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在胸口的玫瑰:20世界中国女性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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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欲望与救赎(12)

而阿三,一个美丽多才、富于风情的年轻女画家,从爱上比尔开始走入一种悲剧氛围。她爱比尔,比尔离开了她;马克爱她,马克也离开了她。她把画画当作一种出路,马克彻底否定了她的画。生命是永恒的,她却只是比尔的一个情趣点缀,马克的一个梦想,只是他们的瞬间。阿三生活在现代都市里,却让人感觉似在一个鬼气森森的古老传说里,一个幽灵似的人物。虽然华衣美服,也曾风光于上流社会,但灵魂深处却似长满了青苔的古井,花木掩映,却掩不住那一份挥之不去的悲怆和苍凉。作者冷静的安排了阿三的堕落,好像那是一个必然的去处,在宾馆里拉外国人,直至进劳教所。

两个女人都是过着这种非娼非妓,非妻非妾的生活,成为悲剧的女主角。王琦瑶因钱而走进李主任的爱丽丝公寓,阿三因爱而幽闭在华泾村的菊农家里。李主任死,比尔走,两个女人有着同样的孤独和痛苦:漫长无涯的等待,数着影子磨时间的孤独。王琦瑶最后把感情寄托在一个比她小四十多岁的老克腊身上,甚至把连女儿都不知道的金条送给小情人以示讨好,“美人迟暮”至此有了鲜明的概念。阿三在失去爱之后找不到自己了,在宾馆里拉客,用性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用浮面的灯红酒绿,富贵豪华来寻找寄托。

王琦瑶和阿三都体现了王安忆的一种哲学观,正如她在《香港的情与爱》的卷首语中所写,“一个人面对着世界,可以与大家携起手,并起肩,共同战斗。而他面对着自己的内心,却是孤独的,外人无法给予一点援助,先行者无法一点启明,全靠自己去奋斗,去摸索,这是一场永恒的战争,无论人类的文明走到哪一个阶段,都难摆脱,甚至越演越烈。”这种孤独在这两部作品里表现在三个方面:

人与社会的分离。王琦瑶是弄堂的女儿,曾当过上海小姐,但她只是作为社会的点缀被成功地塞了进去,一夜辉煌之后便与十里洋场断了联系,当了李主任的“爱丽丝”之后更是与世隔绝了,她唯一知道的,等待的,可依赖的就是李主任。李主任死后,王琦瑶重回弄堂,当上一个为人打针的护士,仍然是与世隔绝的,外面改天换地的斗争与她无关,“外面的大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被遗忘,倒也是安全。窗外飘着雪,屋里有一炉火,是什么样的良宵美景啊!”直到社会又发生了变化,八十年代中叶的王琦瑶却与老克腊一起反复回味着往日的繁华,“一个是回忆,一个是憧憬,都有身临其境之感。有时会忘了现实,还以为梦想是真。”终其一生,王琦瑶被隔绝在社会之外。阿三则是自我放逐,她打退学报告,租住在少有人住的老公寓里,虽曾有一短时间出入女作家沙龙,一度以先锋画派立足画坛,但都是转瞬即逝的。即便是出入宾馆拉客,她也是“白做”,这与妓女的职业形象相去甚远,与社会相去甚远,难怪连“阳春面”这样的女人也会笑话她。她是另一个王琦瑶在现代社会里迷失了自己,见逐于社会之外。

