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在胸口的玫瑰:20世界中国女性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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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欲望与救赎(15)

《第三地晚餐》中陈青和马每文的婚姻在误解中几近解体。他们都有过被爱人背叛的经历,故而对情感十分敏感,而社会上流行关于“第三地”的事情让他们误认为对方到外地去也是为了赴情人的约会。而他们只不过想有一顿温馨的晚餐,马每文是到异地花钱请人做,而陈青则是主动寻找人替他做。表面上荒诞的故事实际上揭示了婚外情对家庭和人们生活的伤害。迟子建再次动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写作技巧。书中以陈青为中心,讲述多个婚外情的发生、发展和结局,最为惊心动魄的是陈青母亲,一位六十多岁的独臂女人手刃了婚外偷情的陈青父亲和王卷毛。而马每文的妻子,漂亮的游泳教练在水中与人偷情,结果死在水中。马每文的女儿蒋宜云与著名的城市建筑设计师徐一加婚外同居结果遭到抛弃,蒋宜云将他们的故事搬上报纸讲述栏目。陈青当年也曾与徐一加有过一段纠葛,结局也是被弃,正是那段被弃的经历使她对待感情总是很多疑,她看见马每文飞向各地的机票就联想到了第三地,在她的想象里出现了一个个艳情对象,因而对马每文十分冷漠,自己飞往第三地来予以报复。

小说对社会的批评几乎无处不在。陈青所在的报社本应是社会道德的标高,却是一个最为急功近利的场所,它衡量一个人或一个栏目的价值就是看它们赚不赚钱,如果不赚钱,哪怕再有文化含量也要被一再削减。陈青所主持的“菜瓜饭”文学栏目就是这样的命运。虽然它高雅,代表了文化,但在现实金钱面前微不足道,要被“再婚堂”、“寒市夜话”之类讲婚外情、性之类的栏目所取代,因为后者迎合了大众趣味,使发行量一再攀升。反讽的是,平凡普通如陈青一家也因各种机缘一再走进报纸栏目,成为社会新闻中的主角。这实际上意味着,即便普通百姓,强大的新闻宣传工具面前已经没有了隐私,他们日常生活的变故极有可能成为新闻的卖点。而他们的命运则极有可能被舆论所左右。

陈青的母亲原是有名的美人,一次事故成了独臂女人,不得已嫁给又矮又丑,脾气暴躁,爱撒酒疯的陈大柱,“陈青的母亲就好像丈夫的奴隶似的,整日低眉顺眼的。”她用一只手操持了全部的家务,还要承受丈夫的暴虐,将几个儿女养大后,她也迅速衰老。而这时,她的丈夫与楼上的王卷毛裹到了一起,并羞辱她说:两只胳膊抱住的滋味儿真好啊,说妻子像根木头。导致一辈子忍气吞声的陈师母在极度气愤下杀了二人,并在除夕夜死于监狱。

这一件事让媒体兴奋得近乎癫狂,各个电视台,各个报纸都在极力渲染此事,甚至有人做跟踪报道。而在报道中又揭出新的故事,比如宰羊人的七年冤狱,他妻子失踪,而他被刑讯逼供,承认杀人,结果七年后真的杀人犯浮出水面,出狱后他以宰羊为生,而陈师母一天不落地看他杀羊,在幻觉中她觉得自己也是那只待宰的羔羊。还有陈青自己,她到第三地替人做晚餐的事被卑劣的记者遗梦捕捉在手,不仅以此胁迫陈青与他一夜情,还最终将此事弄上报纸,目的是为了打击另一家报纸。这些代表社会良心的记者们的嘴脸在此全部暴露出来。整个社会都已道德滑坡,婚外情、野合的代名词“第三地”成为一种时尚。《寒市早报》的首席记者张灵年近四十,不愿结婚,只愿奔赴第三地。但正如陈青为那首《第三地》所加的那样:“第三地,第三地,别人的哀愁,我们的欢乐;第三地,第三地,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狱。”在第三地中享受过快乐的陈青,蒋宜云,张灵等人都先后品尝到了苦涩。没有婚姻保障的快乐带给女人的只能是寒冷。被伤害后,陈青选择了在寒冷的冬夜徘徊了一夜,生了一场重病,自己以遗忘来对抗无情,而蒋宜云则找到“再婚堂”栏目,大胆披露一年来的婚外恋情,呼吁全市女性警惕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结果徐一加的妻子将徐一加轰出家门。

迟子建是个现实关注精神很强的女作家,她的写作触及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野炊图》中则涉及到了上访人群。在九十年后的中国话语体系里,“上访”一词成为一个敏感词汇,它是指许多遭受冤屈的人们在自己所在地无法寻求到公平的解决方式,因而将希望寄托于上层,一次次到上级部门反映情况,希望惊动位高权重的某人,以很快解决自己的问题。有点类似于古代小说中普通百姓的拦轿喊冤,他们不相信法制的尊严,而是寄望于包青天式的干部。而这种上访既让基层领导十分憎厌,也让上级领导烦恼,因为基层领导会没有面子,被认为没有能力,增添了许多事情。小说从有一位特殊领导要来写起,长丰林场办公室主任黑眉给场部提供了一条妙计以安抚三位可能惹事的上访者,那就是开车到深山里去野炊。黑眉凭借自己的心计和口才劝动了三位上了他的车,开到了林子深处,拢火烤肉喝酒,成功地让他们三人在山里呆了一天。不过等他们回去时被告知,虚惊一场,领导没来。

