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如玫瑰次第开:索解传媒朝代中国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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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忆前身(5)

张爱玲晚年居住在美国纽约,可是她居无定所,常常辗转于一个又一个旅店,随身只有几件要用的物品和一本翻译了18年的《孽海花》。不与任何人交流,不回每一封信,不谈过往的任何一桩事情,她用这种方式选择了彻底的消失和遗忘。

这种决绝的背离众人而立的绝不仅仅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生命的选择,对自我的坚持。世人对这份坚持不理解,痛惜,嘲讽的都有。

只是对张爱玲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她原本就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和言语。这份目无下尘,清高自持到了此时已是心冷如铁,漠对人世了,已是弘一大师的斩断红尘一切绮念杂想和牵挂。

大隐隐于市,如一条鱼游进深海,一只鸟飞进森林,从此以后也只是一个所以,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说什么,她都不愿意说话了。

原本是一块好好的嫩嫩的草地,自己种着只为养眼养心,忽然有人粗暴地闯进来,草被踩踏了,美被破坏了,单纯而伤感的记忆就此斩为两截。

胡兰成兀自摇笔摆手地炫耀:

“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李白诗‘永结无情契’,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

将张爱玲从惨痛的深处,将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愿面对的自己一下子拉到了眼前,这是何等的难堪与尴尬!除了失败还是失败,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曾经为爱付出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思念、相思、快乐与甜蜜似乎全都变了味儿。

曾经为他跋涉千里,历尽苦辛到那个小山村去看他,却见他早已另有温婉的妇人相伴,比她更知心,更知寒知暖;

曾经在他远去武汉的日子里,为他饱受汉奸罪名折磨,并差点从此消折了写作生涯,挨白眼,受辱骂,被误解,她都心甘情愿,他却与青春明媚的小周快乐相随,心心相印;

她与姑姑同住多年,锚珠必争,斤斤计较,却将自己点灯熬油辛苦写出两个电影剧本的三十万悉数寄去给他;

诸般种种,哪一个是美丽的回忆呢?他却洋洋得意揭开这些早已结痂的伤疤,将血淋淋的伤摊给世人看,摊给她看!

早知会有今日,即便她尝遍千般相思苦,忍过寸寸肝肠断,即便爱得再深,想来她也会咬断银牙承受下来,也不会在送给他的那张相片后写下那样一句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几十年后的她,是不是也曾经悔青了肠子呢?

是啊,男女之间原本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先说了爱,谁将爱白纸黑字示于他人,谁就注定已经输了。

而如果你示爱的那一方并不爱你,那你就输得更为惨淡。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愿意出来说一句话,她选择了彻底的消失,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只当从未在这个尘世来过。

真的,还能说些什么呢?粗口相向,还是法庭相见,或者李敖和胡茵梦那样各自在电视上将对方羞辱得一钱不值?

何必呢?爱不在了,一切都已不存在。

她的《金锁记》中的长安选择了独自走向黑暗,走向孤独;

她的《倾城之恋》中的流苏,宁可等到城市焚毁后爱人的一句承诺,也不愿主动开口。

这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执,或者孤高,原本就已经融铸在她的骨子里,她的血液里。

更何况,她是在爱之前早就明白了男人,男人心里都有两朵玫瑰,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变成衣服上的一颗米饭,而红玫瑰则成为永远的诱惑;娶了红玫瑰,红玫瑰就变成了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就变成了明亮的月光。

她早懂得人世间原本就是悲多喜少,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可能完满,再美的花好月圆也有花叶凋零,一弯新月如钩的时候,懂得有爱就会失去。

然而,虽然明白,也难免恍惚,难免沉溺,难免会醉在惑人的酒里。

还是会说:见到了他,心甘情愿低到了尘埃里,再开出花来。是的,爱情就是犯傻,就是心甘情愿的沉沦,明知道错了还要一错再错。

醉酒总会有醒的时候。可是世人往往忘了这一点,胡兰成也忘了这一点,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地记挂的是她的醉态,是她刻意要忘记的自己的不美的一面。

而她曾是多么爱美的女子!

