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表意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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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无根的苦难:超越非历史化的困境(4)(1)

但反本质主义又是历史的被给予性,当做家回过来试图寻求本质时,他还是使之脱离本质。苦难本身的社会本质变得模糊之后,爱欲与苦难的本质关系也出现脱节。也就是说,苦难并没有在爱欲关系中找到关联方式。在当代最有责任感、最有力量的写作者的笔下,苦难是爱欲的派生物,这些爱欲没有非法性,没有向历史和社会挑战,它是纯粹的个人的生理需要。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些写作的虚假性和缺乏坚实的力度。苦难的本质是被历史之手掏空的,同时也被历史之手推到当代审美时尚的前沿。怨恨与狂欢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和审美态度,却被当代作家混淆在一起,成为互相制约和缠绕、补充和颠倒的反现代性表意策略。问题的关键正在该书第一次出版于1850年代。于此:苦难内在的巨大裂痕恰恰以无意识的方式泄露了当代美学的时尚需要。一种企图改变当代中国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关系的写作行为,一种企图最有力触及当代社会症结的文学叙事,却以它独特的方式,最强有力地表达了这个时期的审美时尚。90年代后期以来,中国社会展开的审美感知方式的转型,也许是发生在精神生活领域里一次最深刻的改变。在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历史中持续了如此长时间的那种宏大叙事,以及与之相关的崇尚深度和苦难的审美经验,正在被感性的、表面化的、零散化的感知方式所替代。荆歌、熊正良、鬼子们不过是以最彻底坚决的方式,证明了不可更改的历史转化而已。既然苦难的本质无法深究,艺术表现力就成为实际的用武之地。这几位作家在叙述上风格各异,但还是有一些共通的特征:性格的极端化处理。他们竭力把苦难的情境表现得极其充分,但实际的笔力却落在了人物性格的磨砺上。苦难的情境似乎更少来自外部世界不可抗拒的压力,而与人物的性格相关。也就是说,它是人物自虐和性格自我扭曲的产物,是自作自受的结果。

当然,小说的叙事动机,以及故事的起因,都与时代背景有密切关系。这正是这些小说有力量的原因所在。这些苦难的主角主要是女性,她们所处的背景是国企改革攻坚战引发的减员增效阶段。很显然,她们是国企不景气、下岗再就业的直接承受者。小说的叙事都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这些直接原因,它们只是简单作为人物生活变故的一个转折性事件,并没有在人物的心理和精神方面留下深刻的印记。

所有这些苦难发展的动力都源自人物的性格。计帜英的苦难源自于她的个性,她与马科的情爱史,她的与众不同的白皙的皮肤,她对男人所特有的情爱态度和方式。同样,鬼子的《打瞌睡的女孩》中的母亲显得过分偏执,她对丈夫发狂的寻找带有很强的歇斯底里特征,熊正良的《谁在为我们祝福?》中寻找女儿的母亲也同样如此。假定她们的性格不如此,外部社会的力量似乎没有把她们逼到绝路。苦难的产生与发展发生了颠倒:苦难导致了某些行动,例如寻找的行动,但其实是行动导致了一系列的苦难。寻找的过程就是受苦难的过程,作者无法找到相应的外力压迫机制,这使得受苦的过程如同自虐。一个原来作为客观性的、社会化的苦难来书写的事件,现在变成一种主体性的“谬误”。把个性的偏执加以夸大,推到极端,这就是这类小说表现苦难的奥秘所在。所有那些看上去是源自客观社会性的苦难,实际都是人物性格的极端片面性造成的后果。这些看上去与传统现实主义如出一辙的小说,其实却大相径庭。传统现实主义在预设的前提下对社会现实的本质性理解,以及对人物性格的典型化处理方式,都与这类小说很不相同。这类小说并没有对现实社会确定无疑的本质性理解,艺术表现并不服从事先设定好的本质规律,而是对现实的反映与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服从于艺术表现。这些看上去完整写实的故事,与现实生活的日常经验具有可识别的一致性,但仔细分析则不难发现,这些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心理、故事情节构成,都显得夸张怪异,包含着强烈的荒诞感。

韩东近年的小说显示出尖锐的反讽意味,这明显得益于他制造的荒诞情境和怪戾的人物性格。《双拐李》把一个有窥视癖的房东拐子和一个妓女房客放置在一起,这是典型的黑色幽默的做法,把处于极端困境中的人推到一个可笑的境地,苦涩中的快乐反倒使生活变得有滋有味。正是在人物性格完全变形的状态中,韩东的叙述才显得精细、敏锐而生意盎然。从容不迫的叙述、似是而非的悬念、游龙走丝的笔法,都显示出他独特的艺术表现力。显然,《交叉跑动》再次制造了一种怪异的情境,一个准备改过自新并且赎罪的男人和一个欲壑难填的年轻女子不期而遇,他们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床上戏。赎罪的前提和谜底,给扭曲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提供了无限可能性,这使韩东无所顾忌地去表达身体语言,特别是女人的身体语言。人们意识到罪孽深重,不是通过苦行修身,而是通过放纵情欲,这确实是异想天开的精神超越。正是在这样颠倒、暧昧、交叉的情境中,韩东放手去刻画人物的奇特行为和心态。仅仅是对叙述语言和结构的特殊处理,才使这篇小说逃脱了二流黄色读物的恶名。它甚至在向当代人的灵魂拷问方面,还可以装模作样地显得理直气壮。到底是颂扬欲望,还是追问灵魂,这篇小说实在令人无所适从。尽管《交叉跑动》并不是韩东的代表作品,甚至不是他的成功作品,但作为一次对欲望的极端化处理,《交叉跑动》在虚张声势和声东击西方面堪称典范。所有的主题意念,都不得不变成艺术表现力的布景和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