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八元。
万福超市的便衣保安杨小二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的那点钞票。他以为点错了，连点了两遍，可还是一分没多出来。
这是他上个月的全部收入。也就是说，除去二百八十元的保低工资，他只有区区八元的业绩。是小偷少了吗？显然不是，因为超市里的另外几个便衣保安，最少的也拿到千元出头，挣的最多的大刘，拿了三千多。
见杨小二垂头丧气，部长手指一勾，把他叫到面前，严厉地说：“小二，不要再心慈手软了，咱们是猫，对老鼠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机会，要么走人，要么像只真正的猫，咬住老鼠就不松口。”
杨小二低下了头，部长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杨小二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了。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他也心硬，跟贼简直不共戴天，逮着一个就绝不轻饶。毕竟便衣保安的工资要跟业绩挂钩，抓的小偷越多、罚得越多，挣的提成便越多。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的心软了下来。那一次，他抓住了一个偷唇膏的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小姑娘。那支唇膏价值四十二元。杨小二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兴奋地押送着她来到保安部。当姑娘听说要罚款四百二十元，并要通知学校、家长时，吓傻了，颤栗着跪在地上无论如何站不起来，她绝望地哀求道：“叔叔，我错了，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们千万别告诉学校，别告诉我爸妈，那样的话，我以后就没脸见人了。”部长无动于衷，说这是规定，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姑娘瘫在地上，目光呆滞：“我完了、完了……”
这次出手，杨小二得了二十一元的奖金。可是第二天，他就听说因为此事，那小姑娘被学校开除了，他心里隐隐感觉到一点不安。后来的一个晚上，在一家舞厅的门口，杨小二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小姐中间，再次看到了这个姑娘，看那一身暴露的打扮，干什么工作可想而知。杨小二当时心里一哆嗦，忽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觉着这姑娘走到今天，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自己当时处罚不是那么严厉，给她一次改正的机会，现在的她或许仍在学校里读书呢。从那时起，杨小二就对超市处罚小偷的规章制度产生了怀疑，认为过于严厉。他想，不少人在超市偷窃都是一时冲动，对这些一时糊涂的人，为什么要把他们一棍子打死，而不给他们一次做人的机会呢？
恰在这时候，在别的超市，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下岗女工，因为偷拿了一包味精被关在了保安部，在等待亲属来领的时候，女工因无颜面对家人与朋友，自杀了。一包味精只要两块钱，却要了一个人的命。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对杨小二的震动很大。后来，对在超市盗窃的那些人，只要不是惯犯，杨小二就会偷偷网开一面。别人是将小偷送到保安部，而他，只是在对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干那偷窃勾当时，走到他们面前用眼神提醒他们：不要做蠢事。对方如果是聪明人，一般都会明白他眼神的意思，悬崖勒马的。
可这样一来，杨小二的收入陡降，这个月，竟拿到了创纪录的二百八十八元，连糊口都成问题了。以后怎么办？还继续仁慈吗？杨小二不能不认真考虑了。
毕竟生存的问题是第一位的，等杨小二怀揣着二百八十八元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他的心态已变，决心要当一只真正的猫。
就在这时候，杨小二发现了那对母子。起初，杨小二注意他们，是因为那小男孩长得非常可爱，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大眼睛翘鼻子，活泼好动，推着购物车跑来跑去，没一刻安静。接着，杨小二就注意到那漂亮的母亲。这女人很年轻，身上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虽已是深秋，她仍穿着一件及地长裙，丰臀细腰，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女人不慌不忙地跟在儿子后面，一付悠闲的贵妇派头。
后来，那女人在成衣架上取了件衣服，进试衣间试衣服去了。杨小二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心里无限向往之：这女人真是漂亮呀！
在超市逛了一圈，杨小二没有发现敌情，就向出口处走来。就在这时候，他眼睛一亮，发现了刚才的那对母子正推着购物车走在他的前面。
不知怎么，看着那女人摇曳的身姿，杨小二心里忽然有了种不舒服的感觉，越看越觉着别扭，怎么回事呢？他暗暗纳闷。快到出口了，那女人突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尾可系鸟拗濉Ｑ钚《腥淮笪颍汗植坏镁踝疟鹋つ兀绕鸶詹牛娜棺永锩嬉蛭嗔颂蹩阕樱砻嬗胁簧亳拗澹雌鹄床辉倨交托沉恕Ｑ钚《袅耍飧銎僚司谷皇歉鐾悼阕拥男⊥担?
