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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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佛光初现(1)

佛法东传记

外为之佛教,曷为而能输入中国且为中国所大欢迎耶?输入以后,曷为能自成中国的佛教耶?此答案非求根柢于历史焉不可也。今吾所首欲讨论者,第一为佛教最初输入年代之问题,第二为最初输入地之问题。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韩愈《论佛骨表》语。)此二语殆成为二千年来公认之史实。吾人心目中,总以为后汉一代,佛教已粲然可观,乃参稽考证,而殊觉其不然。(说详下。)

《后汉书·西域传》论云:

至于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骞、超无闻者,岂其道闭往运,数开叔叶乎?

据此足证两汉时人,鲜有知佛。官书地志,一无所载。学者立言,绝未称引。王充者,后汉学者中学识最赅博而最富于批判精神之人也。其所着《论衡》对于当时社会流行之思想,无一不加以批判矫正,独于佛教,未尝一字论列。此即当时此教未行有一力之反证。故语佛教之初纪元,自当以汉末桓、灵以后为断。但前此史迹,于此间消息,固亦有可窥一二者。

其一,朱士行《经录》称:

秦始皇时,西域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赍佛经来咸阳,始皇投之于狱。(《历代三宝记》卷一引。)

此经录本不甚可信。此种断片且传疑的史实,似无征引之价值,但最当注意者,秦始皇实与阿育王同时。(秦始皇:西纪前二四三——二一〇。阿育王:西纪前二六六——二三〇。)阿育派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其派在亚洲者,北至俄属土耳其斯坦,南至缅甸,仅有确证,且当时中印海路交通似已开。(法人拉克伯里考据此事颇详。)然则育王所遣高僧或有至中国者,其事非不可能,(《佛门掌故》称,育王起四万八千塔,其二在中国。此虽荒诞,然或是育王与中国有关系之一种暗示。)但籍曰有之,然即与当时被坑之儒同一命运,则可谓与我思想界没交涉也。

其二,鱼豢《魏略·西戎传》云:

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三国志》裴注引,《魏书·释老志》祖述其说。)

此事在历史上虽为孤证,然其时大月氏王丘就郤,正征服罽宾,而罽宾实当时佛教极盛之地,则月氏使臣对于佛教有信仰,而我青年学子之怀抱新思想者,从而同业,亦意中事。但既无着述,亦无传授,则影响固不及于思想界耳。

其三,《后汉书·楚王英传》云:

英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永平八年,诏令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奉送缣帛,以赎愆罪。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即优婆塞)‘桑门’(即沙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

此为正史中最古最真之佛教掌故,中国人信仰佛教见于载籍者,自当以英为首。然以帝子之尊(英为光武子),而服其教,则在社会中先已有相当之根柢可知。故教义输入,不得不溯源于西汉之季也。

其四,《后汉书·襄楷传》载桓帝延熹九年楷上疏云:

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

此语见诸奏牍,必为事实无疑。帝王奉佛,盖自此始。此盖在永平百年后矣。

汉明之永平求法说,大略谓明帝感梦金人,遣使西域,赍还经像,创立寺宇。今藏中《四十二章经》,即当时所译;魏晋后之洛阳白马寺,即当时所建。甚者演为释、道两教竞技剧谭,谓佛教缘此盛弘京邑。虽然,试稍用严正的史识一绳之,则兹事乃支离不可究结。盖当时西域交通正中绝,使节往返,为事实上所不可能。即兹一端,则此段史迹,已根本不能成立。其所宗据之《四十二章经》,察其文体,案诸经录,皆可断为两晋间人作,绝非汉时所有。至于各书关于兹事所记载,其年月,其所遣之人,所历之地,所作之事,无一从同,而矛盾罅漏,随处发现。故以吾之武断,直谓汉明求法事,全属虚构。其源盖起于晋后释道阋争,道家捏造谰言,欲正成佛教之晚出;释家旋采彼说,展转附会,谋张吾军。两造皆乡曲不学之人,盲盲相引,其先后涂附之迹,历然可寻。治佛学史者,须先将此段伪掌故根本拔除,庶以察觉思想进展之路,不致歧谬也。

