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正刚过,天色已全然黑下来。
素容上前拨了拨灯芯将灯火挑得更亮些,又净了手,这才淡淡睇一眼不停在抱厦门口打转的素心,道:“既知如此,你早上又何必多那一句嘴。”
素心眼中波光一暗,声音低柔带媚:“我说实情而已,夫人今日不见,日后总要见的,有何区别。只是....我也不料夫人竟盛怒至此。”
说着,她转过身来看向灯下站着的素容,目光再度精亮:
“今儿早上那丫头来时你也瞧见了,可是姿容甚美?我赞了两句又有什么错?咱们夫人待人一向亲和,倒不知她是如何无礼才使得夫人不快。”
素容眉心颦蹙:
“容貌再美能赛得过大小姐?身姿再风流能胜的过你?今儿若非你提及,又将人夸赞的极好,夫人岂会让温妈妈去探?过上几日,爷自会带人来给夫人瞧,那会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少爷也能在一旁周全,哪会如眼下这般少爷刚回了府还未知实情连饭都没顾得吃一口便被夫人罚了去,这下你可称心了?”
素心面上一急,过来拉了素容的袖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心思,我怎会想要累及少爷。”
素容嗤笑:“是,你当然不想爷受罚,你不过是妒忌那人,想要在夫人那得一个“她不如你”的说法,日后她出了什么岔子,你也好补到青芜院去。”
素心被她说中心事,不但不恼反娇媚的一笑:
“是啊,难道素容你没想过么?别拿劳什子‘身份低微不敢妄想’的说辞来敷衍我,往日里你对爷的心思不比我少,除去身份这一说,单是少爷这个人也是让女子极爱慕的。
试问谁见过了美玉还情愿对着那陋石过一辈子,别人我不知,但我自己个儿定是没法子的。咱们如今也是有些体面的丫头,真能到了少爷跟前儿我定会顶用心的伺候他,别人能的我自也能,别人不能的我拉下脸去一样能,如此对少爷不也是好的?”
这一番话素心说的坦然无辜,再配上她低柔娅媚的声音,素容的面色不禁白了白,好半晌咬唇不语。
素心目光在素容平淡无奇的脸上扫视一圈,不明意味的叹息一声,道:“咱们总归是一起的姐妹,你若肯帮我,日后在爷面前我定也忘不了你,总能得偿了你的一份心。”
说罢也不再看她,扭身出了门。
素容对着烛火怔怔摸着自己毫不出众的脸,心下黯然神伤。
福安斋。
坚硬的青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笔挺的跪着眉眼淡然的男子,丫头们都被遣了下去,只余温婆子。
季夫人铁青着脸,身子还气得兀自有些发抖,她连连冷笑道:“哼,孟家送来的丫头....好啊,桓儿,你如今连母亲都要哄骗么!”
也不等季桓答话,季夫人便又接着道:“我早便说你身边应当有个人伺候,因此想着只要是懂事的其他的也不拘,可你怎能收了燕家送的妾!别人家也还罢了,燕家如今是个什么境况你当比其他人更为清楚,何况先前还有与你结亲之意,你....你....”
说到后面显然是愈说愈气,狠狠拍了两下桌子,险些将茶盏拍翻了。
温婆子在一旁看的着急,忙劝道:“夫人别急,少爷如此定有他的缘故,您先听听他的解释。”一面不无担心的看着季桓。
季桓还未说话先猛然咳了一阵子,咳的人挠心抓肝,温妈妈赶忙道:“少爷这才回府呢,水都没喝一口,这青石地又是冰冰凉的,少爷的病刚好没几天.....”
季夫人瞪她一眼,终是说:“起来给我说说清楚!”
季桓默默起身,又咳了两声方声音嘶哑的开口:“母亲莫要因此事动气,如今这人已是孟家送来的丫头而并非是什么燕家的侍妾。母亲在兰安寺所见之人想来只是人有相像罢了,况且似听说燕家那人已病去了。”
季夫人知道儿子既敢将人收进府中定是早已料理妥善,但这些年的历练使得季桓对外绝对可说是个心冷志坚之人,所处的位置也从不许他行差踏错,今日为了一个女子竟能这般费心,并欺瞒自己的母亲,一想到这季夫人气愤变心伤,不禁微微红了眼圈,她道:
“你若想要个丫头,什么样的没有,为何偏要一个他人的妾?!我早前也见过那丫头,若单论姿色并非绝艳,你怎的就生了意!”
季桓略微歪头,竟似也在认真思考季夫人的问题。良久上前两步,不知是没想出结果还是到底不忍母亲伤心,他低低道:“当日那人....”。
季夫人一愣,脸上神色一时变幻不定,好半天才喃喃问出声:“....真、真是她?”
