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对紫鹃道:“快,收拾东西,我们去中牟县……”对馨馨道:“你陪我去一趟。”
馨馨道:“你有什么话,与我说了罢,我送去!写信,我送去!你身子孱弱……”
黛玉苦笑道:“信,说不明白!而且……你送信去,我留着,心中不安!与其日夜猜测不安,不如去一趟……”
紫鹃知道黛玉素来坚决,当下道:“我去收拾东西。”快步进去了。
馨馨道:“好,我也收拾一下!公子,算学那边,要去告诉一声罢?”
黛玉道:“好,你去告诉一声!就说我突然有急事……”
馨馨立马去了。马上回来,说道:“已经告假了!马车也准备好了!顺带还买了很多干粮……”
黛玉道:“你去旧主家中?”
馨馨脸红了一下。黛玉道:“也罢……你去与他说一声也好,反正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馨馨低声道:“公子,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找李公子了。”
黛玉跺脚道:“你要说就说,保证什么?……反正我也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馨馨眼泪就出来了。紫鹃将包裹打好,说道:“好了好了,过去了就没事了。公子就是这个性子。我准备了三套衣服,一些银票,还有一些干粮,水,还有……姑娘您来那个事情的东西。”
黛玉道:“你备好就备好,说什么说!”
黛玉当下拎过包裹就出门。馨馨如何能让黛玉拎包裹,急忙上前,接过黛玉手中的包裹。黛玉道:“公子,您还要吩咐家里一声儿,北静王留下的护卫,您也该带去。”黛玉面色才缓和下来,说道:“你想得周到。”当下吩咐了。
那些护卫都是自己有马的,几个人看天色还早,黛玉又是心急如焚的,当下就出了门。
李琰的马车,装饰不甚豪华,陈设却是非常舒适。虽然紧赶慢赶,路途颠簸,黛玉却也受下来了。竟然没有晕车。两天功夫,就走了八百里,中牟县已经很近了。
路上看到了无数难民,但是黛玉一行,心急火燎的,虽然也不禁心中感动要施舍,却是不曾花费大量时间。但是靠近了中牟县,却是不知往哪个方向前进才好,前面都是灾区,地方宽阔,道路万千,谁知道水溶在哪里?
吩咐护卫去打问,得到的消息,却是纷纷杂杂。有人说水溶已经过去了,又有人说水溶根本还没有来。赈灾的粮食还没有见影呢!还有人说,水溶已经来了,不过半路上,粮食被难民抢了!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黛玉心更急了。当下也不选路程了,道:“直接往中牟县县衙去!黄河在那里决口,我就先去那里等他!”
可是黛玉没有想到——一辆马车,几个从人,年轻的公子与书童,这一切,多么打眼!
心急着水溶,却忘了保护自己!
……
水溶被推挤着,陷入人丛之中。
关键时候,朱清墨厉声喝道:“乱民造反,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落下,难民中竟然有片刻的无声。不知谁发出一声叫喊,有人带头退去。
而剩下的,虽然还觊觎着粮车,但是情势已经缓和了下来。水溶身边的难民,也被士兵驱散。几个士兵下辣手杀了几个暴民之后,难民们开始后退了。
难民终于全部驱散。粮食掉落一地。
地上除了掉落的粮食,还有尸首与鲜血……
清点下来,少了百多担粮食。损失倒不是很大。朱清墨上前来,说道:“王爷先换一套衣服罢……这些粮食,就说路上发放掉了罢。”
水溶苦笑点头,又摇头。
饥饿能让人丧失理智。平时最胆怯的难民,见到粮食,也难免起了抢夺心思。何况黛玉一行人,衣着齐整?
这天正在路上行走,迎面来了上千难民,正仓皇东来。黛玉一行让在一旁,却有身强力壮的难民,见黛玉马车内似乎有东西,竟然扑上马车!
馨馨是武功高强的,当下一掌将那个暴民推出车外,却不想那些难民一路东来,早已集结成一个小团体,一个上前,其他也不甘落后,当下一群人如蚂蚁一般,扑上前来!
几个护卫见此,急忙策马上前护卫黛玉。但是难民人数众多,虽然开了杀戒,却依然禁不住人潮!三下五下,一行人都被冲散了!
