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民刚刚跨过二十一世纪门槛,就强烈地感受到了自然气候的异样与反常。熬完冬季的严寒,本想好好地享受一下春天的和煦与柔媚,可在明丽的春光里似乎还没呆上几天,夏日的骄阳与躁热便不由分说地赶走了春天,强行提前介入他们的生活与工作之中。
热,真正地热,这种春天少有的闷热与躁热,比烈日炎炎的盛夏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地在躁动,万物在萌芽,生命在腾窜,而这自然的节律却受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与压抑,人们特别是生命力旺盛的青壮年心头总觉得被什么东西给憋着堵住似的,胸间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怒气与烦躁,随时都在寻找发泄的由头与渠道。
一位天真无邪的儿童不满足于他家空调所能发挥的有限能量与空间,不禁展开他那童话般的奇特想象,画了一幅名为《给地球安个空调》的彩笔画,登在《江州日报》副刊美术版。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则相互议论道:“这老天恐怕跟咱们一样,也老糊涂不管事了,再不就是偷懒打瞌睡去了,怎就让个霸道的夏天占了春天的窝巢不管不问呢?”
而宋勇刚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得了什么?咱半辈子过的就是这种季节倒错的日子呢。”他是江州钢厂轧钢分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一年四季都在滚烫通红的钢锭旁作业。轧钢车间总与自然季节有所出入,冬天如春,春秋似夏,盛夏如火。长期深受燠热之苦,对这种少有的气候反常也就没有一般市民那么敏感,但毕竟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时令虽是春季,可气温提前了一个节拍,车间内早已比夏天还要夏天,成了一座奇热无比的大火炉。宋勇刚一丝不苟地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每有一截钢材切成小块,他都要撅着屁股挥舞钢锤打上相应的钢号。这是一项简单而机械的劳动,不需思考,也不需要多大体力,但你不能有丝毫马虎,还得经受长年累月的高温炙烤与辐射侵害。身旁虽有电风扇一刻不停地吹个不休,可呼呼搅动着的却是一股热浪般的气流,他感到的仍是热,恨不能将胸腔内所有五脏六腑全部掏出来吹它个痛快。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分,宋勇刚走出车间,外面一丝风儿也没有,空气在机器的轰鸣中微微颤栗,树枝或挺举或下垂一点也不动弹。天气虽然异常地闷热,但总归比火炉般的厂房还是凉爽得多。他机械地挪动脚步,不紧不慢地向厂外走去。上班,下班,回家……二十多年来循环往复一以贯之,没有半点变化,当然就没有什么新奇,也不会有更多的激情,用淡然与麻木来形容他的生活状况与生命情境,是再恰当也不过的了。
宋勇刚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工厂大门。
大门左边两百多米处,是一个名叫一门的市内公共汽车站点。在这里上车回家,或是下车上班,一门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环节。
站台前没有班车,站牌附近却汇聚了不少等车的人们。都是下班了急着回家的工人呢,宋勇刚想。
既然没有车,宋勇刚也就不急,一边慢慢往前踱步,一边下意识地抬腕看看手表--六点三十三分,时针与分针正好上下重叠在一起,真是太巧合了!他一看就有点舍不得放下,日子过得太单调太缺少刺激了,生活中难得有什么让他感到好奇与兴奋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直到时针与分针错开,才不得不遗憾地垂下左臂。
时间还不到七点,可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气温反常,时令却没有倒错,春季毕竟还保留着一点春天的味道,不象夏天的夜色久久不愿降临。
夜幕在静悄悄地合拢,四周显得氤氲缭绕,朦朦胧胧。
一辆二路公共汽车驶了过来,这正是宋勇刚所要搭乘的班车,坐五站路下车,再走上大约五分钟的路程,就是他的家了。
他紧跑几步,想赶上这趟车。江州钢厂的地盘属于城郊结合部,市内公汽只有二路车跑这条线,一旦错过,谁知下一辆又得等上多久呢?
车还没有停稳,早已等候在站牌周围的人群唿啦一下围了过去。车门刚刚打开,大家就一拥而上,把要下车的乘客也给堵在了车厢里头。下车的下不来,上车的进不去,有人在大声嚷叫,有人在骂骂咧咧,个别的则在动手动脚了。到了这种时刻,人们撕开了平素还算文雅的面具,互不相让地大呼小叫你推我搡,作着无谓而又无聊的消耗。
司机与售票员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进行着恢复秩序的努力,不一会儿,也就失去了耐性,他们联手站在车门口迎面将那些鼓足了劲头拚命往上拥挤的乘客一个个往下推搡,司机嘴里不住地骂着“婊子养的”,售票员则时不时地抡起票夹向个别制造混乱的乘客示威。
都是这个气候反常的春天将大家弄得神经兮兮的,宋勇刚这么想着,虽然觉得眼前的一幕十分有趣,却不想凑入其中,只是不远不近地一旁观望。
有些事情,看来非得动蛮不行,经过司机与售票员一番“文攻武卫”,那些进到门内的乘客全给轰了下去,直到下车的全部走完,才让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
看看等车的人都上得差不多了,宋勇刚正想跑过去跟着一起上车,突然一只沉重有力的大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与此同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他耳畔低沉地说道:“宋师傅,你别走!”
