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吴响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寻访死因的过程。一个一向在女人中胡混,过得糊里糊涂,甚至有几分流气的男人,在这件事上的认真执著令人感慨。他先后两次被关进派出所,一次被人诬告嫖娼,一次被人设套,关押加上罚款,又丢了护林员的工作,他明白都是因为追索尹小梅死因而起,但他仍然不肯放弃。直到小说结束,尹小梅死因仍是扑朔迷离,但随着吴响步伐,基层干部的各种面目,心态得以鲜活呈现。作品看似柔和轻盈,实则埋有厚重尖刺,常常于不经意间冒出来刺人心一下。
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在于语言的洗练,干净而又鲜活诗意。“从尹小梅嫁到北滩那天起,这种欢喜就固执地扎进吴响心里,在清淡的日子里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机会就像旱天的雨,好容易飘过一团云,没等掉下一滴,又忽忽悠悠飘走了。”“可吴响的心里是那样的空,空得能装下整个草场,尹小梅在空旷中固执地长出来,柔软而坚硬地直视着吴响。”“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过滤了。阳光盖下来,有股咸咸的味道。尹小梅喜欢在阳光很好的日子洗衣服,天还是这样的天,日光还是这样的日光,尹小梅再也洗不成衣服了。”非常自然地从现实切入回忆,从自然风光转入对事件的叙述,吴响的回忆细腻而又柔软,饱蘸着深情,这使一个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男人也变得深情可爱起来。“尹小梅的神态攫住吴响,吴响突然就喜欢上了她。那种感觉很要命,吴响搞过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那么挠心蚀骨。尹小梅就像一只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却怎么也捕不到。是他费尽心机地捕捉,让她撞进了一张丢掉性命的大网。”这些语言极为洗练,作者似乎在用诗一样的语言在写小说,这样写作的好处在于,既清晰地展示了吴响的内心,又顺畅地推进了情节发展,并因内心丰富的展示而使人物形象丰富起来。追溯吴响的内心,追溯吴响的过去,他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情场浪子,又为什么对瘦弱的尹小梅情有独钟。
小说另一个特点是故事情节扣人心弦,作家采用了传统写作技巧:悬念的设置,小说一开头就是吴响对尹小梅的觊觎,他设下圈套,企图占有她,然而毛文明的到来却将尹小梅带到了乡政府,第二天她竟然死了。追询死因成为吴响生活中最大的事情,但蹊跷的是,谁也不肯告诉他,黄宝,医院院长独眼周,不但不告诉,他的每一次追问都很快反馈到了毛文明那里,于是从警告到拘留罚款,对吴响的惩戒也不断升级。这使死心眼儿的吴响更认为事情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决心追询到底。最后,仍然没有解开,黄宝却因承受不住压力而跳河自杀。这样的结局面前,权力与普通人的生存构成了一种博弈,而前者明显占据绝对优势。作者的批评也因此成为不言之言说。从一个略显品位低下的二流子对一个正派女人的觊觎开始,到揭示乡间生存的诸种形态和乡村一级组织的面目都渐渐清晰起来。毛文明或许只是个案,然而他手中竟然可以掌控人命,可以随意操控派出所和医院,可以使一件原本可以清楚的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不能不让人心生惊悸。他后来因太多应酬喝酒而肝上出了毛病,住进了医院,这当然是善良的作者借这一笔来抛洒一些愤懑之情罢了。
毛文明在抓尹小梅之初的几句话可谓暗藏深意:“我正想让你去呢,和政策对抗,就不光是罚款的事儿了。”听听这话锋,和他对抗就是和政策对抗,就要严厉处罚。
“你以为我想喝?不喝不行嘛,天天有检查,哪个也得罪不起,都得陪。我这还算轻的,李乡长最多一天陪了六班客人。”“我把她关别处了,她态度实在不好。”当吴响提议罚款后把她放了,毛文明摇头了:“别人可以,她不行,必须让她从思想上认识到错误。想搞对抗,没门儿!都像她这样,乡里的威信往哪里搁?我以后怎么开展工作?”“我要是连个农村女人都治不了,就没脸在营盘乡待下去。你等着瞧,交罚款的时候让她服服帖帖。”这些话里蕴含的权威是不言而喻的,至于他会怎么让她“从思想上认识到错误”和怎样“治”尹小梅,却在死亡这个结果面前昭然若揭,自然不会是关一夜那么简单了。
如果说小说开头吴响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形象的话,那么尹小梅死后他的难过和自责则使他发生了变化,就连与尹小梅朝夕相处的黄老大和黄宝都已经开始新生活时,吴响开始了对真相的查询。“吴响企盼白天,到了白天又早早地把自己拽进夜晚。”他的良知被死亡或者说爱唤醒了,这使吴响变身为一个值得敬重的人。但吴响并不是一个英雄,作者也无意将他塑造为一个反抗压制的英雄,所以吴响面对毛文明时是俯首帖耳的,而在面对黄宝时则摆出几分无赖嘴脸。他要获知真相,毛文明之流压制着信息源不让他知道,并逼迫他知难而退,而黄宝不敢知道真相,选择拿了八万赔款了事。但吴响的纠缠终于使他精神崩溃后自杀。结局当然是悲剧的,只是在草场喂了牛的尹小梅被无端夺去性命,黄宝失去妻子后又自杀,暗恋尹小梅的吴响也是身心俱伤,他们都被这一事件碾成了粉末。小说结尾处作者问道:“他只想问个清楚,没别的意思,难道,他真的错了吗?”是啊,他错了吗?