馨馨挥动宝剑,将身周难民驱散,赶着马车,夺路就走。但是面前难民,拥挤在面前,如何逃跑?
黛玉脑子清醒,厉声道:“我们下车!马车,就留给他们……他们要的是东西!”
馨馨拉着黛玉,弃车而走。终于找出了一条路,坐下来喘息。等了片刻,才等到了两个护卫。四人相对苦笑。记挂着其他三人,等了两个时辰,却始终不见前来会合。知道他们武功高强,定然不会有事,只是道路走岔了。黛玉心急如焚,就道:“我们先去中牟,他们定然会前来会合。”
一路颠簸,水溶终于到了中牟县。满目疮痍,不能尽述。附近州县官吏上来拜见,一个个都有丧家犬的模样。问起来,原来是当日上游暴雨,河水暴涨,突然决堤。幸好是白天,警号及时,大多百姓及时逃生。不过附近数百里地,庄稼全数淹没,这半年是没有收成了。所以百姓才纷纷外出逃难。
黄河大堤决口处已经堵上,触眼之处,一片土黄。那是黄河水肆虐的痕迹。
在朱清墨的帮助安排之下,赈灾救济、修缮房屋、整顿田地、收敛尸体、预防大疫的事情很快就走上了正轨。只是,眼前的天气,却是始终不见好转。
大雨始终没有停下。也就是说,黄河还有着决堤的危险,而修缮房屋、整顿田地等等大事,都需要一个好天气。
忧心忡忡,水溶晚上的睡眠越来越少,人也渐渐消瘦下去。这天暴雨之中,正在黄河大堤上巡逻,望着面前浑浊的水流,不由忧心忡忡。无意之中转过头,却看见,大堤的另外一边,充塞着尚未清理的淤泥路上,有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正向这边走来!
心猛然停跳了一拍……
暴雨如注,天地昏黄。但是天地昏黄之中,那个人影,却是如此熟悉,熟悉的简直要让水溶窒息!
水溶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那人浑身泥泞,那人穿着臃肿的蓑衣……那人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根本没有林黛那飘然物外的出尘风度!
那人不是林黛,那人身边那个也不是辛欣!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居然会胡思乱想?
水溶失笑着摇头,他竭力想要让自己的目光穿透那重重雨帘……只是,雨幕,实在太厚太厚了!
看不到……水溶竭力将自己的目光拉回来,自己不能再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胡思乱想了,孤……不是断袖!
却听见边上有禀告:“王爷,东边底下十多步路那里,出现了穴涌!”
水溶蓦然一惊,急忙喝道:“去堵塞了吗?”
穴涌是大堤之上常出现的一种情况。最早的时候,大堤之上只是被水冲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穴,然而随着水流的冲刷,洞穴会越来越大,然后……形成溃堤!
然而,穴涌却是非常难解决的,因为,小洞往往在水底下,需要水性极好的人,潜伏下去,冒生命危险,将洞穴堵上!
那人道:“已经下去堵了,不过还没有堵住!县令大人请王爷暂时先去那边帐篷里歇息一会……”
水溶摇了摇头,知道县令是怕自己出危险。但是自己身为主管,焉能做逃兵?当下摇摇头,说:“孤去看看!”
走出两步,突然觉得脚底下一软!……大堤就在这一瞬间……溃坝了!当日决堤之后,草率修回的大堤,经不起大水的冲击,再次……溃坝!
水溶一跤摔倒,眼睛掠过,却看见大水像脱缰的野马群,往下咆哮而去……
那浑浊的水流,很快就冲过了前面的道路!
面前一片黄浊,没有人了,没有任何人了!方才自己曾经凝望的两个人,不见了!
突然之间,水溶觉得天地一片黑暗。
一路前行,黛玉终于到了中牟县。整个县几乎已经成了空城,县衙已经被大水冲得一塌糊涂,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客栈,却也不能住人。安排黛玉暂时歇息,两个护卫就上街去打问消息。馨馨将客栈老板叫来询问,却得到消息,这几天大人们都守在大堤之上,带着民壮士兵,日夜巡逻。客栈老板道:“这回……总算看到官老爷们干事了!那个新来的王爷,文文弱弱的,干起事情来还真有一股狠劲!我们老百姓说了,等大水退了,我们要给那个什么王爷送一块大大的功德匾!”