宋勇刚赶紧回头,见到的是一张陌生而严肃的面孔。
“你……是说我?”他问。
“不错,我说的就是你。”对方肯定地答道,话语中似乎透着一种不太友好的味道。
“可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不认识不打紧,一说就全都弄清楚了。”
“你有什么事?”
“有要紧事!”
“那就快说吧,我还要赶车呢。”
“这趟车肯定是不行了。”
“那……”宋勇刚回头望一眼车厢,里面早已塞得水泄不通,不禁脱口说道,“那就下一班吧。”
车门在不远处“嗤啦”一声关上,引擎发动,二路公汽很快就消失在渐深渐浓的夜色之中。一门站前立时显得空空荡荡地,只有偶尔三两个行人在附近的夜雾中来回晃动;喧嚣与嘈杂也顿然消隐,传来厂内机器富有节奏的轰轰鸣响。
两人走到钢厂围墙边的站牌底下,陌生人并未止步,继续顺着墙边朝前走。
“想上哪儿啊你?”宋勇刚问道。
“往前再走一点,咱们说话可能要方便一些。”
往前就往前吧,宋勇刚没有半点疑虑地跟在陌生人身后又走了一百来米。
止步,回身,两人相对而视。宋勇刚这才认真地打量对方,他见陌生人穿一件长长的风衣,双手插进两边的口袋,朦胧的夜色下,他无法看清对方脸面,但大致轮廓还是分辨得清。
陌生人并不急于开口,只是冷冷地盯着宋勇刚。
“难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这样站着?”。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宋勇刚问:“你到底想找谁?”
“别急,咱们很快就会弄个一清二楚、水落石出的。”
于是,对话马上转入实质性内容。
看得出,陌生人谈的是一桩非常严肃的大事,他按照自己早已拟就的思路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意图十分明显,目的就是引导对方不知不觉地进入自己早已摆好的“八卦阵”中,然后出其不意地迫使对方就范。
宋勇刚回答着,不一会儿就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好象在与对方争吵似的。而陌生人并不接招,只是显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保持着原来的语态与声调一个劲地追问不已。
宋勇刚气呼呼地发了一通虚火后,索性沉默不语。
就在他们两人谈着的时候,不远的站牌处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好几位身影模糊的等车人,陌生人望了一眼,心中似有所动,可仍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又一辆二路公汽驶了过来,在站牌前缓缓停了下来。
宋勇刚见状,马上说道:“我得搭车走了,我根本就不晓得还有这回事情,过去的一切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不喜欢过去,凡是与过去有关的一切我都讨厌,希望你今后再也不要找我!”
陌生人厉声说道:“宋勇刚,你今天怎么也走不了啦!你知道我准备了多长时间,找了多久吗?”
宋勇刚并不理睬,转身就走。
陌生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迅疾地挡在他的前面。
宋勇刚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膂力过人,也就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毫不示弱地说道:“我宋勇刚过去好歹也算得上是个角色,请你识相点不要惹我!”
陌生人严严实实地挡在他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心底最清楚最明白,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半点也错不了!”
宋勇刚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要你的命!”陌生人说着,闪电般地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向宋勇刚胸膛直刺过去。
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宋勇刚心脏,他喉咙咕噜着,断续说出“我要回家”几个字眼,就失去了知觉。
陌生人就着宋勇刚瘫软着向前倾倒的身子顺势将他放倒在地,然后猛地一下抽出那把刺入胸膛的匕首。
鲜血洇漫开来,汇成汪汪的一滩血水。
陌生人将沾满斑斑血迹的匕首在宋勇刚尸体上揩了几个来回,迅速摘下双手戴着的手套,分别插入风衣上胸两边的口袋之中。
陌生人望一眼躺在地上的宋勇刚,一步跨上马路,象一位急于赶路的普通乘客朝着正要启动的二路公汽一溜小跑。他前脚刚刚踏进车门,身子还没有站稳,司机就加大马力,开着客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市内驶去……
谁也没有想到一桩凶杀案就这样在江州市一个气候反常、夜幕初降、迷雾朦朦的春夜悄然发生了,刺杀行动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完成得干净利落、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作案手段似乎比典型的职业杀手还要高超。
路灯次第亮了起来,灯光在路边粗大的梧桐树枝与刚刚舒展的绿叶间闪烁不定,被浓浓的夜雾锁成了一团桔黄的光晕。
宋勇刚的体温开始消失,尸身在变冷、变硬,再也感受不到炎热的难耐与凉爽的舒适了。
一位行人走了过来,不小心踏进粘稠的血液之中,脚下突然打滑,差点摔了一跤。他低头望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宋勇刚,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春天的醉鬼真多,我今天已经碰到三个了,都是吐得一塌糊涂。”说着说着就径直向前走了。
微风渐起,鲜血在慢慢凝固。
宋勇刚躺在离站牌一百来米的钢厂墙边,这里正好是路灯难以照见的一块盲区。他要么是没被人发现,要么就让人当成了一个醉倒在地的酒鬼不加理睬,直到深夜十二点半,才被钢厂保卫处两名巡夜的经警发现。
江州市公安局接报,刑警支队队长江大明立即率员赶往案发地点。
钢厂保卫处的两名经警小李与小王自发现宋勇刚的尸体后,便采取了一定的现场保护措施。当时正值子夜时分,公汽早已收班,路上行人稀少,其实也无需加强什么保护,但他们还是严格认真地做了--用粉笔画了一道醒目的白色防线,圈出一块“禁行”区域,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其中。
刑警支队副队长刘树森刚一下车,看看死者脸色,望望一旁已然凝固的暗红色鲜血,不由得大声叫道:“糟了,现场早就被人破坏了。”
刘树森虽然未到而立之年,可早已是一名有口皆碑的资深侦探了,他破过不少大案要案,不仅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更具备严谨的理论知识,都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称他为“江州福尔摩斯”了。
去年才从警校毕业的侦查员戴杰闻听此言,不禁指着那条形似半圆的白色防线问道:“刘队长,现场不是给圈起来,受到相应的保护了么?”