当年,年轻娇艳若桃李的年龄,她就一炮而红,如日中天,她穿着标新立异的服装,骄傲风光得像一只凤凰,也的确是一只飞上梧桐树的凤凰,一时上海无人能与她比肩。

只是因为爱,只是因为过于自信,只是因为情不自禁,只是因为太过年轻,对男女情感缺乏实战经验。

她在那张照片后写下那几句话,就成为了他一辈子炫耀的资本。

是的,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辈子一事无成,是个无情的荡子,可是有一个人为他低下了孤高的头颅,那个人是声名震天的她。

人们因为她才知道他,因为他写了她才会去读他。

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可以给那个打定主意要让世人遗忘了她的女子一些些安慰呢?

再多的是非纷扰,也终会曲终人散,只剩下那一钩新月如水,悄悬天际。

补记:最近读她的《小团圆》,感慨颇深。其实买了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能静下心来认真读。一方面比较忙,另一方面这本书确实与张爱玲惯有的绚烂的语言风格大相径庭,显得枯干晦涩,不太好读。真正静下心来,却发现了它的好。那种刻意的节制和对人生的决绝,真正给人惊雷轰顶的感觉。

只有一个人对世间所有情感都绝望之后才会有这样的笔墨。无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变得如此晦暗。她的丰富与复杂,敏锐与刻薄,孤独与多情,成熟与单纯都似融汇在这里,很难做细致的划分。

她写自己,写母亲,写胡兰成,全不留情,用笔如刀,而后两个人恰恰是她曾深爱过,也带给她最大伤害的人。实际上也是,不爱一个人,怎样都不会都伤害,爱得越深,伤害才会越大。

张爱玲1920年出生于满清达官显宦之家,曾祖父是一代权臣李鸿章,祖父张佩纶是清末著名的清流派人物,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被作为原型写入《孽海花》。父亲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抽鸦片,养姨太太,最后把一份家当败得精光,老境极为凄凉,也因此使他唯一的儿子张子静后来蜗居在十多平米的房子里,终生未娶。母亲和姑姑都崇尚西洋文明,是当时的时代新女性,几度联袂赴法,接受过新式教育,她们对张爱玲的影响是至为深刻的。在散文《私语》里她讲述了这一段人生经历,是带有很强的自传色彩的。

母亲在张爱玲8岁时回来,这一段时间是童年里最美好的时节,父亲痛改前非,遣走姨太太,与母亲重归于好,她们的家也从天津搬到上海的花园洋房,有钢琴、有狗,有母亲的歌声,然而好景不长,父亲故态重萌,并向母亲催逼钱财,两人离婚后母亲再度去法国。张爱玲那时在中学念书,父亲娶后母。生活复归阴沉惨淡,张爱玲在《私语》中写道:“我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

而童年时代母爱父爱的缺席,应对张爱玲和弟弟的性格养成,甚至人生负一定的责任。她提到那个时候的父母亲几乎没有一句温情的语言,“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隐,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中学毕业时,母亲从欧洲回来,张爱玲想跟随母亲,一次因张爱玲到母亲那里住了两个礼拜,回到家里便与继母发生了冲突,继母打了她一耳光反诬赖张爱玲打人,引着父亲给张爱玲一顿暴打,姑姑前来说情,也被打进了医院,后来把张爱玲关了起来。张爱玲在那间房间里生了严重的痢疾,病了半年但并未有人延医请药,而是让她自生自灭,终于张爱玲趁防守疏忽之时翻窗逃了出来,与那个家宣告决裂。

更为让人心酸的是,当“我”逃到母亲家,弟弟也跟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而“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只好又哭着回去了。紧接着她又说,“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这些话真是冷酷到了极点,也清醒到了极点。她是不肯做一点点虚幻的期待,不肯给自己一点点幻梦。所以在她的作品里最常见的是人生冷酷的真相。

冷漠的家,近乎冷酷的亲情和这段被禁锢的历史带给张爱玲的是永久的伤害,她的孤独、自闭,对世事人情过于清醒的洞悉,甚至她抛弃尘缘的决绝都与童年时代不无关系。

五、萧红:服过毒的人生

萧红说:“我这一生,是服过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动物,更加倍地带了毒性……”

说到萧红,心便忍不住苍凉了,就像是在飘着漫天大雪的黄昏里赏梅。沁人的香里渗透着刺骨的冷。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英年早逝的女作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她命运如此离奇悲惨,文笔如此坚韧诡丽。如此倔犟,又如此轻信,如此容易被情感打动,又如此容易陷入到孤独寂寞中去。让人心生疑惑,冥冥中是否真有一个命运的网笼罩在身?越挣扎越是捆绑得紧?