中国佛法之兴衰

佛法初入中国,相传起于东汉明帝时。正史中记载较详者,为《魏书·释老志》。其文如下:

汉武……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一名天竺,始闻有浮屠之教。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中土闻之,未之信了也。后孝明帝夜梦金人,顶有白光,飞行殿庭,乃访群臣,傅毅始以佛对。帝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写浮屠遗范。愔仍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东还洛阳。中国有沙门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愔又得佛经四十二章及释迦立像。明帝令画工图佛像,置清凉台及显节陵上,经缄于兰台石室。愔之还也,以白马负经而至,汉因立白马寺于洛城雍关西。摩腾、法兰咸卒于此寺。

此说所出,最古者为汉牟融《理惑论》。文在梁僧佑《弘明集》中,真伪未敢断。(《隋书·经籍志》有《牟子》二卷。注云:汉太尉牟融撰,今佚。《弘明集》本篇篇目下注云:一名《苍梧太守牟子博传》。然读其内容,则融乃苍梧一处士,流寓交趾。不惟未尝为太尉,且未尝为太守也。书凡三十七节,专务拥护佛法。文体不甚类汉人,故未敢置信。若其不伪,则此为论佛法最古之书矣。)其后,文饰附会,乃有永平十四年,僧道角力,宗室妃嫔数千同时出家,种种诞说。又造为摩腾所译《四十二章经》,编入藏中,流通迄今,殆皆不可信。(此等诞说最古者,出《汉显宗开佛化法本内传》,见唐道宣《广弘明集》。注云:未详作者。据所说,则道士褚善信、费叔才奉敕集白马寺前,与摩腾等斗法,道经尽毁云云。)大抵愔、景西使,腾、兰东来,白马驮经,雍西建寺,事皆非虚。然所谓语提倡佛法者亦仅此。至于创经典,广度沙门,则断非彼时所能有事也。(《四十二章经》真伪,别详第五章。)然诵习佛法者,早已有人,盖不容疑《后汉书》光武十王传云:

楚王英喜为浮屠斋戒。永平八年,奉黄缣白纨三十匹诣国相赎愆罪恶。诏报曰:“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

汉明遣使事,相传在永平十年。(《释老志》《弘明集》《高僧传》,皆无年岁。其指为永平十年,自隋费长房之《历代三宝记》始。)然报楚王英诏,在永平八年。浮屠(佛陀)、伊蒲塞(优婆塞)、桑门(沙门)诸名词已形诸公牍,则其名称久为社会所已有可知。有名称先有事实,然则佛法输入,盖在永平前矣。《释老志》称“汉世沙门,皆衣赤布”,则当时沙门,应已不少。然据晋石虎时着作郎王度所奏,谓“汉明感梦,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高僧传》卷九。《佛图澄传》引。)此述汉魏制度,最为明确。盖我国自古以来,绝对的听任“信教自由”。其待远人,皆顺其教,不易其俗。汉时之有佛寺,正如唐时之有景教寺,不过听流寓外人自崇其教,非含有奖励之意也。然桓帝延熹九年,襄楷上书,有“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一语。(《后汉书》本传。)据此,则其信仰已输入宫廷矣。桓、灵间,安息国僧安世高、月支国僧支娄迦谶,先后至洛阳,译佛经数十部,佛教之兴,当以此为纪元。

三国时,刘蜀佛教无闻,曹魏稍翻有经典。而颍川朱士行,以甘露二年出家,实为汉地沙门之始。(据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三。)士行亦即中国西行求法之第一人也。吴孙权因感康僧会之灵异。(参观《高僧传》会传。)在建业设建初寺,是为佛教输入江南之始。而支谦亦在吴译《维摩》《泥洹》《法句》诸经,故后此佛学特盛于江南,谦之功也。(详第五章。)

