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性格”是作者倾心塑造和礼赞的,带有儿童式的理想化色彩。不同于她其他作品中的冷静犀利,情感色彩十分浓郁。黑影带有人类的豪侠特征,喜欢冒险生活,知恩图报,潇洒自由,不愿意被拘禁,有着野性难驯的自在,永不从属,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由气概,都是我们在武侠小说中比较常见的大侠精神。不讨好人,也不需要人来讨好,喜欢孤独和自由。《黑影》从一个四月的早晨,还是幼崽的黑影掉落在穗子面前开始写起,两个小兽之间神奇的魂灵相通的互相理解。“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的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属类,因而与其他生命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这是对自然美的认可,认为原始的自然的美是最真实的大美。穗子因为敬重那份野性和原始的生命活力,而对它付出了极大的关爱。人和动物的友情故事很多,但能写得这样回肠荡气,蕴藏如此深广的社会内容的不多。月光下,穗子屏住呼吸观察一只猫,那么细致,充满了对它的赞美:它是绝对的黑,“至少八代以上没跟家猫有染过”,琥珀一样的眼睛,小镰刀一样的指甲,它的身体与头的比例和一般的猫不同,它的面孔要显得小一些,因而它看上去像一只按比例缩小的黑豹。“穗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因为它不属于她,它便美得令她绝望,它那无比自在,永不从属的样儿使它比本身更美。”它矫健的动作轻盈得简直就是一个影子。穗子对这样的一个动物是如此喜爱,喜爱到“把自己当作它的猎物一样,浑身都是放弃”,“让它相信她作为它的猎物的甘愿。”如此的心悦诚服,是把黑影当作偶像来崇拜的。喜爱它的自由意志。
严歌苓带着夸张的笔触来写黑猫的美和它的不驯服,对自由的渴望,始终不肯为人类所驯服的野性,飘逸轻盈如影子的姿态,它的知恩图报。黑影在被咬伤后感染、发烧,穗子和外公想尽办法,假装自己生病从医院骗来青霉素给猫打针;在不准钓鱼的池塘里整夜钓鱼,让露水泡得很透,最后钓上来四条一两多重的鱼,煨出来的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但穗子坚持不与黑影分享。这些付出和照顾在“十月后的一天夜里”得到了回报。为报救命之恩,黑影在辽阔的黑夜里肆意施展它的本领,偷来了整条的金华火腿,整串的风干栗子。结果被人类抓住,用火钳烫得失去了样貌,还挣扎着滚回窝里,回到它的猫崽身边。“一只大致是猫的东西出现的猫崽窝里,它浑身的毛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沟的烙痕,伤的最重的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伤。”饥荒年代的人们十分凶猛,以牙还牙的同其他兽类争夺食物。这里的笔触十分开阔,作者不仅仅是在写一只猫的遭遇,而是写出了人性中的凶残,对付猫,对付自己的同类,都是同样的不会留下任何情面。外公和穗子想尽了救治的办法,上药、喂食,它还是死了,连带死去的还有它的三色猫崽。作者借这样一只黑猫至少表达了这样几种思想:喜欢这只叛逆的黑猫,因为它的不服从,它的独立精神,它的知恩图报。黑影对猫崽的生死之爱,对人类的知恩图报与人类的残酷偏狭形成尖锐的对比。它有很多现实生活中人都做不到的品质。也正是它,使穗子失去了对人类的信任。结尾处,“我”又出现了,揣测,若那只猫崽活下来,穗子的童年会减少一些悲怆色彩。
借着猫,作者描写了一个倔强的外公,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甚至与穗子没有多少血缘关系的老人,他孤独,好骂人,心疼的话总是借骂人的口气说出来,他疼爱穗子,几乎是无条件的喜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喜爱。老人把攒下的腊鱼、肉、鸭都蒸到饭上一点一点给穗子吃了,自己不舍得吃一口,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非常昂贵的给与。他不赞成养黑猫,救黑猫,但因为爱穗子,他也满腹牢骚地去做了,比如整夜钓鱼、骗药等,在他灵魂深处藏着一片极为博大的爱,那都是给穗子的。
