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自己,我七十多年的一生(我只是说到目前为止,并不想就要作结论),除了当过一年高中国文教员,在国外工作了几年以外,唯一的工作岗位就是北京大学,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占了我一生的一半还要多。我于1946年深秋回到故都,学校派人到车站去接。汽车行驶在十里长街上,凄风苦雨,街灯昏黄,我真有点悲从中来。我离开故都已经十几年了,身处万里以外的异域,作为一个海外游子经常给自己描绘重逢的欢悦情景。谁又能想到,重逢竟是这般凄苦?我心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两句诗:“西风凋碧树,落叶满长安(长安街也)。”我心头有一个比深秋更深秋的深秋。
到了学校以后,我被安置在红楼三层楼上。在日寇占领时期,红楼驻有日寇的宪兵队,地下室就是行刑杀人的地方,传说里面有鬼叫声。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但是,在当时,整个红楼上下五层,寥寥落落,只住着四五个人,再加上电灯不明,在楼道的薄暗处真仿佛有鬼影飘忽。走过长长的楼道,听到自己的脚音回荡,颇疑非置身人间了。
但是,我怕的不是真鬼,而是假鬼,这就是决不承认自己是魔鬼的国民党特务,以及由他们纠集来的当打手的天桥的地痞流氓。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正处在垂死挣扎阶段。号称北平解放区的北大的民主广场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红楼又是民主广场的屏障,于是就成了他们进攻的目标。他们白天派流氓到红楼附近来捣乱,晚上还想伺机进攻。住在红楼的人逐渐多起来了。大家都提高警惕,注意动静。我记得有几次甚至想用椅子堵塞红楼主要通道,防备坏蛋冲进来。这样紧张的气氛颇延续了一段时间。
延续了一段时间,恶魔们终于也没能闯进红楼,而北平却解放了。我于此时真正是耳目为之一新。这件事把我的一生明显地分成了两个阶段。从此以后,我的回忆也截然分成了两个阶段:一段是魑魅横行,黑云压城;一段是魍魉现形,天日重明。两者有天渊之别,云泥之分。北大不久就迁至城外有名的燕园中,我当然也随学校迁来,一住就住了将近四十年。我的记忆的丝缕会挂在红楼上面,会挂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上,这是不言而喻的。
一住就是四十年,天天面对未名湖的湖光塔影。难道我还能有什么回忆的丝缕要挂在湖光塔影上面吗?别人认为没有,我自己也认为没有。我住房的窗子正面对未名湖畔的宝塔。一抬头,就能看到高耸的塔尖直刺蔚蓝的天空。层楼栉比,绿树历历,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一睁眼,就明明白白能够看到,哪里还用去回忆呢?
然而,世事多变。正如世界上没有一条完全平坦笔直的道路一样,我脚下的道路也不可能是完全平坦笔直的。在魍魉现形、天日重明之后,新生的魑魅魍魉仍然可能出现。我在美丽的燕园中,同一些真正善良的人们在一起,又经历了一场群魔乱舞、黑云压城的特大暴风骤雨。这在中国人民的历史上是空前的(我但愿它也能绝后)!我同一些善良正直的人们被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八九个月。但是,终于又像“凤凰涅盘”一般,活了下来。遗憾的是,燕园中许多美好的东西遭到了破坏。许多楼房外面墙上的“爬山虎”,那些有一二百年寿命的丁香花,在北京城颇有一点名气的西府海棠,繁荣茂盛了三四百年的藤萝,都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被消灭了。为什么世间一些美好的花草树木也竟像人一样成了“反革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自己总算侥幸活下来了。但是,这一些为人们所深深喜爱的花草树木,却再也不能见到了。如果它们也有灵魂的话,(我希望它们有!)这灵魂也决不会离开美丽的燕园。月白风清之夜,它们也会流连于未名湖畔湖光塔影中吧!如果它们能回忆的话,它们回忆的丝缕也会挂在未名湖上吧!可惜我不是活神仙,起死无方,回生乏术。它们消逝了,永远消逝了。这里用得上一句旧剧的戏词:“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到了今天,这场噩梦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又经历了一次魑魅现形、天日重明的局面。我上面说到,将近四十年来,我一直住在燕园中、未名湖畔,我那回忆的丝缕用不着再挂在未名湖上。然而,那些被铲除的可爱的花草时来入梦。我那些本来应该投闲置散的回忆的丝缕又派上了用场。它挂在苍翠繁茂的爬山虎上,芳香四溢的丁香花上,红绿皆肥的西府海棠上,葳蕤茂密的藤萝花上。这样一来,我就同那些离开母校的校友一样,也梦萦未名湖了。
尽管我们目前还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是我们未来的道路将会越走越宽广。我们今天回忆过去,决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我们回忆过去是为了未来。愿普天之下的北大校友:国内的、海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时候也不要割断你们对母校的回忆的丝缕,愿你们永远梦萦未名湖,愿我们大家在十年以后都来庆祝母校的百岁华诞。“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天竺心影
我走在罗湖桥上。
同其他的桥比起来,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桥,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会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况我走过这座桥,至少已经有三四次了。因此,当我踏上桥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静的,平静到有如古井静水,没有任何涟漪。
