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蒹葭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呆了片刻,双眸中盈满伤感的泪水,忽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急忙跃上墙头,如飞而去。
远远的,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嘈杂喧嚣的声音。
剑如风在观音河中洗了个澡,换上陆蒹葭亲手为他缝制的新衣服,天色已经微明。
秋风乍起,落叶纷飞,秋天的气息已越来越浓。
剑如风伫立在秋风里,手抚长剑,心就如这飘飞的落叶一样,凌乱、悲凉、复杂。
来到街市,看见路边有家馒头店,又大又白的馒头在蒸笼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早就在唱空城计了。迈步走进小店,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叫了十个大馒头。吃完之后一摸口袋,不由愣在那里,原来袋中空空,身无分文。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热汗从头上冒出,恨不得能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五大三粗的店老板一见他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提起菜刀就想发火。倒是体态丰腴的老板娘为人大方些,她把剑如风送出店外说:“小兄弟,俺瞧你也不像个骗吃骗喝的人,谁都有个为难的时候,这次馒头钱就免了,算大嫂请客。不过下次来照顾小店的生意,可千万别忘记了带钱。”
此时此刻,剑如风真是尴尬得恨不得马上找到一堵墙,然后一头在墙上撞死。
但剑如风并没有撞墙,不是因为他不想撞,而是因为根本找不到一堵可以让他撞的墙。因为,大街上每一面临街的墙壁前都围满了人,人头涌动,人们纷纷踮脚翘首,不知墙壁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剑如风好奇心起,挤进去一看,原来墙壁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书:数月以来,京城各处血案频生,罪行滔天。经查,系六扇门剑如风所为。此犯现已越狱在逃。有提供线索者,重赏;若能提其人头来见者,赏银万两。旁边还有他的画像,虽然画不太像,但他还是看得出那是画的他自己。他不由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头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逃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他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京城各处都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言之凿凿,俨然他果真就是那连杀数十人的杀人狂魔。
他静心细想,觉得这桩发生在京城里的连环血案越来越复杂了。一开始,他只是一个捕快,一个缉凶者,而到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元凶,成了天下之大却无处立足的通缉犯。
这种令人意想不到而又着摸不透的变化,在他看来,不但可悲,而且可笑,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他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周围设置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而他自己,正被某种阴谋的力量推动着,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并且被阴谋的旋涡越卷越深,似乎会有灭顶的危险。
而要解开这个圈套,惟一的方法就是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而真正见过杀人凶手的人,只有挨了凶手穿心一剑却死里逃生的西门惊梦,但是现在,西门惊梦却死在了神秘黑衣人手上。
西门惊梦在临死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他当晚是为了追踪那名将他刺杀之后把他抛到观音桥下的凶手,而在树林中被黑衣蒙面人跟踪、截杀的。
他的话至少说明了三点。其一,西门惊梦那天三更出门,先是找鬼手婆婆化装易容,后是到胭脂楼找红胭脂,其实都是为了追查真凶;其二,神秘黑衣人虽然杀过人,但并非京城里包括西门惊梦遇刺在内的十九起裸男弃尸血案的真凶,这一点西门惊梦已亲口向剑如风证实;其三,神秘黑衣人两次跟踪追杀西门惊梦,显然是为了阻止其继续追查真凶,神秘黑衣人不是真凶,但他却一定与真凶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说话,他也与这桩连环命案有关系。
而现在,摆在剑如风面前的难题是,怎样才能找到西门惊梦所说的那个凶手?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红胭脂。西门惊梦去找她,显然就是因为他知道可以从她身上找到追寻凶手的线索。难道红胭脂也与连环命案有关联?
不管怎么样,眼下红胭脂是他查找真凶的惟一线索,惟一希望。他决定从她身上开始他的追凶行动。
主意打定之后,他就在小巷尽头的一棵参天大树上隐藏下来,一面闭目打坐养精蓄锐,一面等候黑夜到来。
他觉得这一天,比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任何一天都要漫长,都要无聊,都要寂寞。也许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黑夜的到来。
该来的总会要来,黑暗也是一样。当夜幕徐徐降临时,剑如风的追凶行动也徐徐展开了。
没有人会想到,剑如风的追凶行动居然会从吃鱼开始。首先,他来到观音河边,抓了几条大鱼,然后在黑暗无人的河滩上烤熟,然后就饱餐了一顿红烧大鲤鱼。暗夜追凶,不但危险,而且消耗体力,所以行动之前,他必须填饱自己的肚子。
夜色渐浓,这正是香花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剑如风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街上的。
这个时候,在这条街上,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会注意到他是一个“通缉犯”。人们现在最关注的,是哪家门楼里的小姐最漂亮,哪家妓院里的姑娘最风骚。
剑如风很快就找到了胭脂楼,他学着那天西门惊梦的模样,尽量把自己装成花丛老手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闪光满脸脂粉都快要一块一块掉下来的老鸨立即笑逐颜开地迎上来。一股刺鼻的浓香钻入剑如风的鼻孔,呛得他直皱眉头,他想用手捂一捂鼻子,但是忍住了。没待老鸨开口,他便熟门熟路地道:“在下今天专为捧胭脂姑娘的场而来。”
老鸨忙不迭地道:“好说好说,恰巧今晚我们胭脂有的是空闲,怕只怕公子带的银子不够花。”
剑如风眯着眼问:“要多少银子?”