如果说《黑影》是一个带有怨忿情绪的追悼儿时伙伴的故事,那么《老人鱼》就是带着深重忏悔追忆的故事。外公在《黑影》里已经闪亮登场,在那时,他就是一个心地善良但爱说牢骚话的怪老头。他宠爱穗子就像穗子宠爱黑影。《老人鱼》中他同样看上去是一个很倔,很不友好的老头。他是一个曾经立过战功的残疾军人,因为残疾而显得有几分可笑,头颈神经坏掉了,故而不听使唤,要向左看,他偏向右扭。走路有点瘸,眉毛特别浓,是雪白的,有一大堆军功章,跟谁过不去时就会拍给人家看,爱吹点牛,说点粗话。对历史完全糊涂,甚至比不上儿童穗子。他不是穗子的亲外公,疼爱穗子的方式也非常粗糙,把所有好吃的给她,给她暖被窝,当她的坐骑,或帮助穗子镇压那些幼儿园中欺负她的男孩子,用的却是战场上拼刺刀的嗓音咆哮,让穗子很难为情。祖孙俩离别,外公表示难舍和爱的方式就是把所有能吃的都找出来做给穗子吃。与结尾处形成了一个酸涩的张力:外公被撵到一间漏得厉害的屋子里,得了骨癌,被疼痛折磨,他给“穗子,我的伢”写信,穗子没去看他,没有写信,只寄了二十元钱,老人在孤独中凄惨死去。这种节制得近乎冷酷的笔墨里渗透出的是“我”的深深忏悔。
在这里的质问还包括有知识有文化的高雅人们就更懂感情吗?穗子父母一直在嘲笑这个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的原始、土气和粗俗,嘲笑穗子眼里对食物的馋,嘲笑祖孙俩的对话,甚至他们原始的亲密。穗子认可这种嘲笑,并因此而感到深深的羞愧。所以穗子在以后的岁月里不去想念老人,甚至嫌弃厌恶,为外公而自卑——那是她母亲在看到穗子有外公身上“恶习”,一个文明人看见没有文化的老农时的嫌弃。而这份曾经的嫌恶最终将要变成愧疚折磨她一辈子。在她真正领悟到真情的可贵,形式的不可拘泥时才会有的情感。所以作者在结尾处重重得写道:“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里只填了一个人的名字,当然是穗子。”外公不高雅,只会近乎赌气地说:“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不过我都原谅。现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随屎拉出去了。”所以他也原谅了穗子。
《黑影》故事展开渐渐撬合进成人的世界,食物短缺,反动文人爸爸的被管制,写过诗的余老头末日一样的生活;外公对穗子全心的疼爱;这一切都与吃有关,正因为食物的严重短缺,外公的爱显得那么珍贵,穗子对黑影的爱那么无私,而黑影的盗窃是那么重要,它被抓后的惨剧也早已注定。文字中见缝插针地安插了很多对当时社会现状的描述:食物的短缺。黑影不肯吃外公辛辛苦苦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鱼杂碎,外公骂它“我还没荤腥吃呢。”“他纳闷食品短缺是不是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的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在黑影被夹掉两个脚趾时,外公说:“好,光荣,这下做了国家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肉。”春节时每家两斤猪肉被外公每天割一小块,炖一小锅汤,直到肉里有股可疑的气味,外公才与穗子分享。因听说爸爸要来,从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回来,外公花了二十元钱买到冰冻高价肉,却是十年前储藏的,已经不能食用,于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花了八个小时去退掉。
《老囚》三十年大牢坐下来,不光烙印下监狱里的一切行为习惯,连身上的气味都似长进灵肉里去了。他一生伟大的举动是拿他全部家当贿赂管教,冒着生命危险,跑了三十多里路去看了一次电影里的女儿。这是小说全部的故事情节。
“我”眼中的姥爷长相猥琐,常搜刮家里的零花钱去看电影,常被郁郁不得志的妈妈抱怨,被家里人使唤。但是在姥爷的讲述中,人物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捕入狱,漫长的三十年里,在滴水成冰的青海湖,饥饿,粗砾的风,极度艰难的生存里,对家人的思念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当他听说女儿演的一部电影要在厂部放映的时候,决定看看电影中的女儿,这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场部离大队有三十多公里,只有大队长有权批准,从队长到中队长再到大队长,一个请假报告需要两个礼拜才能批下来。而电影只有这一场。于是他决定偷跑,要赶在晚上十点多钟点名前回来,否则也会以逃跑论处。