小说故事并不复杂,但结构巧妙,故事套故事,借人物之口讲述了存在于当今社会现实中的几桩黑暗。苏建和是林场伐木工人,在他一生中得过许多奖章,包括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然而在他退休后,连医药费都无处报销,不过他上访并不单纯是为自己,也为和他一样一辈子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爬冰卧雪的同伴们。他把林场为招待上级领导的吃喝的数目记录在案,说:“他们见天地吃有钱,我们看病怎么就没钱了?”这一个人物的故事触及到了许多现实问题:其一是基层单位为招待上级领导的吃喝问题。小说开头部分近乎戏虐地说各级领导来时,林场的准备工作。“县委书记喜欢吃杀猪菜,他一来,必定要提前宰上一头猪。县长呢?他爱吃狗肉,只要黑眉张罗着买狗,人们就知道县长要来了。市委书记得意鱼,他的前兆是打渔人在河边笼着渔火,彻夜张网捕捞。至于市长,他钟情的是野生禽类,野鸡,巨龙等等。”这一段类似九十年代的拍案惊奇,指出官僚阶层的腐败堕落,他们所谓的下基层了解民情,不过是吃吃喝喝而已。而长丰林场呢,只要把领导招待好了,就会有实惠,巨额的投资,新车的配置,个人的升迁等。所以也都是竭尽全力拍马屁。其二指出了昔日伐木工人的悲惨境遇,身处底层的他们在疾病面前丝毫没有抵御能力。“一个贫穷的人得了富贵病,就是天大的灾难。”得了重病,只有等死一条路可走。

包大牙的故事更为凄厉,她的花朵般的女儿邹英从学校毕业后,来到林场做大厨,是个心灵手巧、爱说爱笑的漂亮姑娘,林场领导为了讨好市财政局长方矬子,设计把邹英送到了方矬子屋里,被强暴后的邹英上吊自杀。包大牙拿着邹英的短裤去告状,结果短裤上的污渍奇怪地不见了。包大牙说:“过去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权能让鬼升天啊!”她多次上访,方矬子的官位稳固,根本拿他莫奈何。这个故事里暴露的社会问题也令人深思:其一是领导干部的素质低下,小说描写这个黑瘦矮小的方矬子:“别看方矬子体积小,胃口倒是很大,鸡鸭鱼肉,飞禽走兽,不在话下。他不仅在饮食上好胃口,性欲上胃口也大。传说他走到哪儿,会睡到哪儿。他喜欢叫发廊的小姐,只需付钱,没有拖泥带水的后患。”其二是林场领导为了讨好上级领导,无所不用其极,把二十岁的邹英当作礼物送给了方矬子。因为得罪了这位财神爷,政府补贴会减少。

在这样的貌似闲言的讲述里,把现实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读者看到其黑暗的底色。更为让人心情沉重的是,这些上访者掏心掏肺,动情流泪的讲述什么用都没有,如同一片落叶飘进了水里。黑眉打着野炊座谈会的名义不过是想把他们牵制住而已,他在记录本上划拉的那些东西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读到,而他也将从组织这场野炊中赚四百来块钱。这篇小说的叙事清新流畅,不露丝毫斧凿痕迹,有着一气呵成的气韵贯通。虽有对现实的批判,却节制含蓄,语言凝练,带给人悠长的回味。有些句子有着诗的美:“夕阳尽了,起风了,树木像被谁抓了痒似的东摇西晃着。”

《起舞》讲述了大都市中关于旧城改造的一个小故事,地处哈尔滨市角落,被视为城市“一节糜烂的盲肠”的地方,老八杂人的生活变迁。这是一处棚户区,居住的是底层的贩夫走卒的类似于方方的《风景》中的河南棚子,池莉《你是一条河》中居所,人们以流汗受累的苦力维持生计,却被迟子建写出了荡气回肠的诗意。作品围绕老八杂里半月楼的主人齐如云和丢丢展开,塑造了坚强、美丽的两代女性形象。齐如云年轻时因参加一个与苏联专家联谊的舞会而怀孕,生下一个漂亮的混血孩子,因而遭到丈夫李文江的虐待和逼问,齐如云宁死不说男人是谁,结果两人离婚,齐如云独自艰难地把儿子齐耶夫抚育长大。而丢丢是齐耶夫的妻子,她则是慕齐如云之名前来拜访而与齐耶夫一见钟情的。在此之前,丢丢爱上医生柳安群,而柳是有妇之夫,两人的恋情以丢丢的被弃而结束。丢丢来到老八杂住进半月楼后,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她善良,侠义,经营着一个水果铺,赢得了老八杂人一致的喜爱,他们视她为主心骨,有什么事爱与她商量。老八杂的拆迁牵动着所有老八杂住户的利益,丢丢更是竭尽全力要保留下半月楼。她通过查找资料和访问调查,得知半月楼为当年日伪时期的舞场,一个叫蓝蜻蜓的舞女以舞蹈杀死不少日本鬼子,后被日本人弄去做了活人实验材料。但是她的调查在专家们眼里不值一提,老八杂还是得拆,于是在半月楼被拆的那一天,丢丢和她的猫飞向推土机,丢丢被锯掉了一条腿。