季桓没出声,沉默等于默认。
季夫人回神想了一阵,却还是有些不满:“即便真是,也有好些别的法子,且上次你也算有恩于她娘家,如今更不必非得千方百计的将人弄进府来。”
季桓静静停了一瞬,似乎在反复掂量着什么,有一会儿才说:
“当日儿子也不过对燕家稍做试探,他们如若不动心思将人送来儿子还能真做什么不成?他们这一送,我便不能不收了,否则那丫头便没了活路。但请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这人....也不会在府中久留。”
听了最后这句话季夫人脸色稍缓,但瞅着身前的儿子仍旧担忧:“知子莫若母,你也勿要用这话来宽我的心,你敢说你这般做了心中没存了半分心思?”
季桓仍旧默然不语。
季夫人知晓儿子的脾性,她今日最气的并非是楚宁的身份,而是季桓的隐瞒!昨日里他还不动声色的说那是孟家的丫头!
刚刚听了季桓的缘由,她心里虽仍是不定,但眼下一时也不知儿子所说真假,沉声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真要想最多也只能将她扶个妾室,还得是等正妻过门之后。且你如今的婚事怕也不是自己能做的了主的,这里头你须得醒着神才好。”
“儿子知晓轻重。”
季夫人心中一计较,这事还得慢慢看,遂抬手说:“行了,眼下说多了也是白搭,我原本想要人教教规矩,如今也算了,便让她在你院子里好生伺候着,日后再论。”
季桓垂眼应声,出得福安斋已是戍时末,走了几步便见素心在那翘首盼望。见季桓出来,忙上前几步语气关切:“爷还好么?夫人可有责难?您回府到现在还未用饭,奴婢熬了点清粥,现下还正暖着,先过去伺候您用了吧。”
季桓淡淡看她一眼:“你是母亲跟前伺候的人,当对母亲上心些才是,今晚上她老人家也乏了,进去好生服侍她歇息。我那现今有人伺候,你们不必操心。”说完径自出了院子。
素心微一抿唇手中紧了紧,侧身对站在身后不远处得素容讽刺的一笑,提步往正房走去。
季桓到书房时楚宁正伏在桌上偷懒打盹,一见他进屋立马跳起来揉着眼睛懒散行礼:“公子爷您回来啦。”
目光在楚宁脸上扫视一圈,并没有见到什么恼怨之色,想来今日在季夫人处并未受什么委屈,季桓心下略定,指了指食盒直接道:“我饿了。”
楚宁咔吧咔吧眨两下眼,知道这人刚刚在季夫人那受训回来,原以为他定要问及上午的事,谁知一张嘴就喊饿,使得她想幸灾乐祸一下的心情瞬间破灭。她慢腾腾将饭菜摆上桌,嘴里嘟囔:“您快用吧,都热了两回了。”
季桓眼睛往对面书案上一瞟,扬眉瞅她:“你刚刚在偷懒?”
楚宁忙不迭的摆手否认:“哪有,我这不是看您还没回来,一趟趟的热饭菜去了么。”
季桓眼中怀疑神色明显,继而下巴一扬:“我现在用饭,你去继续。”
“......”,最初的愤懑散去,楚宁发现自己隐隐有些忌惮这厮。
用过饭,楚宁到底有点忍不住,试探的问:“方才夫人....?”
季夫人与温婆子早上都认出了她,这是毋庸置疑的,上午时对着她虽未说什么,但刚刚定然拷问季桓了,她想知道季桓是如何将他母亲安抚过去的。
季桓清冷的声音打断她:“练字时最忌一心二用,你今晚是打算多练一个时辰么?”
楚宁一悸,赶紧闭了嘴。
这之后季桓也没再说话,也没像昨日一般手把手的教她,只遥遥坐在一旁的榻上看书,时而盯她一眼。
练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起身吩咐回青芜院。
楚宁默默的跟在后面,脸上十分苦逼。
她其实特别想问前几日季桓便说在屋内再设一张小床给她值夜,可为何如今那床还不见踪影?
可她此刻不敢开口,不知怎的楚宁觉得季桓今日有点不同,尤其此时夜色融融,月光静静披在他身上,竟让她在身后看出几分沉重、落寞之感。
她垂着头,目光便落在季桓微有凝滞的脚步上,这是心有所思的表现。秋风寂寥,抚着楚宁的发丝,两人一路静默无语。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在前面徐徐走,我在后面默默跟。
无言生花。
不知不觉进了青芜院,季桓突然停住脚步,他仰头看了看璀璨的夜空才低头对楚宁说:
“我过几日要出趟远门,本想你留在府中,但....见你时常偷懒还是将你带上罢,你可愿意跟去?只是出门不比在府里,途中定会劳累些,也不能有别的丫头跟着,你若愿意须得做些准备。”
楚宁立下从刚才的奇怪情绪中惊醒,她早想能出府看看,如今这大好机会当然抓住,当下赶紧点头:“爷放心,我不怕劳累的,这一路也定当好好伺候少爷。”
季桓略嫌弃的看一眼她兴奋的两眼冒星的模样,抬脚进屋。
楚宁在后面顿了顿,实际上她还想问此次出京是否与燕家的案子有关,可瞅瞅季桓眼下的乌青和疲累的面容,终究没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