他拿出了全部的家当:一支派克笔,一小瓶进口止疼片(他是准备留到最艰难的时候用的,饥荒说来就来,一来就死一片。牙疼起来,头能把土坯子墙都顶个坑来。)刚进里面的时候,西服,瑞士手表,美国皮靴,结婚戒指都换成了羊油、羊头之类的食品,才熬过饥荒活了下来。他用剩下的全部家当贿赂了王管教和罗桥之后,还是让哨兵的子弹打得脚边的雪开花。三十多公里的山路,棉袄全给汗湿透了。遇上镇子戒严,从荒地走,又遇见抓逃兵的人,随时可能被误杀。好不容易跑到礼堂,电影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了,他用两块钱贿赂一个小男孩让他站在凳子上看一眼,(一个月才发五角钱买卫生用品)看见了一个女的,怎么看怎么熟悉,站在凳子上呜呜的哭,也不晓得哭了多久。周围走的人耍把戏一样看他,看一个老头穿一身囚犯的老粗布号衣,跟猴子一样爬的那么高,在那呜呜地哭。后来想要凳子的孩子一脚揣在凳子上,于是他直挺挺的摔在水泥地上,摔得一脸的血和碎牙渣子。忍着疼,迎风跑回去,“那风是满头满脸的砍,满嘴的钻。”“犯人没有内衣内裤,六七斤重的粗布棉衣里都是光身子。布料是回收的旧棉花织的,又粗又硬,跟油毛毡差不多。加上棉花也是废物利用,用了再用不知轮回了多少次,早没有弹性了。据说里面还掺了碎纸渣,全靠份量挡寒。”来回几十公里路,汗湿,结冰,干了,又结冰,人走一步,就跟锉刀在皮肤上锉一锉,一身都锉烂了。终于赶上天亮前回去了,从棉衣裤里剥出一个血人。
更为反讽的是,多年以后,当他从牢里出来对女儿讲述这段感天动地的往事的时候,女儿平淡的告诉他,电影里的角色并不是她。女儿具有当女主角的本钱,而因为父亲的特殊身份被错过,故而埋怨了父亲一生。因为积攒了三十年的牢骚,她从未叫过一声爸爸,“她实在无法把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叫做爸爸,我们家的每个人都希望过: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没有这样一个姥爷,我们的日子会合理些。”他本人的悲剧色彩和他的壮举被日常生活淹没了,三十年无辜的牢狱生活,对家人来说是不幸的根源。对人性深处的东西,严歌苓没有抱半点幻想,虽然她努力想要挖掘出好和善来。这笔新写实深刻多了,新写实对生活的理解是平面化的,现象化的,庸俗化的。
曹文轩说:“对话双方是平等的,谁也不处在问的位置,谁也不处在答的位置。彼此间,只是互为辩驳,互为消解,对话充满了一种张力。”采用“你-我”对话体,实际上也构成了与读者的一种潜在的对话关系,读者在阅读作品的同时,自然被置于叙述者的对面,开始了心灵的沟通与交流。读者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情感思绪融入了作品,与叙述者一起展开追踪和探讨。个人经验的吐露使写读双方变得亲近而平等,距离消失,倾听成为了一种姿势。
对历史的层层诘问和思考,言谈性的叙述话语模式。心灵化,对细小物象和感觉的精微把握。多种叙事者现身,分担讲述,评论思考和言说各个功能,形成众声喧哗的效果。对话、述说与描述的复合叙事方式。“他(苏格拉底)把用对话方法寻求真理,与郑重独白对立起来;这种独白形式常意味着已经掌握了现成的真理。对话方法又和一些人天真的自信相对立,因为这些人觉得他们自己颇有知识,也就是掌握某些真理。真理不是产生和存在于某个人的头脑里,它是在共同追求真理的人们之间诞生的,是在他们的对话交际过程中诞生的。苏格拉底自称是‘撮合者’:他把人们拉到一起,让他们争辩,争辩的结果便产生了真理。”在《雌性的草地》中,严歌苓以清晰的姿态现身文中,故事叙述的间隙,由她来对人物的心灵、情节进行追问。这是打破了时空,小说与现实的界限,这种交流使读者恍然认为是真实。故事还让主人公与死去三十多年的人物对话,把存在于灵魂深处的心理活动用对话形式表现出来。茫茫草地上,孤寂的单调的生活因有了这些对话而稍显轻松。
“我”作为在场者,目击者的身份,印证一种真实性,同时有利于表达个人生命经验。作者不断从故事中跳出来,她说:“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雌性的草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一个俯视的高度来看待这段苦难的历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采用的视点就是历史本身的视点,是涵纳了历史的具体的现实性和纵深感的。历史的现实发展无疑已经在一个相当高的程度上超越了那些苦难的岁月,相对于历史的发展来说,这些岁月不过是一个瞬间。不管在那个有限的瞬间里,生活是多么沉重,有价值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被扭曲,被催折,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而今俱往矣。历史超越了有限,永存的是进步,是真善美,是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这种叙述技巧在她后来的作品中也有运用,比如《一个女兵的悄悄话》中用一个女子垂死时的回忆展开小说;超越了“谁应该忏悔”这样将历史简单化的叙述倾向,每个人都参与过历史的愚行。即使身披创伤的人,也参与了伤害。谁都不能置身事外。这是更为深刻的洞见,具有更复杂的内涵。那些自省式的语句零星点缀于文本之中,常常表现出她可贵的冷静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