刘树森望他一眼,顿了顿,不禁耐心地解释道:“小戴你瞧,死者脸色干硬,已渐呈暗褐色,说明受害者的死亡时间至少在四个小时以上;再看左边,离这一百多米远处就是一门公共汽车站,周围人来车往的,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现场能不遭到破坏吗?还有尸体旁这滩凝固干涸的血迹,则从另一角度证实了受害者死亡时间之长,那上面留下的脚印也说明现场受到了严重的破坏。”
戴杰望望死者僵滞的脸色,看看尸体旁凌乱的脚印,瞧瞧那滩凝固的血液,不禁心悦诚服地叹道:“果然如此,刘队长说的真准,怪不得人家叫他江州福尔摩斯的。”
法医就着宋勇刚的尸体开始现场检验,除开摄像与拍照的侦查人员,其余的都在认真细致地勘查取证。他们以尸体为中心,不断地向四周扩展着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点,尽可能地获取破案的有力证据。
一般来说,城郊结合部是犯罪的高发区域,而江州钢厂更是一块特殊而复杂的地段。这里是一个既热闹又僻静的所在,它一头连着江州市的繁华市区,一头牵着大治县的西河乡,人口说单纯也单纯,主要是钢厂的工人及家属;说复杂则简直复杂得要命,既有本市的来往市民,也有近郊农民及来自全国各地的驻厂办事人员,而钢厂附近还有一个全市最大的商品批发市场,更是汇聚了众多的批发商、大小客户等流动频繁的淘金者。人口成分一旦复杂,免不了鱼目混珠。正因为钢厂位置特殊,这里常是流氓滋事、打架斗殴、偷窃抢劫的案发高峰地区。然而,像今晚这样的重大杀人案在近几年来还是第一次!
江大明心头感到了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压力。他的手头,还有一桩性质非常恶劣的偷窃案没有破获,窃贼潜入市政府办公大楼,撬开了每个科室大门。盗走的钱物虽然只有一千多元,但几乎将办公桌、档案柜内的所有文件材料翻弄得一塌糊涂。分管机关的副市长李禾大发雷霆,要求市公安局迅速破案,最迟不得超过两个月的期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案子却没有半点实质性的突破与进展。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市政府盗窃案的重负还没有卸下,又出了一起严重的行凶杀人案!江大明心里烦躁得不行,他想跺脚想大叫想骂娘想好好地发泄一通,可又不能够。对于优秀的公安人员来说,适度的克制与压抑往往是他们完成任务或出奇制胜的重要“法宝”。
他点燃一支“永光”牌香烟,狠命地吸了几口,这才觉得心头好受了一些。
这时,验尸的初步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身高一米八一,体重七十五公斤左右,为一长约十二厘米、宽约二点五厘米的匕首刺中心脏猝然而亡,死亡时间在昨晚--即四月十九日晚上七点至八点之间。死者长裤上沾有斑斑血迹,据推断,可能为凶手作案后揩拭匕首所致。除此而外,凶手在受害者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痕迹。
法医作了上述口头汇报后说道:“大致结果就是这样,其他情况还有待于进一步分析化验,然后写出详细的验尸报告。”
江大明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刘树森道:“凶手在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痕迹,那么唯一的有力证据就是脚印了。可尸体旁这么多凌乱不堪的脚印,到底哪一双是我们所要寻找的呢?”
这时,年轻侦查员张军疑惑不解地说道:“脚印一乱,头绪当然就纷繁了。我不明白的是,受害人昨晚七点至八点间就被人杀了躺在这儿,怎么四五个小时后咱们才接到报案呢?”
戴杰也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啊,尸体躺在这儿早该被人发现了呢。”
江大明衔着香烟使劲地吧了一口,扔掉烟蒂,喷出浓浓的烟雾厉声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没看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