然而却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猛然一抬头,看到十几米以外,对面桥头上站着一位解放军,草绿色的军帽,草绿色的军衣,整洁朴素,雍容大方,同国内天天见到的成千上万的解放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天天看到他们的,当时,对他们简直可说是视若无睹。然而,此时此地,军帽上那一颗红星,领子上那两块红色领章,却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赫然像一团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里猛然一震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我最可爱的祖国,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怀抱里来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国的土地;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在这无比快乐的心潮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在。这是什么原因呢?刚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声容笑貌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边。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农民;有大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有政府官员,也有全印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领导人。“印中友好万岁”,“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声我又仿佛隐约能够听到;那种充满了热情的眼神,我又仿佛能够感到;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我又仿佛能够握到;老教授朗诵自己作的欢迎诗的声音,年轻的男女大学生致欢迎词的清脆的声音,我又仿佛能够听到;万人大会上人群像汹涌的大海的情景,我又仿佛能够看到。我的脖子上又仿佛感到沉重起来,成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棕色的花环仿佛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这一切都是说不完道不完的。
然而现在哪里去了呢?
中国古诗上说:“马后桃花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头?”我想改一下:“桥前祖国桥后印,教我前后两为难。”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印度对我已经有点茫茫了。
无比的幸福,沉重的哀愁,在我心中搅动起来。过去几十年我同印度一些接触的历史蓦地逗上心头。
我第一次访问印度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在印度住了将近一个半月,几乎走遍了印度所有的大城,游遍了所有的名胜古迹。印度主人想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看最多的东西,所以平常都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坐火车、汽车的次数是比较少的。往往是一天飞千把公里,再坐汽车或吉普车爬山越岭。印度主人的热情是说不完的,每天宴会和文艺晚会都开到深夜,人当然会感到疲倦。但因为我是第一次到印度,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在祖国正是严冬季节,那里却是繁花盛开;在祖国难以见到的老虎,那里在动物园里却是成群结队;在祖国认为珍奇的孔雀,那里却像野鸟一样就栖息在大树枝头;在祖国也比较少见的猴子,那里却是到处都是。至于充满毒蛇的动物园内的蛇池,像《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般的土邦王公宫殿,更令我惊讶不已。泰姬陵的月夜,王舍城的风烟,尤其令人终生难忘。再谈到印度人民的热情,真使我无限感动,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了,这一切还都历历如在目前。
第二次是在二十三年以前。这一次只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只在新德里开了几天会,然后全团人马到阿格拉去游览闻名全球的泰姬陵。泰姬陵我是第二次来,比前一次更加深了观赏的印象。最难忘的是半夜驱车数百里回新德里的情况。有一个国家的代表所乘的车撞上了一辆牛车,演出了一幕惊险的带点罗曼蒂克的剧,回国以后很久我们这些人还常常谈到。
这一次访问印度是第三次了。时间仅有半个多月。这一次的访问有一些特殊。中印两个伟大的民族,二三千年来的兄弟,由于一些原因,互相隔绝了十多年。本来是亲密无间的,现在却有点互相视若路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根本不知道印度人民想些什么,他们如何看待我们,简单地说,我是带着一些问号,带着满腹的疑团来到印度的。我是有思想准备到印度去坐冷板凳的。然而事实却是正相反。不是冷板凳,而是热火炉。印度的天气是热的,但印度人民的心更热。奇怪的是,我在这炎热中,却如饱饮醍醐,只觉得遍体清凉。可惜的是,这情景只如短短的一个春梦,转瞬即逝。我现在又走出美丽的梦境,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来了。