人与人的分离。王琦瑶曾有过闺阁时代的朋友蒋丽莉,却因程先生而失去了朋友。从根本上而言,蒋丽莉将王琦瑶当成好朋友,还让她住进家里,王琦瑶却在心里引以为耻,只把蒋丽莉当成一个可以出入各种宴会的籍口。程先生几十年如一日深爱着王琦瑶,王琦瑶却只把他当作了一个万一没有退路时候的底。她与任何人都是隔离的,亲而不近,后来与严师母,与女儿,与张小红都是如此。康明逊是她的一段真爱,这爱却有着伤痛的结局,老克腊被她当作最后的寄托,她却因老克腊而被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王琦瑶确实太孤独了一点。阿三也是如此,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先是把比尔当作生命来爱,比尔弃她而去在,再抓住一个马克作希望,马克也离开了她,于是,她就如同自己居住的那所老房子,积满灰尘和蛛网,垃圾,方便面袋飘得满屋都是。阿三逃出去,想在那些玫瑰花、酒店、外国人中找到一些希望和光明,结局只能是更深的失望。

人与自我的分离。王琦瑶在成为上海小姐那天起就失去了自我,她既不再是弄堂的女儿,也不是上流社会的真金,只好走进爱丽丝当一只幽闭的金丝雀。虽然自认为是“得实惠的里子”,但终究只是别人生活的“边角料”,只是金钱与性交易中的一件物品。后来她成为弄堂里的市民,身边走过不少男子,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也只是被动的相与。直到八十年代时,她的人活在现代,心却在昔日的繁华里,与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畸恋,正是一种人格分离状态。而阿三,从认识比尔那天开始,便有了与自我的矛盾。对人生的不确定,无法把握,对爱情的深深绝望,古代悲剧一样的悲怆感自始至终笼罩在她的心,她无力自拔,活在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之中,做了一个心灵的漂泊者,无所依傍,无可停歇。不是生活抛弃了她,而是她抛弃了生活,成为自我隔绝的个体。

三重分离发生之后,人既在身外失去了归依,又在同类身上失去了寄托(友情、亲情、爱情),同时又在自己身上不能栖居,于是便只有沉溺于物质之中。

如果说,王琦瑶还是王安忆比较宽厚的一笔,写出了家常味儿的温馨与人情味儿,那么阿三则是一座孤岛,在这个世界上无可逃遁又无可归依,作者只好匆匆收笔,让阿三逃出劳教所,睡在一家农户猪栏旁,手里摸着一颗处女蛋,潸然泪下。此时阿三的处境和她的想法都显得有些轻飘和不知所云。恐怕是作者自己也很难处理的吧。王安忆是一个悲剧情绪极浓的女作家,这种个体的与世隔绝正是悲剧情结的一种体现。

读完张爱玲的小说再来读王安忆的这两部作品,总疑心二者之间有什么渊源。特别是那一种凄伤宛转的氛围。两个人同时写出了支离破碎的人生,写出了爱与美的毁灭,写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距离,一种彻骨的孤独。然而读完了王安忆的小说再读张爱玲,又不觉沉进了红楼梦的虚幻缥缈,优雅感伤中去了。人物的打扮,家具的样式,语言举止都是旧时的,都能见着华丽与衰败,梦逝前的无助。《沉香屑:第一炉香》写葛薇龙沦落风尘的时候,极尽细笔缓笔,琐碎而又精巧,串在一根细长的线上,奇诡的语言天才意味悠长。给人的感觉是,如同一大捧繁丽的鲜花突然间花碎叶散,坠落到泥泞中,说不出的惋惜。

如果把二人做一个比较的话:王安忆的写作有一个不断超越的过程,从《小鲍庄》到《长恨歌》,是经验和笔法逐步积累,不断更新的过程。更注重技巧。正如她自己所说:“现代文学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写作技巧的不断变化更新的过程。”她也未能例外。张爱玲从一起笔就是最好的,无论语言、结构、情节,似乎一个字都改不得。她最优秀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二十五岁之前完成的,后来写的反而要逊色许多。她没有累积过程,故而显得干净、凝练,引人入胜。

