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偷灵魂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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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在黑暗中沿着马路行走,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不是在我家农场上,而是在我所知道的两个世界的交叉点看见日出,中央大道和斯特拉斯堡市中区的迪凯特,勒罗伊的理发店就在这角落处。那是一个我希望避开的镜子世界。比奇阿米什人请求给他们剪莫霍克发型,而勒罗伊应允了他们的请求,而旧秩序阿曼派就禁止我们接受他的服务,说如果我们请求他服务的话,那么就是选择了沉溺在“一整季的罪恶的快乐中”。但是我需要剪头发。如果我要在佛罗里达隐姓埋名的话就需要摆脱掉我的西瓜头。我可不想给无聊的“英国青少年们”造成冲击。他们能够在本地的商场中认出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处在“徘徊期”的阿米什人帮派。如果我能恢复我的荣耀,那么失去头发对我来说就不是个问题。但是我从没有说过我愿意失去多少头发,而勒罗伊也从没有问过。

我站在理发店对面的人行道上犹豫着。看见勒罗伊正看着我,他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放下手中的剪刀,走到外面,手臂交叉放在他的白色罩衫上,嘴上叼着雪茄看着我,等着我向前行。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的头发稀疏了,两鬓斑白,看起来就像是两条只有脂肪的培根,而他人看起来很消瘦,他看起来比我记得的要更矮了,弯腰站在旋转着的理发店灯柱下。

“基督,约瑟夫和玛丽亚。”

“不,”我说,“是伊莱。”

我绷紧了身子,再次感到突然间被暴露。店里的人们把耳朵贴在玻璃窗上,想要偷听我们的谈话,但是我们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戈登维尔的一次拍卖上,那是在我十四岁生日的两周后。他在消防站竞买了一台旧的宝丽来相机,认为它会是一件很好的礼物,但当他把礼物给我时,我转身离开了,我认为这是一个玩笑。我不能感谢他,因为我认为他是用它来跟我作对。

勒罗伊用衣袖擦擦眼睛,站直了身子。他盯着我就好像不知道我是谁一样,所以我举起手。“是伊莱。”我说。在玻璃窗中看见了自己,足足比朝我走过来的人高了一个头。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彼此,这种凝视让生命的时间停滞。

“伊莱?约德。”我说,对他还没有认出我而感到沮丧。我觉得我应当使用另外一个名字来唤起他的记忆,那个名字我很少大声地说出来,而是每天都默不作声的一个名字。

“手又大又丑的人。”我说,难以相信他竟然忘了。

“噢,又大又丑。”他点着头说。

“是的,又大又丑。我现在十六岁了。”

“嗯,我六十三了。”

“你看起来老了。”

勒罗伊裂开嘴微笑着,露出了他的金牙。

“你看起来像被人殴打了。丑丑。”

“看起来比实际上要严重些。”

勒罗伊靠近我的脸,用他黑色的眼睛仔细看着我的伤口。他用手指摸着我伤口的痂,就跟他曾对年轻的拳师所做的一样。

“你想要干什么呢?”

“我想剪头发。”我说。

“你父亲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拿出火车票给勒罗伊看。

“是他为我买的。”

“你要离开我们去佛罗里达?”

我盯着人行道,地上有一块儿粉红色的泡泡糖楔入了地面裂缝和用蓝色粉笔画的小心形图案之间,我不喜欢勒罗伊看着我的感觉,让我感到沉重而又疼痛。

“我十六岁了。”我说,想要在我周围画上某种界限。“我会好好的。”我不再是他在集市上所认识的那个牙缝很大的男孩儿。

勒罗伊用手指轻拍着自己的嘴唇更加仔细地观察着我。他一阵哮喘,咳出一口痰,刚好落在泡泡糖上。一切都很安静,还有人关掉了电视机。勒罗伊的猎犬凯撒站在我们面前,黑色的鼻子抵着玻璃窗。

“我今天没有空闲。”勒罗伊说。

“可我明天来不了了。”我说。即使我能坐下一趟火车,而明天感觉就像是一段漫长的旅行,充满了扭曲和变化,在这条路上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树没有被烦恼击倒。我现在不相信任何“英国人”的帮助,唯有勒罗伊。他拿出一支雪茄,眯着他那大大的棕色眼睛重新考虑着。

