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别无要紧事情可记。
黛玉去了一趟许家,在张富诸人的帮助下办了许家三口的丧事。现在正是草长莺飞的最好季节,黛玉想起许靖野与自己初会,还是在梅花盛开的季节,那时许靖野长髯飘飘,几句诗歌豪迈超脱,赢得漫天喝彩,是何等风采!而梅花凋零杏花初开的季节,许靖野就已经归入黄土,恍惚之间,竟然痴了。紫鹃在边上低声劝慰,才回过神来。跪下对三个坟茔磕了一个头,暗自在心里说道:“你待我家如此,我即便是女子,也要给你复仇,你只放心!”
站了起来,却看见有人迎面走来,依稀眼熟,正是当初在诗会上见过的,与许靖野相交莫逆的秦凤阳。秦凤阳默默不语,来到坟前,放下一个酒壶,两只酒盏,倒好,对坟中人道:“老许,你倒好。答应给我吃女儿香,这话就耍赖了。还是我客气,你没有跟我要,我也将酒给你带来了。你好好吃着,是我家藏了十年的竹叶青呢……”
黛玉看着,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
秦凤阳将手中的酒倒在地上,又将另一盏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老许,咱们难得投缘。我知道你有故事,我也知道你十来年有些隐秘东西藏着。老早就劝告你小心着,你看,将自己性命送掉了吧……”
紫鹃看见秦凤阳的狂态,有些不忍,低声劝慰道:“这位爷,请您节哀顺变。”
秦凤阳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紫鹃与黛玉,哈哈大笑道:“节哀顺变?节哀顺变?是,死都死了,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也是,你们又不认识老许,与老许又没有什么关系,凭啥哀伤呢……你们也咋知道我们心中所想?”眼神里有了几分酒意,看着黛玉,大着舌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啥都知道……老许十几年来都平平安安的,等你来了,就突然出事了。与你没关系?”他站了起来,踉跄不稳,嘴巴里喷出的气息直扑到黛玉脸上:“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眼泪在黛玉眼眶子里打转,她低声说道:“是,与我有关!是我害了他!不过……你放心,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秦凤阳哈哈狂笑起来,“你报仇又如何,不报仇又如何?你报了仇,老许就能活回来了,这里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了?”
秦凤阳推开紫鹃,哈哈大笑着,摇摇晃晃走远了。
黛玉看着远去的身影,眼泪,慢慢的再次流下来。
远处传来秦凤阳放荡的歌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容易醒……”黛玉慢慢重复着这两句话,目光飘渺,落向远方。
自己是身在梦中呢,还是何处?
既然不是好梦,为何就这么不容易醒?
目送秦凤阳离去,黛玉转下了山坡,对紫鹃道:“去那个小庄子看看。”
那个小庄子果然很小。地势又低洼,真的是经不起涝灾。黛玉四周看了两天,将四周的庄稼户都叫了起来,道:“我知道这里种植粮食,没有多少收获。现在我有一个主意,但是是前人未曾尝试过,可能要承受一点风险,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尝试?”
几个农户看着黛玉一个读书相公如此客气的说话,当即点头。黛玉将自己的法子娓娓说来,听得这些农户是目瞪口呆。
黛玉的主意,归结起来,是四个字:生态农业。
最低洼处挖掘鱼塘,聚集水分,调节整个灌溉系统。鱼塘上方建鸭舍,以鸭子粪便养殖蛆虫,做鱼塘饲料。发酵过的饲料再做肥料,返回农田。自然,在黛玉的设想中,这一生态农业系统,内里还包括养猪养鸡养蚕,海陆空全线具备。
这个设想最关键的就在于鱼塘。
在这个幻境里,养鱼还是世间所无,如何养殖要自己摸索,而且要承担很大的风险。黛玉道:“我也去过菜市,知道一点价钱。现在市场上的鱼,都来自江里捕捞河里垂钓,即便是最便宜的草鱼,也有十文钱一斤,相当于肉价钱了,并不便宜。我们的低洼处如果挖掘了鱼塘,至少可以调节灌溉,保证其他几十亩地的安全。如何选择,诸位长者自己看。”将历年账目丢在一边,说道:“如果谁愿意尝试一下的,我愿免除三年的租赋,每年另外补贴十吊钱以作风险资金。大家有谁愿意的,请告诉我。”
黛玉用词,农户们或者不全懂,但是意思懂得的。听闻“十吊钱”,当即热络起来。
当日就确定了方案。黛玉与农户们商量,务求这个方案的安全。又将自己知道的一点养殖知识贡献了出来,详详细细说给养殖户知道。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农户们见这个主子如此体谅他们,甚至放下身段与他们说起农业养殖上的事情,真心实意为他们考虑,都不由感激起来。又有了十吊钱打底,只觉得有了底气起来,当下纷纷献计献策,不过半天时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天天气晴朗,而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水溶吩咐车马备好,一行人启程返回京师。
与紫鹃坐在马车里,黛玉心中不无感触。几个月前,自己想方设法离开了那个大牢笼,没有想到,几个月后,自己却主动要回那个牢笼……不,一个更大的牢笼。
车声辚辚,后面却突然想起了马车声,一个声音在叫着:“林先生!”
水溶吩咐车队放慢,伸出头招呼黛玉道:“既然有人来找你,就停一下吧。”
来的是周扬天。跳下马车,吩咐家人就将一个大箱子往马车上搬。黛玉连忙止住道:“周……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周扬天抹抹头上的汗,笑道:“不过是一点土产而已。聊作几个月教授小儿的薪资。”
黛玉还要推辞,却听见水溶笑道:“收了就收了。教授几个月,能不收一点钱么?”
黛玉笑了一笑,就不再推辞。当下就任凭周扬天将东西搬上马车。
周扬天又与黛玉说了几句话,才告辞了。黛玉看着周扬天的身影,不觉又有些感触。车队继续前行,走了数十里路,却听见前面传来了歌声:“布衣羡王侯,王侯羡布衣。此去三四里,密林有人居。飒飒风影动,非是送别离……”
黛玉心中一动,疾声喝道:“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