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冉冉,在这乡下感觉太阳也升得早似的,方至辰时,一亮蓝顶马车已自庄子里驶出,迎着朝阳奔驰而去,身后留下了神色各异的几人。
楚宁木着一张脸蔫头耷拉脑的屋子里走,季桓在方才撂下那么一句话后,还真如他自己所说“有事在身不能停留”,这一转眼便这么走掉了。
不过他刚刚也给了楚宁一个期限,五日。他说:“给你五日的时间,五日后我回来你将这庄子里的情况细细禀与我听。”
这真是典型的自己不闲着也不能让别人闲着的扭曲心理啊。
看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康婶子,楚宁转而又高兴起来。难得出来一趟,这里山青水碧,何不好好转一转。
“康婶儿,今儿天气晴好,要不您带我先在这庄子附近看看?”楚宁声音柔和,“爷虽那般说,但这庄子里的事您和卞老叔最是懂得,我这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您与卞老叔可别笑话。”
这话倒真不是谦虚,楚宁穿过来两年多,几乎都是憋在后宅内院,她被送进燕府时她老爹也没在嫁妆里添置什么值钱的就更别说名下会有什么庄子了,所以,田庄里的一些弯弯绕楚宁还真不怎么清楚。但眼下确是个机会。
康婆子敛着眉目,平静的回话:“您这是抬举老婆子了。您是跟在咱们爷身边的,所见的定然也比我这个半辈子没离过田地的婆子宽广多了,今回头一遭来这,原就该咱们将这庄子里外事详细的给您报一遍。”
她话虽说得客气,脚下却没动,口中也没有继续跟楚宁叙叙庄子里情况的意思。
卞老汉也在楚宁身后笑道:“爷难得亲自到庄子上来一趟,昨个儿晚上咱们都光顾着高兴了,未来得及跟爷细细回禀,姑....您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这老汉。”
说罢,他悄悄扯了一旁的女儿桑麻一把,心说这人既然能被季桓带来,又亲口交代过,定然有点份量的,想提醒女儿留心些。
桑麻还沉浸在方才的讶异与不舍当中,好容易见着了心想之人,却只得片刻就匆匆离去,心中难过,这会子被她爹一扯,怔怔看了楚宁一眼,回头不解的问:“爹,你拉我作甚?”
卞老头老脸一红,讪讪瞪了自己闺女一眼。
楚宁失笑,这丫头倒似个直肠子,当下莞尔,道:“桑麻姑娘自幼生长在这,对庄子上下定然也是极熟的,有时间的话与康婶子一道陪我转转可好?”
桑麻立即雀跃起来,打量着楚宁的眼神中带了些许的好奇和羡慕,她点着头有点小孩子般说到:“好啊好啊,我知道好些好玩的地方。”
三人便这么悠悠出了院子,卞老汉本说要人抬顶小轿的,楚宁拒绝了,不过虽着男装,康婆子还是给她找了顶风帽带上。
这一出来楚宁才发现这庄子地段很好,靠山傍水,她们走在小路上,还不时见到拉着晒干的苞谷秸秆的牛车经过。
只是让楚宁略微奇怪的是她们这一路所见农妇甚少,农家里没有不迈二门一说,农忙时农妇们如男人般下田干活,闲时三五群的聚一块闲话家常最是正常,可她们一路行来只见了三两妇人,且都是行色匆匆。
楚宁看了半天,见她们所去的地方竟也相同,心里一动,不由问:“在庄子上做活的都是本县的人么?”
康婆子摇头:“不全是。这里几年前生过一场瘟疫,死了好些人,侥幸活下来的除去老幼,真正的劳力甚少。”
说到这,她顿了顿脸上极轻微的露出丝骄傲的表情来:“不过这几年咱们庄子上的收成不错,又有些别的好处,外县的年轻人们这才敢来了,如今在这安家的也不少。”
楚宁颔首,想想说:“我今儿早上随爷看了两眼账册,见这庄子上的收益出了田里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麻布和丝织品,想来是这庄子里的姑娘和妇人们的功劳吧。咱们如今的丝织物大都是产自南方的,北边的甚少,若是请个手艺一流的南方师傅来,定能引来许多外县的姑娘也来学手艺,这不仅提供了不少的收入,更主要是引来了不少外县的年轻人,连本县的定也都不往外跑了。”
康婆子终于微惊抬头认真的看了楚宁一眼,随即慢慢回说:“姑娘说的极是。”
楚宁眨眼望天,双职工神马的果然是留住人才的好办法啊。
桑麻在旁边一脸崇拜的看着她,半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楚宁感叹“你能陪在主子身边.....真好。”
康婆子沉默了一阵,这才边走边跟楚宁说起庄子里的情况来。
这庄子叫小莱庄,原是之前就有的,但到季桓手里却是几年前的事,统共有田两百七十亩,近两百亩的水田,还有七十几亩的山坡地。水田遇上旱天倒还能想法子,山坡地就完全看天收成了,好在前几年一直风调雨顺,田里的的作物种类也多,小麦、苞谷、大豆、胡麻等按着不同的习性分不同的地,卞老汉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家,种地看天都是一把好手,因此庄子这几年收成颇是不错。
楚宁想想季府里上上下下虽有几十口人,但这一个庄子的产收养他们就绰绰有余,且季家也定不止这一处与京中权贵相比并不算大的田庄,不过季府上下不论主子还是奴才却都低调的紧。
她们这一转便转了大半上午,回去时卞老汉已带了两个分管事等在院门口,见她们回来,忙又将人挥退两步上前问道:“怕我这上了年纪说的不甚详细,刚又将两个分管事的招来,您是现在问还是歇歇再问?”