“我今天已经被预约满了。”

我把午餐桶递给他:“这个拿去。”

他倚过身子看着:“普莱克蛋糕!啊?为了理发这真是很大的牺牲啊。”

“还有这个。”我边说边拿出一包古董鲁克牌,是我父亲装在箱子里的。

勒罗伊微笑了,被我的惊人且不顾一切的出价逗乐了。阿米什人不会给小费,给小费是我在集市上跟勒罗伊学的。我知道小费会让一个人开心,而当你决定把你的生命交到他的手里时,一个开心的人则是一件好事。我把鲁克牌递给了他。

“这一套很好,古董级的。”他说,“你觉得它值理发的价吗?”

“不知道。要看理得怎么样。”

“那么跟我来吧。”他说。

我跟着他走进了理发店,他用嘘声把所有人都赶走了,他们有的人脸上还有剃须泡沫,有的人头发才剪了一半。这是二十七年以来,勒罗伊第一次在826号大街上,在周六早晨七点半挂上了“停业”的牌子。接着他递给我一把直边剃刀,我曾想过这种刀片能分开我的手指。

“快来吧,大丑丑。别拘束。”

勒罗伊抖出一张黑色的披风,几缕红色的卷发从上面滑落,掉在了白色的地砖上。他示意让我坐到他面前的座位上,拿出一把梳子,然后给一副剪刀上点儿油。

“有孩子跑到我这儿来,认为他能把头发的红色洗掉。我告诉他洗不掉,这是与生俱来的。他觉得我是一个老土的业余理发师。他太年轻了理解不了。”

“也许吧。”我说,我注视着理发店的细节而没有跟上他说的话。一叠汽车杂志和一些封面是袒胸露乳的女郎照片的杂志,一套保龄球瓶,公鸡挂钟,一张上面还摆着牌的牌桌。一个烟灰缸,勒罗伊的雪茄还在上面燃着。还有我以为是镜子的地方却是人的照片。不止一两张,而是数以百计的照片。大的、小的、彩色的和黑白的,还有拍立得的照片,我不知道哪种更糟糕。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还是陌生人看着我。他们看起来不悲伤也不愚蠢。那些脸庞挂在那里看起来很无助,被大头针钉在墙上,眼睛通红,嘴巴张开。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照片,在旅游站也没有见过。由于某种原因,明信片不能产生跟照片一样的影响。但是这些挂在墙上的脸有一种直接性、亲密性,让我感到不舒服,好像他们都在密谋着要开一个很大的玩笑。除了顶风扇的嗒嗒声以外,我发誓他们在里面笑了出来。

“你听见了吗?”我问。

“什么?来坐下吧,丑丑。我们要理发了。”

他轻摇着梳子,用水溅湿了那面唯一没有被照片盖住的镜子。我沿着水滴看着镜子的右下角,然后调整我的头部以更好地看见自己。在理发店的后面,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小舞台的上面,有一把老旧的理发椅,其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宽大的红色幕布。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没有看见过王座,我从不知道有谁拥有王座,更不用说坐在上面了,但是有关这把巨大的椅子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看见过的一本英文书上的图片,大腿上坐着孩子们和小羊羔的基督。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把空椅子问道。

勒罗伊清清嗓子。

“什么?那个?就是个舞台。”他说。

“理发店里舞台做什么?”

“跟一个刚开始‘徘徊期’的男孩儿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你们都在等待着被占有。”

我转过身看见勒罗伊咬着嘴唇。他似乎紧张又激动,好像他想告诉我更多。

“人们会在那上面剪头发吗?”我问。

“不会在那把椅子上。”

“那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勒罗伊问道并搔着下巴,“意义就是忏悔。”

我感到身体僵硬。

“忏悔什么?”

