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送走大夫的时候,皇甫逍就冲了进来,脸上的焦急是我所未曾见过的,他看了一眼屋内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坐在我的床边,拉过我的手,小心翼翼问道:“你怎么了?”
请大夫本来就是七七小题大做,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幸好,连胎气也没有伤着。仔仔细细将这个不知从哪得来消息的男人的脸看了一眼,百无聊赖地往床里挤了挤,扔下一句:“我没事,你去忙吧。”
身后许久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只是坐在我身边,静静地。
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焦急的模样,不论何时,他总是能置身事外那般自如,淡漠。今天因为我,他失态了。心底低低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对上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道:“我真的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他凝视我半晌后,才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但我想,他是知道的。我倚靠在他的肩上,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幽幽道:“本来,我都以为我是孤儿了,可突然多了父母,是不是很奇怪?但是,我觉得高兴!”
他伸手从后面将我揽在怀里,把被子往上拉了些,道:“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孤身,嗯?”
最后一个字似乎是要确定我是否已经听见了,苦笑爬上嘴角,他的避重就轻永远都能做到炉火纯青是境地。罢了,既然他有意装聋作哑,继续要我无知,那我就,相信他吧!
“对了,”他站起来,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对我道:“前几天苏澄送了幅画来,说是要给你的大婚礼物。你现在看不看?”
我点了点头,很久没有见过苏澄了。
画卷轻轻拉开,一纸绚烂的桃花,翠嫩,粉艳。漫漫的桃林里,一个白衣女子若隐若现,仿若出尘之仙子,美得不可方物。单是这画的意境,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何况还有角落的一句诗:“人面桃红两相印,疑是仙子踏云来。”
不由地,我低声惊叹出来:“苏澄果然才情无限,这样的画,看得我有些心神不属了。”
本来覆在我手上的那只手倏地紧了紧,然后,我听见他幽幽地说:“你喜欢这样的画?”
淡淡的醋意在他脸上隐现,我抿唇掩住笑意,点头称是。
“以后我给你画。”说完这话,他不着痕迹地开始将画收起,转过身去,放在一个柜子的最高处,看样子,是不想让我轻易拿到那画了。忍住强烈的笑意,我耸了耸肩,他这样的行为,让我心情大好。我摸着肚子,见他回头看我,立即闭眼装睡,只听得他一声轻叹,随即,他开门离去。
默默睁开眼,无力地倚在床沿,有些颓然。莫说父亲不允,即便我有意要他保我的父亲,他会不会也顾左右而言他,不加理会?我回来皇城的原因,以他对我的了解,怎么可能毫无所察?他,不过,是在避忌那个话题。
难道,做好了这个案子,他就可以平步青云,离他自己的目标更近一步了?如果那块跳板是别人,我无所谓,可是,如果那是我自己的父亲,我还能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吗?
不愿再想,掀开被子起床,唤来丫鬟伺候梳洗打扮,这些事情一气呵成,果然是使唤人使唤习惯的!见镜子抹了胭脂依旧掩不住的苍白,无奈垂眸。
此去是要去见见锦安,当做是回门,锦安应该会很高兴。
公主府的家仆小厮见了我,显得熟络无比,直接领着我去了锦安此刻所在的阁楼,那一直面带笑意的柳管家却不知所踪。到了门前,听见里面的笑声,才知道今天锦安有客。我站在门口忖了一瞬,不知这样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们的时候,柳管家开门出来,将我请了进去。
这间阁楼来过很多次,然而在这里见到他,却是第一次。
没等行礼,锦安就笑融融地拉着我坐在她身边,对屋内我唯一不认识的那个女孩子介绍道:“这是云舒,是三皇子的王妃,以后也就是你的弟妹了。云舒,这是延启国的小公主,凌兮,过些日子就要和珛儿大婚了。”
跟珛儿大婚?皇甫珛,终于要再娶了么?
下意识地,我的视线穿过那个娇小可人的凌兮公主,直视着低头喝茶的皇甫珛,对凌兮公主客气道:“原来是凌兮公主,果然是丽质天生的美人呢!”
蓦地,皇甫珛抬起头来,眸子直接望进我的眼里,那中间,竟然有着一丝不可觉察的狡黠。这样的对视让我措手不及,只能再度垂眸,听见凌兮公主轻灵的声音:“云舒姐姐,你才是美人呢。嗯,怎么说呢,你的脸上似乎有着一圈光晕一般,神圣不可侵犯。”
这样的褒赞让我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出,我无语地看着凌兮,她却转向锦安,道:“姑姑,难道那就是所谓的少妇的光芒?”