小说中诸多人物形态都有细微描摹,比如线人鸭嘴,他专以举报野鸳鸯为嫖娼而赚钱,吴响两次入看守所皆拜此人所赐虽是过场人物,却也形神毕肖,活灵活现,且揭示了现实世界中的部分生态。
五、阎连科的世外桃源梦
阎连科是一个在乡村长大的作家,对家乡苦难的持续关注成为他写作的缘起。苦难是阎连科小说中的常态,他笔下的耧耙山区总是在困顿中挣扎,他笔下的乡民总是被一波又一波的苦难冲击得东倒西歪。他对苦难的描述尖锐得像一把快刀切割着我们的神经。这一次他将目光投注到世纪绝症艾滋病,又一次将对家乡的挚爱,对底层贫民的悲悯,对人性的拷问聚集笔端,让我们看到作为作家的肝胆和良心。
从《年月日》到《耙耧天歌》,从《日光流年》到《坚硬如水》,又有后来的《受活》《丁庄梦》等,这些坚实而厚重的文本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作家的思想成就和创作特色,作家一方面深刻揭示农民在苦难命运下对自然和社会的反抗与奋争,另一方面在对民间文化的巧妙运用的基础上,阐释了乡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相互杂糅,疏离甚至抗争下农民的生存状态,深切表达了作家对乡土文明的回归与守望的强烈愿望。
穿着魔幻外衣的苦难叙述
阎连科小说的基本结构是现实主义的,他往往采用传统讲故事的方式,叙述一个村庄的兴衰史。但他的叙事高度与角度却是超凡脱俗的,他给残酷的现实涂上了一层非理性的魔幻色彩,从而使叙述突破了狭窄的客观现实范围,为题材的拓展,人物的刻画,作品艺术风格的发挥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这种技法并不新鲜,早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传入中国,一时盛行于文坛。它以神奇的手法来反映现实,以荒诞的情节和细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述和描写中,给现实披上一层光怪陆离的魔幻外衣,带给读者一种陌生、惊奇、荒诞神秘的审美效果。魔幻是其手法,反映现实才是其目的。作者有意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荒诞、虚幻、乖谬的非现实世界,以便更好地对社会事态进行揶揄、谴责、揭露、讽刺和抨击。美国著名的文化史家彼得·盖伊也说,“在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手上,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阎连科就以这样穿着魔幻外衣的讲述铺展了乡村苦难。
《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人似乎受到上天的诅咒,一出生就落在极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必须一代代承受短命和疾病的摧残。在这篇作品里,作家冷硬着心肠一遍又一遍地让三姓村人重复他们愚昧的拯救:深耕深翻土地;男人卖皮,女人卖肉的钱用来修建水渠;注定无效的劳动,注定要步入深渊的行为在三姓村被灌注了热情,灌注了理想主义的信念,于是他们全身心投入地牺牲。
当我们在今天的媒体报道里,读到某地成为癌症村时,某地生育的孩子全都畸形,某地的人莫名其妙患上不治之症时,我们还以为《日光流年》是魔幻色彩的作品吗?我们会不会悚然一惊,对照小说和现实,发现它们有着多么相似的面容和肌理呢?