杨小二又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想让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丢丑，何况，在她身边还有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急忙大步追上去，轻声说：“大姐，你停一下。”
对方站住了，斜着眼睛傲然地看着土里土气的杨小二，“什么事？”
杨小二没有回答她，而是蹲下身子，跟小男孩说：“小朋友，你猜叔叔是干什么的？”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他，摇摇头，杨小二神秘地说：“告诉你吧，我是这家超市的保安，专抓坏人的。”
小男孩瞪大眼睛，兴奋地问：“原来你是警察叔叔呀？”
女人闻听，脸色立刻变了，她慌乱地一扯孩子的手：“走，宝宝。”如果她聪明，此时她应该选择掉头回去，把偷的货物留下。可是，她没有掉头，而是加快步子向出口走去。也许，高傲的她根本没有把杨小二放在眼里，不相信他敢把自己怎么样。
杨小二追上两步，“大姐，别做傻事，把裤子送回去。”
女人愤怒了，回身一耳光掴在他的脸上，“你胡说什么？臭流氓！”
这一巴掌把杨小二打蒙了，他捂着脸愕然地看着对方，想不到她会倒打一耙。不过，他还是想给对方一次机会，忍着气说：“大姐，你瞒不过去的。只要一出去，我就要把你带到保安部。”
对方一声冷笑：“好呀，那你有胆就过来把我的裤子脱下来呀。”
杨小二不敢，他清楚，裤子上的防盗标签显然已经被对方撕下了，如果对方一口咬定裤子是她早就买的，他也无计可施，穿在人家身上，又是在裙子里面，凭什么认定人家是偷的呢？
女人不再理他，付了其他商品的款，顺利地通过了出口，报警器果然响都没响。
杨小二不再客气，既然她执迷不悟，那只好把她领到保安部了。他追上去，“大姐，请你跟我来一下。”
女人当作没听见，仍大步往外走。杨小二招手叫过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一起拦住对方。面对威严的保安，女人没辙了，怒气冲冲地瞪着杨小二：“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走？你们这是犯法的，侵犯人生自由！”
这时候，已经有人围过来看热闹，杨小二低声说：“大姐，事情闹大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不想为难你，只是想请你把不是自己的东西留下。”
“笑话，我身上的东西都是自己的，花了钱的。”女人夸张地把手上的东西展示给周围的人看，然后一脸无辜地指着杨小二，大声对众人说，“这人也怪了，非说我裙子里的裤子是偷的，喂，你怎么知道？你的眼能透视？”
杨小二说：“你这条裤子是后来穿上的，进超市的时候里面根本没有。”
女人尖叫起来，“你是不是变态呀？难道我进来的时候你掀着我的裙子看了，看见没穿这条裤子？”
众人一阵哄笑。杨小二的脸羞红了，额上冒出了汗珠。
就在这时候，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男孩突然掀开妈妈的裙角，往里看去。女人猝不及防，急忙伸手掩住裙子。
小男孩紧紧盯住妈妈的眼睛，一双大眼里满是伤心、愤怒：“妈妈，你偷东西！”
女人脸色陡变，她弯腰抱住儿子，“宝宝，别胡说八道，妈妈没偷。”
豆大的泪珠从小男孩无邪的大眼睛里掉出来，“你偷了！”他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开，失望地哭喊道：“你骗我，你偷了东西，你是小偷！”
女人手足无措，一个劲地辩解说：“没有，妈妈没有。”可是，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她的声音是那么软弱无力。
杨小二看着低头痛哭的小男孩，心头像被刀子轻轻割过，可以想象的到，“妈妈是一个小偷”这件事对一个天真的孩子来说，打击有多么沉重，对他幼小纯洁的心灵，伤害有多么大。也许，从此后，他的人生将会改变……
杨小二不敢想下去了，他蹲下去，认真地对小男孩说：“小朋友，我也没说你妈妈是小偷呀。也许这条裤子真的是你妈妈在别处买的，你们先等一等，我先去查一下，看少没少一条裤子。”
围观的人也说：“对呀，别冤枉了好人。我就看她不像是小偷。”
大家的议论声中，杨小二回到成衣区调查去了。不大一会儿，他有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走到那女人面前，弯下腰去，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裤子并没少。”
众人哗然，纷纷指责杨小二冤枉好人。那女人苍白的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她喜极而泣，揽住儿子，“宝宝，你看到了没有，妈妈是被冤枉的，妈妈不是小偷。”
小男孩昂起头，眼里满是喜悦与骄傲，自豪地对众人大声说：“我妈妈不是小偷！”他看看杨小二，眼里满是怨恨，突然挥起小拳头冲过来，在杨小二身上打了一拳，“打你这个坏蛋，让你冤枉我妈妈。”
围观的顾客也喊：“让他赔礼道歉，看他还敢不敢随便冤枉好人。”“对，告他诽谤罪。”“不能便宜这小子，这些保安，没一个好东西。”……
这时候，只见那女人拦住儿子，摇摇头，说：“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说罢，抱起孩子，挤出人群匆匆走了。
围观的人慢慢散了，只剩下杨小二呆呆地站在那儿。很快，部长气势汹汹地赶来了，劈头呵斥道：“杨小二，你是不是有病，谁让你把小偷放走了？”
杨小二叹了口气，他不想解释，将口袋里的二百八十八元工资全掏了出来，“部长，我替这个小偷买单吧，那条裤子的罚款我来缴。不够的话，从我下个月的工资里扣。”
部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气急败坏地道：“看到过傻的，没看到像你这样傻的！你以为你补交上罚款就完了？告诉你，你被开除了。罚款从你的押金里扣！”
杨小二垂头丧气地出了超市大门。一阵秋风吹来，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就在这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站在一棵树下，看样子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女人手里拿着那条裤子，感激地看着杨小二，哽咽着说：“谢谢你，谢谢你那样做。”
杨小二的心里倏地涌上一股暖流，不再觉得那样冷了，他说：“以后你别再让孩子失望了。”女人羞愧地点点头。
刚才，杨小二还在怀疑自己为一个小偷丢掉了工作值不值得，现在他想，值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