黛玉听闻水溶就在大堤之上,却再也等不住了。当下问明的路途,就往大堤行去。
暴雨如注,穿着蓑衣,还是淋了个浑身透湿。道路上全是泥泞,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但是想着马上就见到水溶了,黛玉却是说不出的欢喜,也不觉的路有多少难走。总算知道水溶的消息了,他那样一个揉不进沙子的性子,居然平平安安……居然能调动所有的官员,居然能得到百姓的口碑!
自己竟然是白担心了……
遥遥望见大坝。大坝上人影幢幢,那是巡逻的士兵与民壮罢?
黛玉的目光,突然定住!
大堤之上,有一个人,正往这边看过来!
那个人穿着蓑衣,看不清身材;暴雨之中,看不清面容。
只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却是让黛玉的心,停跳了一拍!
那种熟悉的味道……不是身材,不是面容,不是气味,不是其他其他的一切!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觉……看到那个人影,黛玉只觉得天地是如此可爱,雨声再也不闻,道路是如此平顺,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鲜亮的色彩!
黛玉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她想加速向那人影奔跑,但是女性的矜持又止住了她。实际上,即便她能放开自己奔跑,道路上的泥泞也不允许。
就在那一刻,黛玉看见,堤坝上的人,也抬眼向自己看来!
那目光,有欣喜,有迷惘,有不可置信!就在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似乎在空中胶着了,粘合了——但是,黛玉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两人的目光,不可能有实际的碰撞,因为雨幕实在太厚太厚了!
有人向那个人禀告什么,那个人转过身去,似乎急促的吩咐什么。随即,黛玉听到,一声尖利的仓皇的叫喊冲破了天际:“溃坝了~——”
一时之间,黛玉竟然不知如何反应……面前的一切,慢慢的,清清楚楚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人脚下的泥土突然往下塌陷,那人摔倒,随即不见!
一股洪水从那人所在的下面奔涌而出,就像无数咆哮的野马,再也不受羁绊!
那洪水,眼看着,就要冲到黛玉的面前!
就在那一瞬间,水溶边上的护卫,疾速飞上,拎起了水溶,就往边上的、目前还安全的大堤上一甩!
水溶爬了起来,尖声叫道:“铁十八!”
但是,铁十八已经被洪水卷走了……他的身子,与无数石头泥土一起,被卷走了!
水溶往下面望去,一片黄浊,洪水,转眼之间,席卷了下面的一片土地!
这片土地,再次遭受了洪水的蹂躏……方才还在大堤下行走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见了踪影!
突然之间,水溶想哭,但是,他不能哭!
缺口必须堵上……否则,洪水会侵害更多的地方,刚刚返回家园的难民,会马上成为水底之鱼!
水溶厉声喝道:“全都集结起来,沙袋,石头,先将缺口堵住!”
却听见边上一个哭腔:“堵不住……两百斤的沙袋,也被卷走了!”
洪水暴至!
馨馨眼疾手快,急忙拉着黛玉就跑。黛玉疾声道:“不能往前,往边上跑!”
馨馨道:“是!”却看见道路边上,有一棵老树,就道:“我送你爬上去!”
跑到大树面前,洪水已经到了!
好在黛玉抱住了树,洪水才没有将她卷走!洪水已经到了黛玉腰间,馨馨使劲,将黛玉托了上去!
黛玉坐在树杈中间,疾声道:“你也快上来!”伸手去拉馨馨。
馨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巨大的浪头扑涌而至,馨馨的手一松……不见了!
黛玉坐在树杈中间,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巨大的悲伤攫住了她,但是她没有泪。
通体湿透,浑身冰凉,但是她不感到寒冷。
馨馨……几天之前还不相信馨馨,对她冷言冷语,只觉得馨馨是李琰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只是身边实在没有人,无可奈何,才接受了馨馨。……而几天之后,馨馨,却为自己送掉了性命。
更让黛玉感到绝望的,是突然溃坝的时候见到的那一幕……那个人,那个身上有着自己最熟悉味道的人,……被水卷走了!
只是,黛玉却必须活着,为了馨馨,为了这个世界……
突然之间,黛玉深切的感觉到,原来,自己竟然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属于这个幻境的!