老鸨道:“喝酒二十两,谈心三十两,过夜五十两。如果公子想要多给,我也不会拒绝,因为在我们胭脂楼,谁的银子最多,谁就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剑如风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在下一定是胭脂楼里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在下不但穷,而且穷得离了普,穷得连一分银子一个铜板也没有。”
老鸨一怔,重新打量他一眼,忽然笑道:“公子真会说笑,看公子的派头,就知道绝不是一个缺少银子的人。再说公子今天若没有带银子,拿黄金付帐也一样受欢迎。”
剑如风摇头道:“只可惜在下身上既没有银子,更没有黄金,在下是一个穷光蛋,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老鸨已经笑不出来了,道:“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又怎么可能走得进胭脂楼的大门呢?”
剑如风道:“可是不幸的是在下已经走进来了,既然已经走进来了,当然就不会轻易走出去。”
老鸨已经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她说话,四个身材魁梧脸肉横生的大汉已经朝剑如风围了过来。
一个大汉冷冷地对他道:“你当然不会走出去,因为你只能从这里爬出去。”话音未落,他便毫无顾忌地伸手来抓剑如风的衣襟。但还未碰到剑如风的衣服,他就忽然像被人踩中了尾巴的野狗一般惨叫起来,然后就真的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爬到了大门外。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谁都没有看见剑如风动一下,连抬一下手指的动作也没有。难道他会使魔法?
另一个大汉不信邪,冲上来一记猛拳击向剑如风的鼻梁,但最后捂着脸蹲在地上的却是他的一个同伴。最后一个大汉绕到剑如风背后偷袭,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腰肋。但踢完之后,发现倒在地上杀猪一样惨叫的人居然是老鸨。
刚才莫明其妙挨了同伴一拳、已是鼻青脸肿的那汉子不服气,站起身抽出寒光闪闪的短刀想找剑如风报仇,却喝了剑如风送过来的一杯刚刚泡好的热茶。只不过他喝得太急,除了嘴巴没喝到茶,鼻子、眼睛、眉毛甚至连耳朵都品尝了一回正宗西湖龙井茶的滋味。
但剑如风却仍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一边喝着杯子里的热茶,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他们却再也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连动一动也不敢。因为谁都不想剑如风将手中那杯滚烫的热茶倒到自己脸上,用脸喝热茶,那滋味一定比不上用嘴巴喝热茶。
偏偏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动了,是红胭脂。
她从楼梯上从从容容地走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时,优雅地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了楼下的人一眼,柳眉微皱,问:“楼下怎么这么吵呀?发生什么事了?”
剑如风看着她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在下慕名而来想要捧胭脂姑娘的场,但他们却似乎不大欢迎在下,所以就吵起来了。这位想必就是芳名远播的胭脂姑娘吧?刚才惊扰了姑娘的清梦,真不好意思。”
红胭脂深邃的目光自他白皙英俊略带憔悴的脸上掠过,脸上的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含笑点头,道:“有人捧胭脂的场,这是胭脂的荣幸,他们为何要阻拦公子呢?”
剑如风道:“因为我没带银子。”
红胭脂见他如此坦率,不但不生气,反而朝他嫣然一笑。她一笑,楼下所有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
红胭脂转过身,轻盈地向楼上走去,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她又嫣然回眸,惊鸿一瞥,含蓄的目光在剑如风脸上停留瞬间,抿嘴一笑,道:“公子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你上楼来罢!”
胭脂姑娘的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也不多,但每样家具都摆在它应该摆的位置,每样摆设都放在它应该放的位置。每个人走进这间屋子,所感觉到的并不是奢华,而是舒服。
剑如风就是带着这种感觉走进来的。
房中有桌,桌上有酒。
美人敬酒,三杯落肚,剑如风似乎不胜酒力,微微有些醉了。他轻抚额头,醉眼朦胧,迷离的目光自那张布置精致诱人遐思的粉红色的象牙床上掠过,讷讷地道:“在下平时滴酒不沾,今日为胭脂姑娘破了戒,略感不适,似是醉了,能在姑娘床上歇息一晚吗?”
胭脂姑娘歉然一笑,道:“胭脂虽为青楼之身,但做人行事也有自己的准则,那就是万般皆可,但绝不留客在此过夜。还望公子海涵。”
剑如风一怔,道:“莫非是因为在下身上没有带银子?”