至西晋时,洛下既有寺四十二年。(见《释老志》。)而竺法护远游西域,赍经以归,大兴译事。(详第五章。)河北佛教渐以光大。石勒僭号,而佛图澄常与神通力以裁抑其凶暴。(参观《高僧传》澄传。)其于佛教之弘布,极有力焉。

计自西历纪元一世纪之初,至四世纪之初约三百年间,佛教渐渐输入中国,且分布于各地。然其在社会上势力极微薄,士大夫殆不知有此事。王充着《论衡》,对于当时学术、信仰、风俗,皆痛下批评,然无一语及佛教,则其不为社会注目可知。沙门以外,治此学者,仅一牟融。然所着书犹真伪难断,具如前说。

此期之佛教,其借助于咒法神通之力者不少。摩腾角力,虽属诞词,然康会在吴,佛澄在赵,皆藉此为弘教之一手段,无庸为讳。质言之,则此期之佛教只有宗教的意味,绝无学术的意味。即以宗教论,亦只有小乘,绝无大乘。神通小术,本非佛法所尚,为喻俗计,偶一假途。

《高僧传·佛图澄传》:“石勒问澄:佛道有何灵验?澄知勒不达深理,正可以道术为征,即取应器盛水,烧香咒之,须臾生青莲花……”《续高僧传·菩提流支传》:“支咒水上涌,旁僧嘉叹大圣人。支曰:‘勿妄褒赏,斯乃术法,外国共行,此方不习,谓为圣耳。’”二千年来之愚夫愚妇,大率缘此起信,其于佛法之兴替,功罪参半耳。

佛法确立,实自东晋。吾于叙述以前,先提出两问题。第一,佛法何故能行于中国,且至东晋而始盛耶?第二,中国何故何尊大乘,且能创立“中国的佛教”耶?此第二题,当于第六章别解答之,今先答第一题。

我国思想界,在战国本极光明。自秦始皇焚书,继以汉武帝之“表章六世,罢黜百家”,于是其机始窒。两汉学术,号称极盛,揽其内容,不越二途。一则儒生之注释经传,二则方士之凿谈术数。及其末流,二者又往往糅合。术数之支离诞妄,笃学者固所鄙弃,即碎义逃难之经学,又岂能久餍人心者?凡属文化发展之国民,“其学问欲”曾无止息,破碎之学既为社会所厌倦,则其反动必趋于高玄。我国民根本思想,本酷信宇宙间有一种必然之大法则,可以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孔子之《易》,老子之五千言,无非欲发明此法则而已。魏晋间学者,亦欲向此方面以事追求,故所谓“易老”之学,入此时代而忽大昌,王弼、何晏辈,其最着也。正在缥缈彷徨,若无归宿之时,而此智德巍巍之佛法,忽于此时输入,则群趋之,若水归壑,固其所也。

季汉之乱,民瘵已甚,喘息未定,继以五胡,百年之中,九宇鼎沸。有史以来,人类惨遇未有过于彼时者也。一般小民,汲汲顾影,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无足怙恃,闻有佛如来能救苦难,谁不愿托以自庇?其稔恶之帝王将相,处此翻云覆雨之局,亦未尝不自怵祸害,佛徒悚以果报,自易动听,故信从亦渐众。帝王既信,则对于同信者必加保护,在乱世而得保护,安得不趋之若鹜?此一般愚民奉之之原因也。其在“有识阶级”之士大夫,闻“万行无常,诸法无我”之教,还证以己身所处之环境,感受深刻,而愈觉亲切有味。其大根器者,则发悲悯心,誓弘法以图拯拔;其小根器者,则有托而逃焉,欲觅他界之慰安,以偿此世之苦痛。夫佛教本非厌世教也,然信仰佛教者,十九皆以厌世为动机,此实无庸为讳。故世愈乱而逃入之者愈众,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也。