迟子建小说一个很大的特点是故事的完整性不够强,她往往将一个故事写得枝蔓丛生,而不是围绕一个核心一气呵成。这可以算是缺点也可以算作优点。缺点在于小说枝节太多,显得零散,拉拉杂杂,因而有些漏气。而作为优点在于,小说的覆盖面大,将许多题材囊括其中,很多观点和意见都分解到各个部位,形成一种错杂的美。《起舞》就属于这一类,除了齐若云和丢丢的故事,作家将笔墨延伸得很宽阔,诸如底层平民的生存状态,与富有阶层的对比,哈尔滨市悠久丰富的历史,房地产开发商的掠夺式开发,老房子如半月楼的美丽的外形和种种神秘的实用功效,各种哈尔滨风味的美食的制作,同时作者在回顾历史时,也有意无意将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比照,写出了一种深邃的历史感。诸如混血儿齐耶夫从小到大被欺凌的遭遇和混血血统带给他们的身世凄迷的感受,老八杂人住进新楼房后被鄙视,曾是这片土地上主人的他们成了被嫌弃的对象,傅家甸和老八杂的历史渊源和变迁等。

《百雀林》是一个关于人性的包容与温暖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世情凉薄的故事。主人公周明瓦是一个从小被人们认为有点愚痴的孩子,不爱说话,就连向人借东西都要别人来猜测。十一岁时,明瓦的母亲和同伴们到街上卖菜,又一同到理发店烫了头,结果回到家中遭遇惨局。迟子建的小说中常用闲笔手法写出传统思想在人们生活中的根深蒂固的影响,比如《起舞》中的王小战坚持丢丢不是处女而退了婚,被丢丢在夜市用唱歌的方式回击。在这里,三个女人烫了头不但遭到村人的耻笑,还被丈夫暴打和羞辱,明瓦的父亲周巾举起烛台砸向妻子,结果一下子把她砸死了,他连夜逃跑,丢下三个孩子。明瓦的哥、姐有亲戚收养,而明瓦被送给了没有子女的王琼阁一家,在养父母家,他受到宠爱,他当兵,上班。得知他条件好了之后,永望村的亲戚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他都予以招待。临到结婚时,他娶了一个有儿子的女人,遭到养父家反对也不改决定。然而结婚后的幸福很短暂,先是明瓦的哥哥、姐夫先后把他家当成免费的食堂,常年住在他家,之后文秋的亲戚也被安插进来,家里变成了饭店,也变成日用品流动站。周明瓦和妻子文秋觉得不堪重负,在这期间,文秋又怀孕生了个女儿。先是二歪卖假种子出了事,银行贷款是明瓦做的担保,此时只得替他还。不久周明瓦的工作也出了事,他被人举报滥用职权,被贬为清扫员。他和文秋的感情也变得疲惫僵化,两个人都无心做家务,孩子变成了泥猴也没人管。一天当文秋烫了头发后,明瓦跟她离了婚后回到养父母家。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养父得了股骨头坏死,明瓦陪他四处求医找药,把工作也弄丢了。在外求医时,明瓦竟然有一天灾杂技团里发现了父亲的踪影,然而未等父子俩见面,周巾又消失在人海中。再次回到所在的城市时,文秋已结了婚,周明瓦应聘到一个原始森林保护区的百雀林当了一名养鸟员,在远离人群的生活里他找到了安宁和温暖。

这样一个故事里,周明瓦的憨厚、善良显得非常触目。他虽然身世凄凉,但这些悲剧都没有在他心灵烙下坏的影响,他一直保持天性中的那点近乎愚的天真友善。从他有工作后到他离婚前,川流不息的亲戚、村人到他这里歇脚,他都予以热情的招待,即使有些人很不像话,比如二歪和他的哥哥、姐姐,赖上他一样在窄小的屋子里长住不走,白吃白喝,还不肯动手做一点家务,老是点名要吃好菜,喝好酒,让身怀六甲的文秋奴隶一样侍候他们,就这样,明瓦也张不开口赶他们走。他只是隐忍。对待生父,哪怕生父杀了他的母亲,在他未成年之前抛弃了他和兄姐,他也从未在心中恨过他的父亲,在他心灵的一角始终摆放着十一岁前那个温暖的家,所以,他在异地他乡的海报上见到父亲照片时觉得十分温暖,夜半暴雨时他撑着伞去为照片遮雨。对待养父,他侍奉周到,照顾精心。可以说这是一个心地极为淳厚的男人,然而他却遭遇到那样的人生惨局,让人觉得他为人太好了以至于不适合在人群中生存,否则谁都可以奴役他,盘剥他,所以他选择了做一名养鸟员,在自然的天地里他反而活得舒服、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