“他们希望他们能在生命中改变的一切。人需要在那上面坐会儿。”

“你老了不会犯什么错误了。”我说,盯着地面,“而我已经犯了一大堆错误。”

“好吧,继续,孩子。爬上那把椅子,在你动身去佛罗里达之前把这一切都告诉老勒罗伊吧。”

“我只想把我的头发剪掉。”我说,感到凯撒冰冷的鼻子正推着我的手背。

“他想要你坐下,来吧。”

我慢慢地向椅子走去,从我的肩膀上看见理发店后面的那把更大的椅子,它的影子似乎在地面上找着我的影子,让我觉得害怕。勒罗伊抬起手,把剃刀拿了过去。

“这儿,”他说,“我需要用这个了。”

在我问他为什么之前,他就把我推进了椅子,给我搭上了黑色的披风,系在了我的脖子上,把梳子卡在我的头发里,开始剪头发。凯撒坐在我的膝盖上抬头看着我,喘着气,似乎是在为我即将变成的样子而微笑着。

“它在笑什么?”我说。

“它?噢,没什么。”

勒罗伊在理发的时候吹着口哨。除了叫我抬高下巴以外没有说其他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这么要紧,直到他告诉我不要动。这时我瞥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电动剃刀,我曾经在拍卖的时候看见过很多次,但是阿米什人很少出价,因为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剃掉自己的胡须或者其他任何东西。

勒罗伊把剃刀放在柜面上继续剪头发。一大簇我的西瓜头的头发掉在了地上,落在了盖着我大腿的披风上。

“哇,”我说,“这看起来有点儿短了。”

“还不哪,丑丑。这才叫短。”

这时勒罗伊放下剪刀,拿起电动剃刀。他弹开开关,小马达在里面旋转。凯撒狂吠着,勒罗伊拍了拍手掌,而剩下的一切我宁可忘记。

勒罗伊尽可能地剪短我的头发,并用电动剃刀剃掉剩下的头发,让我的头顶看起来就像是小狗肚皮那样的绒毛状。当弄完以后,他拿起剃刀,给我的头上抹上剃须泡沫,并刮去剩下的发茬。接着他用软刷扫去后颈上的落发并指着镜子:“看看全新的你吧。”

我的心怦怦跳着,我能听见店里每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当他们听见勒罗伊拍掌的时候都从门外闯了进来。凯撒舔着我的紧紧抓着理发椅扶手的手背。屋子里似乎变热了并突然间显得拥挤。更多的人聚集在了外面的人行道上,显然都是被我入会的传闻所吸引。他们假装是进来抹发蜡、生发油,或者买雪茄,但是我怀疑他们是想看见我剪掉头发,就像看见一场橄榄球赛一样喝彩。

“你不想看看吗?”

我睁开眼睛而首先看的是地面。很多簇头发散落在地上,黑黑地闪着光亮,掺杂着红铜色的条纹。跟地板砖一样有六英寸长。棕色撒在白色和黑色上,到处都是头发,细小的、一缕缕的“我”落在地上。然后就是剩下的“我”坐在椅子上,害怕看见剩下的部分。

“看见了没?没那么糟吧。”

勒罗伊把须后水喷在手上,轻轻拍在我的头顶。我抬起手,手指在光滑的皮肤上摩挲。他是对的,没有那么糟糕,而是更糟糕。我完全秃了,除了我的衣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来自阿米什社区。

我嘴巴张开,但说不出话,呼吸短促。在勒罗伊的理发店发生的所有传奇里,从来没有自愿光头的事件。当然,我曾见过短发,用电动剃刀剃的短发。这种短发让男儿们在“徘徊期”时看起来像参加了军队,而这是我们所禁止的事情。这种短发的确剪短了他们在外面世界飘荡的渴望,那里有征兵人员围着他们并许诺给他们充满荣誉的生活。但是我们知道另外一种荣誉,那就是“任其自然”和团结一致的荣誉,并且这种荣誉的一部分要求我们看起来跟彼此一样,所以我们数年时间做出的选择,即保持与外面世界的隔离才会依然独特和顽强。

我仿佛尝到了某些苦的东西,我开始相信这种苦味意味着一个人的灵魂变坏了。我突然闭上嘴巴接着又张开。

“你把头发全剪掉了。”

勒罗伊笑了。

“几个月后就会长回来的。”

我发出抱怨,双手在我光溜溜的头上摸着。

“几个月?几个月!要几个月?”