楚宁哑然,这老汉还真是认真,性子比她还急。
实际上卞老汉的确是个认真之人,但他急也是有原因的。
这几年虽对主子的事不是知之甚详,但也晓得如今身份是愈发的高了。卞老汉前年过年去季府送东西时还专门带上了桑麻,不过那会子桑麻还小,季家老爷又才过世不久,自然是没这个心思的,但季夫人却是十分喜欢桑麻的,季桓见了她也终于明朗了些,因此卞老汉觉得季桓对桑麻还是有几分情意的。这两年更没听说季桓房里收过什么人,卞老汉直至昨晚心里还份外有底,谁知道今儿一早怎的就蹦了一个出来!
他晓得自己闺女是个没心眼的,原先觉着就她一个的话季桓定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现下一看竟有人赶在了桑麻头里,当然心急,心下不知是该示威还是讨好。
楚宁见他神情不定,扭头看了桑麻一眼笑道:“卞老叔跟着爷的时日定也不短了,爷是十分信得过的,早上走之前还嘱我多多请教您,这厢看来确然负责的很。不过不急,卞老叔且先让他们回去,实在有需要了再叫。”
卞老汉得了这话心中稍安,点头应去了。
康婆子看看楚宁又看看似有话说的桑麻,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些黯然,道:“姑娘且先歇歇,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您叫我。”
桑麻却没有跟着走。
楚宁摘下风帽随手放在一旁,桑麻已经利落的倒了杯茶给她:“姑娘...姐姐快先喝口茶,这秋日里最是燥人。”
她直通通的将杯子递过来,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楚宁见她这动作特别自然,既没有下人对主子的恭顺也没有丁点儿的小心试探,便像好客的农家姑娘见着了喜欢的朋友一般。
她心里喜欢这姑娘的直爽,接过茶水也随手一指:“桑麻姑娘你坐啊。”
桑麻嘻嘻笑着听话的坐下,喝了两口茶后大眼珠溜溜的看着楚宁,关切的问:“姐姐随着主子自府来来,那老夫人可好么?还有两位小姐,大小姐身子弱,如今天凉了,她可难过的紧....还有温妈妈,她们都好不好?”
她自顾的问了这一堆,却还没等楚宁回答,又略微低了头问一句:“还有....主子爷,这一年多他好不好?”
呃,楚宁心说这一年多他好不好我还真不知道,可见桑麻眼神关切,还是温声答她:“老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好,她们知道你如此惦念着,定然窝心的紧。至于主子爷,你今儿早上不是见了,他可不好好的么。”
桑麻乐了,竟稍显羞涩的低下头,随即她想到什么似的朝楚宁急急摆手:“姐姐,那个、那个....我就是问问。”
见她发窘,楚宁心里却是感慨,这丫头分明对季桓有心,可她这个性子等季桓将来娶了妻再有其他妾室在那深院之中怕是不得好啊,不由叹了口气。
整整一个下午又大半个晚上,楚宁才将那账册粗粗看了一遍,麻烦的是这账里不仅包括田地的亩数分配,今年的收成记录,还有些农产品和丝织物的买卖都是按时间顺序记在一处,所以要看每天很方便,可要看最后汇总的就木乱咧。
楚宁又花费了两天时间将它们一一分列出来,这才看着顺眼些,康婆子在旁边看着虽没说什么,但对楚宁所问却是极有耐心了,偶尔还会露出赞赏的眼神。
五天转眼过去,楚宁堪堪将头绪理清。
这一理清楚宁发现那庄子里妇女所制的丝织物收入竟然不少,占了总收成的近三成。而田里确如卞老汉所说,今年的收成低了近两成,尤其是不抗旱的苞谷和小麦,收成低了不少,山坡地的豆子也一样。
卞老汉有点犹疑看康婆子一眼,今儿主子应该就回来了,不知这姑娘到时在他跟前会不会嚼舌根。
桑麻一点都不担心这个,这几天来,她没事就往楚宁这跑,看着她写写画画,心里愈发崇拜起来,也略略有些自卑,她是农家姑娘,自小对这些不敢兴趣也一点都不在行,以前不觉得有啥,现今却难过起来,她的主子爷也是懂这些的呀.....
一更天,没有马车的影子。
二更天,没有马车的影子。
将近三更,几人望眼欲穿,仍是没有见到季桓的马车。
面面相觑后,众人只好先各自回去休息,想必是有事耽搁了。
然而,第六天,仍是无人回来。
又过了一个五日,依旧杳无动静。
楚宁无端的有些不安,难道季桓是有意将她留在这里了?
.......
直至第十二日黄昏,在几人的不安和翘首企盼中,蓝顶马车终于驰进了院子。
还没得几人欢喜,就见地明的脸上是少有的凝重,一进来便示意康婆子和卞老汉屏退了其他人,他看楚宁一眼示意她上车。
楚宁不知为何心里惴惴,她爬上马车喊了声“爷”,没有响动,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响动。
地明的脸色一变,迅速上前掀开车帘,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刺鼻而来,最后一点微光之下,那人头发松散,脸色惨白如霜,已是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