帝上疏说:“臣今秋闻外人言,陛下于后宫已有所近幸。臣诚至愚,不能不惑。陛下今年十四岁,此岂近女色之时乎?岂可不爱惜圣体哉?”

有人说这谣言是出乎误会。一天,散朝之后,皇太后要吕大防暂且留下,对他说:“关于宫中雇奶妈之事,刘安世上了一道表章。他用意至善,只是不了解其中实情。皇帝并不需要奶妈,是几个小公主还要吃奶。皇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夜里睡在内宫。这种谣言,毫无根据。我问过宫女,问不出什么。告诉刘安世,不要再奏这件事。”

吕大防说:“刘安世是御史,按照习惯,我做宰相,是不能私下见御史的。”

皇太后说:“那么怎么把我的话告诉他呢?”

吕大防说:“我常在集英殿看见范祖禹。我告诉他太后的意思,叫他告诉刘安世。他俩也是同乡。”

太后说:“范祖禹也奏过这件事。你告诉他也不要再奏了。”

等这话传到刘安世处,他对范祖禹说:“这与圣德有关,我怎么可以闭口无言呢?你为陛下近臣,也应当直言无隐才是。”

范祖禹回答说:“我已经说过。”

二人认为雇奶妈之事虽然也许出于误会,他们还是应当忠言直谏才是。但是刘安世得罪的尚不仅是皇帝一个人。在皇太后摄政期间,他还反对过对章惇的赦免于罪,因而惹起此一邪恶阴险的小人毕生大恨。

在另一方面,章惇,这个苏东坡的故友,则利用年轻皇帝的好色。后来有人因此弹劾他:“以倡优女色败君德,以奇技淫巧荡君心。”他知道皇帝的宠姬是“刘美人”,并不是皇后。我们不必详叙此皇后的经历,北宋灭亡之后,她还在世,她的荣枯沧桑史,可以写成一部好小说。我们只提她曾被诬告用邪术吧。有人用道士的符咒纸人从窗口扔到她屋里,恰巧又被调查者发现。宫女在折磨笞刑之下,被迫作证说,曾经看见皇后用针刺在刘美人的纸像心上,这是道士的邪术,能使本人心痛。有三十个宫女几乎被鞭笞而死。这件案子不由正式法厅审问,而是在宫中暗中进行的。皇后于是正式被贬为尼姑。刘美人这才扬言心口不再疼痛。她被立为皇后,而年轻皇帝也快活了。可是,后来这位刘美人却因故寻了短见。

帝国命运之所寄,国家治安之所系的宋室皇孙,竟是这样的性格。几个奸佞之臣来玩弄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国家陷于无可救药的混乱,已可未卜先知了。

新朝的新口号是两个字“绍述”,是率由旧章无违祖制之意,在中国人看来自然是合理合法的。皇帝立刻就要将神宗的新政新经济政策重新恢复了。这样,在皇太后摄政期间的老臣,都可以被控破坏他父王的德政之罪,这就是不忠于先王。在以前控告苏东坡时,就屡次以此为题。但是神宗自己的生身之母,在皇帝和大臣面前,曾经证明神宗晚年已然深悔过去的错误,这反倒不足重要。众官员曾提醒皇帝皇后对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足为重。对所有反对新政的政党,都挂上破坏先王德政的罪名而贬谪之,倒是方便省事。

现在是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的初夏,在“三面杨”推荐之下,章惇官拜相位。为了使皇帝深信所有元祐诸臣都是皇帝的敌人,章惇以他们都犯有破坏先王的新政之罪,而予以控告,还嫌不够。章惇这群人都是精明能干的政客,他们必须使皇帝痛恨所有元祐诸臣不可。当然,最足以伤害到皇帝个人的,莫如说某人当年曾与皇太后密谋夺取他的皇位。由于死无对证,又由于对宫廷官吏采用刑逼,阴谋之辈自然能捏造莫须有的造反谣言。

当年老皇太后摄政之时,章惇和蔡家弟兄皆投置闲散。蔡确因怨生恨,因而传播太后要使自己的儿子身登皇位。蔡确的阴谋败露,被流放而死。现在皇太后已死,谣言复炽,成了重要的政治问题。

现在他们控告的,是司马光和王珪是此一阴谋的共犯。但除去据说有两段对话之外,别无证据。已死之人既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据说司马光曾经和范祖禹讨论过此一问题。范祖禹而今正贬谪远方,即便受到盘问,一定坚决否认。总之,现在已经捏造出一个印象,就是老祖母在世之时,一直想排斥自己的孙子。她的两个私人秘书,一个叫陈衍,已经贬谪到南方。他不在京都时,把他的案子审问判决的,判处死刑。另一个调进京来,章惇和他有一段交道。在使他受了一段苦刑之后,章惇告诉他面前有两条路走,一是死,一是以皇太后秘书的身份,为这次诉讼,证明皇太后曾经密谋排斥她的孙子。那位秘书大呼道:“天哪,我怎么能证明皇太后没做的事呢!”他不肯屈服,调查就必须再往深进行。但是章惇和蔡氏弟兄,却弄得皇帝对司马光和元祐诸臣觉得疑云重重了。

皇帝问:“所有元祐诸首脑人物都会如此吗?”