《受活》将场景放置在耧耙山深处的受活庄,那原本是一群残疾人避世的居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耕自食,是一个小国寡民的原始村落,过着虽清贫但悠哉游哉的生活。但权力争夺并没有因为他们是残疾人而不存在。先因茅枝婆的一心入社而带来铁灾、饥荒、批斗。后在政治人柳鹰雀的狂想指挥下,组建绝术团,为金钱疯狂,落入另一种灾祸,他们不仅被圆全人抢劫,也从此失去了宁静的内心和生活,变得急功近利,惟利是图。苦难就像是挣不脱的链条死死地捆住了他们。
《丁庄梦》的叙述者是“我”。“我”是血头丁辉的儿子,丁辉在采血卖血中发了横财,而乡民因卖血而染上绝症,村人仇恨丁辉,却不敢对他报复,而是将复仇指向了丁家的猪,丁家刚满十二岁的孩子,先后用毒药毒死了他们。以这样一个早夭、且背负着乡人的仇恨和父亲的罪恶的孩子的眼睛来观察和审视这场劫难的来龙去脉,仿佛一个幽灵在村庄上头逡巡,给全书罩上一种阴森恐怖、弥漫着鬼气的氛围。
同时小说以“我爷”的八个梦穿插小说始终,这些梦大多是超现实的,且带有预言性质,它们将现实与虚构,想象与真实,荒诞与合理,夸张与变形巧妙地融会在一起。也使“我爷”成为了全知全能的思想者,由他来审视、评判整场灾难的前因后果。诸如“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梦后,人们开始了对村庄公共资源的抢劫和毁坏,就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正是对利益的追逐才使人性恶彻底爆发和崩溃,他们是受害者,但也是他们亲手毁灭了村庄。
正是在这种具有魔幻色彩的故事延展中,作者叙述了丁庄人怎样在权力和金钱的威逼利诱下,选择了疯狂的卖血。一场自上而下的卖血运动席卷了丁庄,人们为卖血的暴利所疯狂——仅仅从身上取一袋血就能换取一叠崭新的钞票,而人身上的血不就像沙中的泉水吗?舀了还有,抽了血可以再生。于是,从老到少,从村长到平民,人人捋起袖管慷慨卖血。蜂拥而起的血站,混乱肮脏的采血方式,又将毁灭性的灾难种在了村庄。收血的站点更是从乡卫生站一直设到了田间地头,服务非常周到。每一户丁庄人家都因卖血而有了钱。血头丁辉更是在这场卖血运动中发了横财。
阎连科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笔墨描述了这个过程。参观蔡县富裕生活之后的村庄开始卖血了,“丁庄轰的一声卖疯了。”一夜之间,血站林立,甚至兽医站、配种站也来了,带给人苦涩的幽默。空气中弥漫着血的气息,连树叶也变得血红。丁辉之流在热闹中闪亮登场。他们组织私家采血站,服务到田间地头。丁庄人用卖血的钱建楼房,娶媳妇。全村上下喜气洋洋地卖血。只是辉煌是如此短暂,劫难由此而生。十年后,由于抽血器械的简陋,肮脏,艾滋病——小说中的热病开始肆掠村庄。开始接连不断地死人。家家有人得病,户户有人死亡。
小说写得最多的就是死亡,如同黑沉沉的夜笼罩的死亡,“树叶一落就不在了,灯一灭人就下了世,”“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门口摇晃着,如飞来飞去的蚊,往谁家拐个弯,谁家就会染热病,就会在三几个月的日子里,有人死在床上去。”青壮年前赴后继的倒毙,剩下老人和儿童挣扎在死亡线上,没死的人也和死了一样,人们懒得种地,懒得挣钱,懒得涮锅洗碗,守在家里等死。棺材俏销,田地全部荒芜。血头丁辉开始倒卖黑棺材和替人配阴亲,居然又一次大获其利。他们带着财富和村人的诅咒住进了四合院,成为新贵阶级。而“我爷”因为儿子的罪恶愧疚不已,他将重病人集中到学校,让他们共同度过凄惨的一段日子。却不料,盗窃在这些濒死之人身上发生,紧接着,丁跃进和贾根柱抢夺学校的管理权。他们逼迫“我爷”不再管理事物后,用一枚公章瓜分了学校里所有的财产,砍光了村庄里所有的树木。
是什么导致了这样酷烈的灾难?
阎连科的回答让人怵目惊心,他用夸饰的笔墨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摆放在读者面前,形成尖锐、凌厉的批判。“我爷”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桥梁,他是血头丁辉的父亲。他是全书中唯一能观察到所有人生存状态的人,并从头至尾参与了灾难的发生。他眼见丁庄人在地狱里痛苦地挣扎,又能走进丁辉的仿古四合院,看见他们奢侈的享受。正是前者成百上千人的鲜血和白骨堆积成了后者的财富。丁庄在热病中十室九空,衰败死寂。而丁辉们搬进了城里,住在仿古四合院里,吃的是人参鱼翅,使用的是紫檀黄梨木的家具,屋子里堆满钞票,院子里有上百年树龄的银杏树。显而易见,作者刻意呈现了这样的对比,如果说丁辉及其同类的生活是天堂的话,那么丁庄人就是在地狱里挣扎。作者用了细腻的笔触不厌其烦地描述了丁亮和夏玲玲的葬礼。二人殉情自杀,丁亮是丁辉的弟弟,村里人都不愿来帮忙。丁辉带了一群人过来,精心雕刻了富丽堂皇的官家墓,运来了千年银杏木做的极尽奢华的金银杏木棺材。“像是把一个国家几十年用功得下的财富和繁华,都给我叔叔做了陪葬了。”“把整个世界的繁华和财富都装进了叔的棺材里。”这些与简陋的黑棺材也是两重天。正是在这样的对比中,作者完成了辛辣苦涩的批判和对苦难的追根溯源。
所看见的是丑恶,肮脏,贪婪地攫取,是遍地死亡,是权力金钱的威逼利诱,丁庄人除了沦陷,别无选择。于是,良知和道德,礼仪和廉耻,仁爱和互助都被踩到了脚下,成为一堆烂泥。这样彻骨的绝望,就像丁水阳回来后看到的村庄,“平原上光光秃秃了,人畜绝尽了。”这样彻骨的悲凉和绝望我们在阎连科的小说里并不陌生,《日光流年》《受活》中都曾出现过的,这份绝望里蕴藏着大关怀和大仁爱。也许他没有提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但是至少他把现实中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我们面前,把荒诞世相和苦难真相血淋淋地撕开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