张爱玲和王安忆的小说都有一种女性的妖娆,一种媚。然而,张爱玲的小说是媚在骨子里的,她从故事接近高潮处入手,下笔就是故事,然后渐涌波涛,一潮迭一潮,重在对话、情节,重在对故事灵魂的塑造。而王安忆媚在语言,一连串华丽绚烂的比喻、对比,一层一层地揭开人物命运,让读者慢慢去体悟,慢慢去了解,慢慢回味,非常舒服、熨贴,仿佛一口好茶,饮过之后良久,那茶味儿又自喉间泛上来的齿颊生香,别具一番风情。

曾以《隐形伴侣》、《情爱画廊》等一部部作品轰动文坛的女作家张抗抗,在2002年6月推出《作女》。这一部以时代新女性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探访作女们的隐秘心灵,叙述语言唯美精致,使作品焕发出一咏三叹的艺术魅力,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作者题记说“本书献给‘她世纪’”,而书的封底这样写道“本书故事背景新锐、深厚,是为‘她世纪’留存的一本‘作女’档案”,可见张抗抗是立志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来写作这本书的。

1、我“作”故我在:作女群像的塑造

所谓“作女”,是指那些不安于平静的生活,总渴望新鲜和刺激,以不断折腾自己为乐趣的女性。她们把“作”看作一个褒义词,一个永不满足、不断追求新目标的代称。卓尔和她的朋友们阿不、DD、A小姐、B小姐、C小姐、夏娃等是“作女”的代表。35岁的卓尔,就一直在“作”不满意丈夫刘博的四平八稳,作掉了婚姻;为了去南极,甚至幻想用“性引诱”使老板就范--辞退她以拿到一笔钱,因为她如果主动辞职会什么也拿不到,最后用“恶劣”的表现使杂志社辞退了她,而此时去南极的名额已满,她白白作掉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工作……

她的那些女朋友也个个能作。阿不买了一块荒地,种了大片玉米养了许多狗,只为她闲时可以坐那儿看看星星;A小姐人称月光女神--月月挣下的钱月月花光,为了看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离开了好工作;DD把亲朋好友集资的一千多万,投入股票市场,又以前夫留下的别墅为抵押,贷款几百万投资一家网络公司,谁知股票市场一落千丈,网络公司似漏钱的黑洞,债主银行纷纷讨债,作掉了自己的生命……不计后果得失,只为当时一念之想或短时间的快感或者说激情,是她们的写照,而且,“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簇簇一团团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精神群体。”

在“作女”队伍里,不再有温良贤淑的相夫教子、勤劳持家的主妇形象。虽然作女们走出来一个个明艳亮丽,衣着优雅时尚,她们不断放弃已有的工作和爱情,不断有新的开始。对她们而言,不断改变才是生活的方式。她们有恋人的热情和浪漫,有情妇性感的外形和旺盛的欲望,但她们不要当老婆的贤惠和勤劳,她们为自己而活。男人在她们面前是低声下气的:芦荟烧得一手好菜,对女性温柔体贴,老乔一心巴望着卓尔的爱,连潇洒傲气的郑达磊也不得不接受卓尔的女上位,并在三分钟就蔫了。

2、对词语的有意识颠覆

张抗抗有意识地颠覆了许多词语,这些词语的原有内涵是男性赋予的,带有浓重的男权文化色彩。作者在对其重读中赋予其现代意义,也加强了本书的女权主义色彩。

“作”。那么,什么是“作”呢?作者在京城的方言里专门找了一个字,用来形容这类女人,念平声,意指那些不安分守纪、自不量力、任性而天生爱折腾的女人。按作家的理解,“作”是女人与自己的较量,是一场看不见对手而且永无休止的心灵战争。“作”是一种创意的实现,是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活,使自己的人生有声有色。“作”是一种运动,它呈现出女人身体波浪般的曲线,因为女人的气力不够,她们要顶开头上那块几千年沉积的盖板,只能一下一下地拱动,拱动成为作必要的姿势。“一个女人作的动力是从她身体深处爆发出来的,是欲望无法实现的焦虑。”“作是女人解放的标志,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广阔,只有作着,女人才能感觉自己蓬勃的生命。”张抗抗用她一贯的雄辩把她对作女的理性思考融会进了作品之中。