我们在印度的时候,经常对印度人民说:“我们给你们带来了中国人民的友谊,我们也将把你们的友谊带回中国去,带给中国人民。”然而友谊究竟应该怎么个带法呢?友谊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但却是看不到摸不着,既无形体,又无气味,既无颜色,又无分量。成包地带,论斤地带,都是毫无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们的行动带。对我这样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来说,行动就是用文字写了下来,让广大的中国人民都能读到,他们虽然不能每个人都到印度去,可是他们能在中国通过文字来分享我们的快乐,分享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情。
一说到舞笔弄墨,我就感到内疚于心。我虽然舞得不好,弄得不好,却确实舞过弄过,而且已经舞弄几十年了。但是到印度来之前,我却一点想舞想弄的意思都没有,我带来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为什么不想舞不想弄呢?原因很多,我在这里不去谈它了。总之是什么也不想写。
在印度过了半个多月以后,今天又回到祖国。我现在走在罗湖桥上,一时万感交集,奔突脑海。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我不把我的经历写了下来,那就好像是对印度人民犯了罪,也好像是对中国人民犯了罪;至少也是自私自利的行为。我的内心在催促着我,在驱策着我。不管舞弄得好或坏,我只好舞弄它一下子了。于是过去三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东西一下子腾涌起来。我自己也难以说明白,为什么在过去这样长的时间竟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写。写成的一点点东西,竟也没有拿出去发表--论中印友好的文章,我确实还是写了一些。但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却是没有去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不出。
我现在脑海里乱得很,里面好像在过电影。这些电影片有旧的,有新的。按理说,新的总应该比旧的清晰一些。但是有时候也不尽然。有的旧的比新的还要清晰,还要色彩绚丽。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出哪新哪旧。既然这些影片非要转变成文字不可,那就让它们转一转吧。至于是新是旧,那是无关重要的,我也不去伤那个脑筋加以分辨;反正都是发生在印度大地上,发生在我的眼前,反映到我的心中,现在又在我的笔下转变成了文字。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我也在这里敷陈大义。什么是我的大义呢?我的“大义”就是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的,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书中的故事和经历,虽然有前有后,而且中间相距将近三十个年头;时移世变,沧海桑田,难免有一些变化;但是哪一个也离不开这个“大义”。而且这个“大义”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将来也还要起作用,要永远地起作用。这就是我的坚定的信念,我相信,这也会是印度人民的坚定的信念。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我想到王妈。我不能忘记,在我刚走出童年的几年中,不知道有几个夏夜里,当闷热渐渐透出了凉意,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纸上微微有点白;再一沉心,立刻就有嗡嗡的纺车的声音,混着一阵阵的夜来香的幽香,流了进来。倘若走出去看的话,就可以看到,一盏油灯放在夜来香丛的下面,昏黄的灯光照澈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离的影子投在墙上,王妈坐在灯旁纺着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墙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动着。
她是老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我们家里来的。当我从故乡来到这个大都市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已经在我们家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那时,已经似乎很老了。对我,从那时到现在,是一个从莫名其妙的朦胧里渐渐走到光明的一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层薄纱。虽然到现在这层薄纱也没能撤去,但渐渐地却看到了一点光亮,于是有许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涂。就在这从朦胧到光亮的一段里,我们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搬到一条歪曲铺满了石头的街上,王妈也跟了来。房子有点旧,墙上满是雨水的渍痕,只有一个窗子的屋里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这黑暗屋里消磨过去,院子里每一块土地都印着我的足迹。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屋顶上在秋风里战抖的小草,墙角檐下挂着的蛛网。但倘若笼统想起来的话,就只剩一团苍黑的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