胭脂姑娘摆手笑道:“公子多心了。胭脂接客,不问富有不富有,只问开心不开心。若遇上让胭脂觉得开心的客人,遇上让胭脂觉得情趣相投的客人,无论贫富,一律欢迎。反之,若是有胭脂不乐意见到的客人来访,哪怕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也免不了吃本姑娘的闭门羹。嫌贫爱富的是楼下的妈妈,并非楼上的胭脂姑娘。”
剑如风急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道:“如此说来,是在下误会胭脂姑娘了。”他目光一黯,颇感失望地道,“在下久慕姑娘芳名,远道前来,本想一亲姑娘芳泽,一品姑娘万般柔情,如此看来,是今生无缘了。”言罢,一声长叹,倍感惆怅。
胭脂看他一眼,妩媚一笑,道:“不过胭脂只说不可陪客人在此过夜,并未说不可以陪客人在胭脂楼以外的地方过夜。胭脂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尚有一处陋室,若公子有心,不妨即刻前往,胭脂在此沐浴施芬之后,一定在彼处恭候大驾,共度良宵。”
剑如风一怔,惊喜道:“果真如此?在下愿意前往。”
胭脂姑娘送其出门,交给他一张纸条,莞尔一笑,道:“请公子移步至纸上所写之处,会有马车专候大驾。公子不用说话,只管坐上马车,自会有人将公子送至温柔之乡浪漫之地。”
一切果如剑如风所料,他在胭脂楼的遭遇与西门惊梦完全相同。惟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走出胭脂楼之后,一看手中的纸条,却是写着“城北雷公庙”五个字,与西门惊梦拿到纸条后所去的城南方向截然相反。也就是说,两人拿到的是两张截然不同的纸条。
去还是不去?
剑如风已没有犹豫的余地,更没有退缩的余地,趁着夜色,提剑向城北方向疾掠而去。
出了街巷,经过宽阔的官道,穿过一片荒地,又走过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雷公山。
雷公山前面山势平缓,林木丛生,住有十余户人家,但山背面却壁陡崖峭,,奇峰突兀,人迹绝至,雷公庙便建在这山势陡峭的一面,背靠绝壁,面向荒野。庙宇已经年失休,残败不堪,早已无人居住,成了山林野兽和孤魂野鬼的家园。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云暗天低,风雨欲来。
四野无声,偶有狼嗥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剑如风展开绝顶轻功,一路狂奔,来到雷公庙前,黑暗中,果然有一辆马车停留在庙宇门口。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人影,却看见两只饿狼躲在树后对他虎视眈眈。
他心里一紧,也许看得见的狼好对付,看不见的狼才是最危险的。
他小心翼翼走近,仔细观察着这架来历不明的马车,前面是俊马,后面是木车,与一般马车相比,不同的是这辆马车从上至下,全用黑漆涂抹,并且两边无窗,只有正前方有一扇挂着布帘的车门可供上下马车,看上去十分诡秘。
这辆车是怎么来的?赶车人又去了哪里?
这辆神秘的马车真的是送他去与红胭脂约会的吗?
此时此刻,剑如风已无暇考虑这些。既来之,则坐之,他没有犹豫,撩开车帘坐进去。
车内宽阔柔软,十分舒适,幽香缕缕,沁人肺腑,闻过之后,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慵懒舒展,说不出的舒服。
香气越来越浓,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两口。
忽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想要起身掀起车帘驱散浓香,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已被奇香熏得软绵绵的,不要说站起身动一下手脚,就连张口说话的力气也似乎没有了。
他不由大吃一惊,忙暗运内力与吸入体内的奇香抗衡,却发现自己体内空空荡荡,所有内力均消失殆尽,不见踪迹。
真气尽失,骨软筋酥,他全身软得就像一堆棉花,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暗叫不妙,心中一动,忽然在心底惊呼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域奇花曼陀罗?
传说中,西域奇花曼陀罗是一种奇香奇毒之花,花愈香毒气愈重。无论多么厉害的武林高手,只要一闻此香,无不手软脚酥,真气散尽,任人宰割。
据说五十年前中原武林盟主卓不凡率中原十大武林高手与西域魔姬花解语决战,原本胜券在握,但因中原高手被对方暗算,吸入曼陀罗花香,从而一败涂地,无一生还,使中原武林蒙羞受辱长达十余年之久,直至西域魔姬病逝,中原武林才得以恢复元气。
想不到这种在江湖上已绝迹多年的奇香奇毒之花,竟会让他在这马车中闻到。
正在他头冒冷汗,已觉出大事不妙之际,忽然发现坐下的马车竟然在向前移动,他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直到听见外面传来马鞭声,他才知道马车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赶车的车夫。
他不由暗自苦笑,想不到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最终却还是着了对方的道儿。现在自己形同废人,就算这车夫把他拉到菜市场当肥猪卖了,他也只有任人宰割的分。
马车似乎是在山路上行走,显得异常颠簸,如果剑如风有力气张开嘴巴,他一定早就呕吐起来了。但现在,他就算有苦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一阵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由远而尽,由缓到急,最后终于在头顶炸响。雷声还未远去,暴雨便急不可耐地追赶上来,像狂飙怒箭一般,射向地面,射向车顶。车顶被暴雨击打得噼叭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