“五个或者六个月。”

我瘫坐在椅子上。我的心脏都滑到胃里去了。

勒罗伊用软刷再次刷了一遍我的后颈。它让我发痒,但我没有笑出来。他指了指镜子:“你再等什么呢?看看吧!”

我不看。六个月,我思忖着。接着继续抱怨。

“你看起来不错,丑丑。”他说,但是我听见的是“你看起来丑得好看”。

没有人会丑得好看。

“不,我不是。”

“真的不错。你的发型很好。”

我转过身朝着身后人群中的一个人,他穿着细条纹商务西装站着吃特大号三明治,并用牙签把肉丝从牙缝里剔出来。其他人聚集在他身后,还有一位本地的摄影师给我拍了张照片,让我感到脸红。

“嘿,嘿。你在干什么?他仍然是阿米什人。”勒罗伊低声说,用手指戳着一位发际线很高的中年男人,他拿着一台长镜头相机站在门边。甚至当勒罗伊还在集市上工作的时候,都没有人在他给我们理发的时候敢给我们拍照片。自从马库斯?保尼给我拍了照片以后,勒罗伊就在他的理发椅后面张贴了一张告示,在一张无比巨大的相机图画里写着文字:

想都不要想拍照。要不然每张照片一百美元。

拍理发的照片双倍价钱。要现金。

不收支票。汇票也行。

愿意付钱再拍吧。阿门。

当勒罗伊在便携式磨刀皮带上磨剃刀的时候,人们从他旁边走过时会提心吊胆地咯咯笑。但是带着相机的人则笑不出来。事实上,这时除了勒罗伊没有人说话:“对不起,是你?我说过如果你给这些孩子们拍照我就敲碎你的膝盖。那张告示可能不在这儿了,但是你还是欠我一百美元。实际上你应该把钱给丑丑?现在他可以用一些额外的钱了。”

人们转身看着杰克?麦克塞尔,他有五尺五寸高,他的面颊松弛,看起来就像是有胡子的斗牛犬。他是高中的田径队教练,但是他从没有跑过一英里。人们叫他巴顿,因为他每周五晚都会看一部名字相同的军人的电影。麦克赛尔先生的座右铭现在成了所有田径队孩子们制服上的标志:没有什么可以取代胜利。显然巴顿不敢对警察说这句话,警察因为他第五次醉酒驾驶而让他把车停靠在路边。勒罗伊告诉我他找了一个为报纸拍照的工作,好挣钱付所有的罚款。

“这可真是一张便宜的照片,”其中一个人说道,这时那位商人把他的三明治扔过房间,把巴顿的假发从头上打掉,然后落在了相机上。

“无耻的家伙!把相机拿开从这里滚出去,你这个浑蛋。”

这个人开始发出一连串的咒骂,这让我感到慌乱。屋里接二连三地闹起来,而我还是一动不动。想要搞明白我掉了多少头发,或者更遭的是我失去了多少在阿米什人中受到的尊敬。

勒罗伊爬上那张椅子,挥舞着披风,想要让所有人注意,避免大家打起来。

“先生们,先生们!我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巴顿,把钱拿过来要不然我们会杀了你。”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但所有人都盯着那个拍照的人,他朝我走过来,摸索着自己的钱包,掏出又软又皱的钞票。

“这里有63美元。”他说,“我欠你27美元。”

“你欠他的不只这点儿。”

勒罗伊从椅子上下来并朝我们走过来。

巴顿把钱放在我腿上,伸出他的手。他的手很好看,手很强壮并有着细长的手指,而手腕却很小,显得与其他的部分不协调。他捧着镜头的样子就像我在集市上看到“英国人”拿新出炉的肉桂面包一样。

“对不起,”他恳求道,“我只是想--”

勒罗伊清了清嗓子:“什么?你是想干吗?”

“他看起来似乎是……解脱了。”

“解脱?”勒罗伊怀疑地问道。

我紧紧地抓着理发椅的扶手。

“对,你知道的,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