“爱情”。张抗抗笔下的作女们是没有爱情的,她们不肯把自己圈进家里,不肯结婚,即使结了婚也会想方设法地离婚。小说中穿插了许多关于翡翠鸟的描写文字,每段结尾都有这样一句“不,这个城市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这些美丽灵巧、恩爱有加、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鸟中精灵象征着什么呢?爱情?理想中自由的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与一个不知名的人的一夜欢梦,与世隔绝的美,燃起的篝火、烤鱼……一切自然本真,朴素而又奢华的享受,卓尔拒绝留下任何联系,怕破坏完美的感觉。而现实中只有利用和浮躁的作。

“我要你”。卓尔对森林中那位观鸟人说过,酒醉后对芦荟说过,“这句被男人说了千年,从来属于男人专用的话语,从她嘴里蹦了出来。为什么只能是他们要,而我不能要呢?”这种反叛性的思维主宰了她的性生活。她会因为丈夫不经允许与她发生性关系而恼怒;她会在芦荟想要时奋然挣脱“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要呢?”她会选择老乔这样的性伙伴,在饿了馋了去找他,称之为“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自己的身体。陶桃流落南方时,选择与一个广东老板的情人关系,男人供她生活和在一所金融大学里读书,“人的任何部位和器官都属于自己,所以一个女人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无论出售还是出租。”话是卓尔说的,陶桃是这样做的。女人除了自己的美丽身体外就没有别的吗?卓尔说还有,“比如头脑”。

有论者这样评价:“作女们自己在经济、个性、情感等方面的独立,极端不安于现状的表现,以及勇于出击获取更多自我空间的行动,改写了传统女性的既有路线,她们不仅是温柔贤淑传统女性的对立面,更是中国传统秩序的反叛者,她们像斗士一样沉迷于肉体和精神的冒险,所以在世人眼里,她们是不折不扣的男权社会的搅局者。”我想这正是张抗抗想表达的。

3、《作女》中的女性意识

从封建帝制的解体就开始提妇女解放,五四时期的人们崇尚恋爱自由,然而从丁玲的《梦珂》和女作家萧红的亲身遭遇里,我们会悲凉地发现,女性追求婚姻自由的结果不是《伤逝》中子君的死亡,就是梦珂、萧红那样的身心俱伤,“非但不是一个解放的过程,而是一个从封建奴役走到资本主义性别奴役的过程,也是女性从男性所有物被一步步出卖为色情商品的过程。”建国后,妇女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而且,大批妇女走向社会,与男人一起参加各种社会工作也成为事实。然而,千百年来,女人在男权社会里讨生活,依傍男人的历史,能因政治和社会的变迁在一朝一夕改变过来吗?谌容《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那样忙了事业忙家庭,两副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女人依旧处于被动的地位,被男人规范着,包括女人的衣着、工作、爱情、生活方式,这种被束缚、规范的生活状态,甚至是女人主动贡献的。

作女是不同的,比如卓尔,她一直试图反抗这些规范和束缚。有意让自己不加修饰;她酷爱运动,每周去登山,有自己的滑翔机……除了内心的激情,她可以什么也不要。小说的结尾,她卖掉了房子、车、滑翔机,漂走天涯了。这样的女性实际上已不同于以往的女性作家所书写的女性形象。她们适应这个高速变化的时代而生,是光怪陆离的都市造就的,她们普遍受过高等教育,聪明美貌,在这个都市的缝隙里游刃有余,女性的直觉和敏感帮助她们利用每一个到手的机会,她们甚至不择手段地制造机会,完成自己的梦想。她们能挣钱,所以不必要像传统女性那样仰男人鼻息生活。她们独立强悍,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活,穿梭于超市商场美容院健身房之间,生活得高贵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