这个1911年出生在黑龙江呼兰河小城的女子,从生下来,就是一个被嫌弃的女儿,一心想要男孩的父母带给萧红的只有冷漠、歧视和打骂。而父亲的专断凶暴和吝啬无情更是成为萧红一生伤痛的缘起。

带给她温暖的是祖父的宽容、自由的后花园,那些玫瑰、黄瓜花、蝴蝶,许多年后仍是一个亮丽温暖的梦境,在无数个沉沉黑夜里将她唤醒。

1929年,渴望读书的她考入哈尔滨女一中。第二年父亲把她骗回家,要她停学出嫁,对方是有钱的汪少爷。她逃了,几经周折来到了哈尔滨,却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没钱读书吃饭,饥一顿饱一顿,连住的地方都难找到。但是她不愿回家,宁肯忍饥挨饿,宁肯抛弃她最为珍视的尊严,低三下四地哀求昔日的同窗借宿一晚两晚。有一个晚上,她孤魂一样流浪在天寒地冻的夜里,一个流浪女收留了她,却偷走了萧红的衣服和冬鞋。

在她最落魄的时候,被她厌恶的汪少爷找到了她,纨绔的猎奇心理和自尊心的受挫,使他寻找这个宁肯挨冻受饿也不肯嫁给他的女子。几句貌似关心的温存话语和一顿可口饭菜营造出的温馨氛围就虏获了那颗原本多情善感的心。

在萧红看来,这个漫天冰霜的时刻,汪少爷就像一个白马王子飞奔而来解救了她,而且不计前嫌,温存体贴。出于感恩,出于对温暖的天然亲近,或者还有几分误解对方的惭愧。勇敢的萧红投入了汪少爷的怀抱,或者在她心里认为的爱情。

直到身怀六甲后被遗弃,被扣押在旅馆库房,店主威胁要将她卖掉还高额的住宿费。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奇怪,似乎一个陷阱是为了诱使她走入另一个更大的陷阱。以为已经吃上黄连了,没想到更苦的一味药还等在后面。

不知道被锁在库房里的艰难挺着大肚子的萧红都想了些什么。至少是剥掉了蒙在眼前的玫瑰幻梦了吧?

她想到了手中的笔,也许就是从这时开始,她惊喜地发现笔墨的神奇力量,那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力量,所以,毕其一生,她珍爱着手中的笔,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她给报社写了一封信,讲述了这一段常人难以置信的凄惨遭遇。

奇迹果然发生了。正逢松花江涨水,人人都忙着逃命,萧红被遗忘在囚室里。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毙命的时候,萧军就像古代的侠客英雄一样来到她身边。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因无钱支付住院费用,将女儿抵押在医院后悄悄离开了。--或者萧红也是不爱这个孩子的,看见她就看见自己的愚蠢和屈辱,看见了尘世的凄凉和绝望。在她以后的作品里,频繁地,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这种生育之苦,是不是更多地来自于这种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呢?

和萧军之间,也许刚开始是没有爱情的?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兽,惊悸惶恐还来不及,只想赶快躲到角落舔舐伤口,哪里有心力有自信去爱呢?

而在萧军眼里,那个挺着大肚子,忧伤憔悴的可怜女子也是没有丝毫魅力可言的。

真正的爱情是在相互理解、欣赏和崇拜的基础之上产生的。相处中,萧军的带点粗鲁的豪爽、侠义,对文学的真挚热爱,共同的乡愁,深深打动了那颗历经劫难的心。而萧军也渐渐发现了这个东北老乡的俏丽温婉和多情可爱,那封潦草的求援信中流露出的灵悟鲜活的才情也留有深刻的记忆。

真正的爱情到来了。

像所有的爱情一样,他们之间甜蜜搀和着苦涩。两个只有爱情的流浪者辗转于一个个廉价的租住屋,为一日三餐而费尽体力心力。可是就在那样一个个饥猪饿狗的晚上,他们相对坐在桌旁,埋头写作。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两张年轻的脸上时,呈现出一种圣洁而美丽的光彩。有时候,写作到激动的时候,忍不住站起来,大声诵读自己得意的章节。那些晚上那些灯光一定是伴随他们到人生的终点的。因为到了今天,它们仍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