章惇回答说:“他们都有此意,只是没机会实行罢了。”

一个推翻皇帝的大阴谋已经激发年轻的帝王冲冲大怒。一群奸党甚至说要把太后的灵牌排除在祖庙之外,幸亏幼主还没糊涂到误听此等谗言的地步。他对章惇说:“你要我永远不进英宗先皇帝的祖庙吗?”但是罢黜、监禁、贬谪的圣旨,简直密如雨下。与苏东坡同时,有三十几个元祐期间的大臣受了降官或贬谪。惩处大臣人数之众,为往古所未有。章惇报仇的机会终于到来。他现在冒着恶魔般的怒火在疯狂般进行,因为皇太后摄政期间,他曾身遭监禁,当年苏东坡预测会犯谋杀罪的人,现在当权了。正如同他当年横过下临不测之深涧的一条独木桥,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在京都之时,他曾和他族叔的情妇通奸,他曾经从窗子跳出来,砸伤一个街上的行人,但是那件事情没有认真起诉。在王安石当权之时,正人君子派的大臣都因进忠言而丢官,章惇则左右逢源,步步高升。

现在章惇刚在四月官拜宰相之职,他立刻把旧日的狐朋狗党都召还京都,畀予重位。这一群人,也非比寻常,都是精力过人,长于为恶。“三面杨”是他的莫逆之交。蔡确已死,但是别的人还活着。巨奸吕惠卿又已得势,但因过去声名狼藉,并未能飞黄腾达。其他王安石的亲信,如曾布,也已经奉召还朝。北宋的歪才巨擘蔡氏兄弟,现在又跨踞政坛的津要之位,以其虐政引导北宋走上了灭亡之路。倘若中国历史上要找一个时期以其极端的残暴混乱著称,则非蔡京当政时期莫属。他给皇帝建造一座精美的花园,因此使百姓遭受的荼毒,在中国历史上,到了使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皇家一座乐园也无须乎压榨那么多的民脂民膏,使老百姓那么肝脑涂地呀!园中的奇花异石,每一件都要了几条人命。读徽宗的赋和大臣作的诗,赞美御花园犹如神仙世界般的美丽,以及其假山、溪流、岩石等,使人脊椎打战,感觉到中国文学史上无可比拟的悲剧意味。其悲剧意味,是在于这些诗赋作者并不知道那背景之凄惨可悲!

若把这第二次对儒臣的迫害和王安石的放逐政敌相比,第一次迫害,只是小孩子的把戏而已。司马光和吕公著已死,但不得在九泉之下安眠。这两位当年的宰相,躺在坟墓之中,仍两度遭受降级,并剥夺爵位和荣衔。但是这还不够。章惇曾正式提请皇帝下诏掘开司马光之墓,砸烂棺木,鞭笞尸体,以为不忠于君者诫。在年轻皇帝的心目中,司马光是元祐年间不忠不信、邪恶奸慝的征象。在朝廷上这样讨论之时,所有其他大臣全都认可。只有一个人,许将,一言不发。年轻的帝王对他打量一番。散朝之后,命许将留下。

皇帝问他:“你刚才为何闭口不言?”

“因为臣认为说话并无用处,而且只为本朝留下一个污点。”

皇帝并未下此诏书,章惇并未如愿以偿,但是他的其他迫害阴谋却成功了。司马光家的财产没收了,他子孙的俸禄官衔取消了,朝廷给司马光坟墓上赐建的荣耀牌坊拆除了,皇太后为司马光赐建的碑文给磨平了。一个官员甚至奏请朝廷应把司马光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予以毁灭,有人反对,说当今皇帝的父亲曾经为《资治通鉴》写过一篇序。这条驳不倒的道理似乎那个白痴皇帝还很重视,这部宋前的正史才得保全。章惇要把司马光开棺鞭尸的梦想落了空,他坚持,凡是对司马光后代有害的措施则绝不可放宽。曾布屡次劝章惇和蔡氏兄弟不要行为太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