进入幻境之后,黛玉很快接受了这个幻境。然而,对于这个幻境,黛玉总是有一种淡淡的疏离。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黛玉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在梦中扮演了黛玉的角色而已。
一次又一次的暗算,让黛玉身不由己卷入漩涡之中。然而,黛玉对这个世界,仅仅是感到愤怒而已。她依然清楚的知道,相对于幻境中的芸芸众生,自己有着高高在上优越感。
然而,就在片刻之前,经历了很多困苦之后,遥望大堤之上,黛玉看见了那个人影……就在那一瞬间,黛玉突然觉得,这个梦,是值得的,这个梦,是值得自己热爱的!
自己原来不知不觉中爱上的这个世界,为了一个幻境中的人物,自己居然……心甘情愿吃这么多苦!
世界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变了。
而就在一瞬之后,幻境中的另一个人,却为了自己,送掉了性命!
幻境中的生命,对于幻境外的人来说,不过是一段虚幻的录像而已。但是对于幻境中的人来说,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
原来,这个世界,对自己,不单单只有暗算!
这个世界,爱自己的,也不仅仅是水溶与紫鹃!
为了馨馨送给自己的这次生命,自己得好好活下去……
突然之间,黛玉心中,充满了悲壮的责任感。
就在那一瞬间,黛玉完成了她的蜕变。
树底下,洪水汹涌。
老树,摇摇欲断。
“天哪,那树上,有人,有人!”不知是谁,率先看到了洪水之中,老树上的黛玉!
水溶一个激灵,抬眼往下面望去——果然,有人!
雨已经小了,但是树枝遮掩,看不清面目,看不清身材,什么也看不清!
水溶的心猛然再跳起来——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又活了!
那样熟悉的味道啊——自己认定的,林黛的味道!
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断袖就断袖吧,让天下嘲笑就让天下嘲笑吧……就在这瞬间,孤王……要林黛!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生是死……
水溶哑声道:“安排小舟过去,将那人接过来!”
“没有小船!”下面的仆役回答道,“水势太大,即使过去,也难免翻船!只能指望,他能多坚持一阵!”
“水势太大!”水溶喃喃自语,“不堵住溃口,水势永远不会小下来!”
“是,王爷!”说话的是一个水工,“但是,王爷,水太大了,什么东西压进去,都被冲掉了!”
“想办法!”水溶声音嘶哑了,“想办法!”
“巨木……巨木呢?”另一个老水工声音嘶哑的大叫,“巨木,先用巨木拦住缺口!”
巨木很快抬过来,拦截在缺口之上。水势一缓。但是,只有一根巨木,不管用!
“拉人墙!”老水工厉声叫道,“手拉着手,扶着木头,用人墙先将水堵住!后面的人,赶紧用沙袋将缺口堵上……这也是办法!”
“水太冷了……”边上另一个水工话音还没有落下,却看见水溶大步上前,喝道:“北静王府的侍卫们,跟本王来!”
水溶扶着巨木,踩进了洪水中!
汹涌的洪水,几乎要将水溶卷走!幸好扶着木头,才站定了!后面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声音:“王爷!”
侍卫们跟上了,民工们跟上了!
水溶率先往里走……暴雨中,洪水里,水溶的身子,挺立如山!
黛玉看见了,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带头往溃口里走!
他们……他们要用身子,堵住缺口!
那是水溶,那一定是水溶!黛玉在心底狂喊,一瞬间的喜悦淹没了她,让她简直不能呼吸!
水溶,水溶,水溶!你可知道,洪水狂怒,此举危险?
你可知道,寒水刺骨,你的身子,向来不壮健?
可是,你居然进去了……领头进去了!
你的身躯,竟然是世界上最宽厚最坚实的……城墙!
一瞬之间,黛玉泪流满面。
水溶走到了溃口的另一边。一手扶着巨木,一手扶着溃口另外一边的泥堤,不由自主,却往身后望去。
身后树上,那个人影,正望着自己。
水溶知道自己泪流满面,水溶也知道那树上的人,也泪眼相对。
就在片刻之间,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与死之间,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
两人的距离很近,但是隔着汹涌的洪水,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是遥不可及。
两人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但是在那一瞬间,在那泪眼相对的一瞬间,两人竟然不约而同的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是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黛玉身下的大树,摇晃的更加猛烈,整个树身都偏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