前所论者为思想之伏流,此所论者为时代之背景。在此等时代背景之上,而乘之以彼种之思想伏流,又值佛法输入经数百年,酝酿渐臻成熟,此所以一二大德起而振之,其兴也,沛乎莫之能御也。

中国佛教史,当以道安以前为一时期,道安以后为一时期。前此稍有事业可记者,皆西僧耳(即竺法护亦本籍月支)。本国僧徒为弘教之中坚活动,实自安始。前此佛学为沙门专业,自安以后,乃公之于士大夫,成为时代思潮。习凿齿与谢安书云:“来此见释道安,故是远胜,非常道士。师徒数百,斋讲不倦。无变化技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而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是吾由来所未见。其人理怀简衷,多所博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阴阳算数,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高僧传·安传》)此叙安威德,盖能略道一二。安值丧乱,常率弟子四五百人,转徙四方,不挠不乱。安十五年间,每岁再讲《放光般若》,未尝废阙。安不通梵文,而遍注诸经,妙达深指,旧译讹谬,以意条举,后来新译,竟与合符。安创着经录,整理佛教文献。安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后来寺舍咸所遵守。安劝苻坚迎罗什,间接为大乘开基。安集诸梵僧译《阿含》《阿毗昙》,直接为小乘结束。安分遣弟子布教四方,所致风靡。若慧远之在东南,其尤着也。安与一时贤士大夫接纳,应机指导,咸使妙悟,大法始盛于居士中。要而论之,安自治力极强,理解力极强,组织力极强,发动力极强,故当时受其人格的感化与愿力的加被,而佛教遂以骤盛。安,常山人。所尝游栖之地极多,而襄阳与长安最久,卒于东晋安帝之太元十年(三八五)。自安以后,名僧接踵,或事翻译,或开宗派,其应详述者极多,当于第五章以下分叙,本章惟随举其名耳。惟安公为大法枢键,故稍详述如右。

东晋后,佛法大昌,其受帝王及士大夫弘法之赐者不少。其在北朝,则苻坚敬礼道安,其秘书郎赵正尤崇三宝,集诸僧广译经论。姚兴时,鸠摩罗什入关,大承礼待,在逍遥园设立译场,集三千僧谘禀什旨,大乘经典于是略备。故言译事者,必推苻姚二秦。北凉沮渠蒙逊供养昙无谶及浮陀跋摩,译经甚多。其从弟安阳侯京声,亦有译述。西秦乞伏氏,亦尊事沙门,圣坚司译焉。北魏太武帝一度毁佛法,及文成帝兴复之,其后转盛。献文、孝文,并皆崇奉。宣武好之尤笃,常于宫中讲经。孝明时,胡太后秉政,迷信尤甚,几于遍国皆寺,尽人而僧矣。魏分东、西,移为周、齐,高齐大奖佛法,宇文周则毁之。隋既篡周,文帝首复佛教,而炀帝师事智顗,崇奉尤笃,在东西两京置翻经院,译事大昌焉。

其在南朝,东晋诸帝,虽未闻有特别信仰,而前后热政及诸名士,若王导、周顗、桓玄、王蒙、谢尚、郄超、王坦、王恭、王谧、谢敷、戴逵、孙绰辈,咸相尊奉。(见《弘明集》卷十一。)及宋,则文帝虚心延访,下诏奖励,谯王义宣所至提倡,而何尚之、谢灵运等阐扬尤为。及齐,则竟陵王萧子良最嗜佛理,梁武帝、沈约辈皆尝在其幕府,相与鼓吹。及梁武帝在位四十年中,江左称为全盛。帝嗜奉至笃,常集群臣讲论,至自舍身于国泰寺,昭明太子及元帝皆承其绪,迭相宏奖,佛教于是极盛。陈祚短促,无甚可记。东晋南北及隋帝王执政提倡佛教之情形,大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