“咳咳……咳咳……”
果然,有人被呛到了,但那人不是我,而是锦安。她的脸呛得通红,摆了摆手,刚想说话,一杯还有大半的茶水直接被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凌兮公主身上,裙子湿了大半。
等旁边的小厮丫鬟从这场混乱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凌兮公主已经跳得三尺高了,无奈之下,锦安亲自带着凌兮公主去换衣清理,这一走,整个阁楼的会客室里,竟只留下了我和皇甫珛。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锦安怎么放心?或许,这根本就是安排好的,或许,如果不是我自己来,锦安也会去请吧。我低首将杯中未喝完的茶一口气全喝了,站起身准备措辞离开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少妇的光芒?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抽了抽嘴唇,他越来越近的身形让我有了压迫感。我跌坐在位置上,他双手撑在椅子的两边,嘴边慢慢漾起一个笑容,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道:“你为什么不尖叫?你只要喊了非礼,我保证很多人会冲进来,抓了这个现行,你以后就真的不用再见我了。为什么不叫?”
他的话淡淡地,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在内,但那十年的相处,十年的依恋,让我清楚,他如此冷淡地语气,眼眸中闪烁的冷厉,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他在愤怒,他依旧为我之前在书房里的行为愤怒着。我的确不想见他,因为每次见他,总有很多回忆涌上来,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接着,就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心痛和愧疚,一如现在,在他的禁锢下动弹不得也不会喊非礼。
僵持的时间久了,久得他的气息已经将我包围住,他才终于后退,从上睥睨着我,那种盛气凌人之下,我怕我尸骨无存。深深地几个呼吸以后,我站起身,错开他,回头看了眼锦安离去的方向,道:“替我转告长公主,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难道你看不出来,是我找你,是我要见你?”
我看得出来,我只是不想说得那么明白!他的话已经很直白,直白到我不得不正视,再也逃避不了的程度。既然躲不过,那还不如好好面对。顿足,回首,我对皇甫珛笑了笑,道:“那请问二皇子,找云舒所为何事?”
因为客气,所以疏离;因为疏离,所以伤人!
他的表情正好诠释了这句话,他握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脸上却慢慢染上笑意,但那笑,冷入骨髓,连带着身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所有温度。然而,下一刻,那笑意也不复存在,那冰冷也化成了孤寂,他走近一步,看着我的眼瞳,道:“云舒,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恨?我恨么?似乎我早已丧失了恨他的资格。我所有的客气疏离只是为了减轻我的愧疚,只是为了逃避其实我跟他,其实,姬婉如也是他皇甫珛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一个铁定的事实!这个恨字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也卸下了所有的防备,顾不得心因这个字而产生的骤痛,摇头道:“不,我不恨你,从来都没有过,你误会了。”
“是么?”乍喜还没来得及出现在他脸上,他的语气已经急转锋利:“那你避我如蛇蝎,伤我如仇敌,又是为何?云舒,你给我一个解释,给我一个不要让我整天因此想你念你的理由!”
皇甫珛,如果你想我念我,仅仅是因为我避着你躲着你,我绝对愿意像以前一样待你,不管我自己的心里如何想,我都可以做到。只是,你我都知道,若没有别的情愫作祟,你会因我的躲避疏冷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么?我迷失了两年,连心也丢了,再回首我依旧不能正视当年,那你呢?你更不可能做到吧?因为我知道,你用情不会比我少!
换做其他女子,一生能有这样两个优秀的男子为之倾心,应该会很高兴,至少虚荣心都可以得到极大的满足。然而,我做不到。我可以认清自己的感情,可我做不到左右逢源,我不忍心其中任何一个因我,再受到什么伤害,那样,将是一种罪过!皇甫珛,你何苦要将这罪过分厘不差的加注在我身上?
一时间,思绪太乱,我理也理不清,只记得摇头,再摇头……
不知何时,他有力的手箍住我的手臂,追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梦里全是你,为什么在梦里你娇笑着喊我珛哥哥而现实中你却一直避着我?”
苦笑一声,我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却徒劳无功,只好作罢,我迎着他的注视,一字一句道:“二皇子,我希望你忘记我,我希望你不认识我,这样,我就再也不用辜负你的感情,你可以轻松了,至少梦中不会再有我。我想,姬婉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忘记?”他自嘲地笑了,手臂上的力道又紧了紧,他说:“要是能忘记,我还会找你么?云舒,你太残忍。因为你给不了我相应的感情,所以你要我忘记,然后看着你跟别人幸福,这让我情何以堪?我告诉你,你这么做,只会让我们之间越走越远,总有一天走上歧途!”
我,果真有那么残忍那么自私吗?无可厚非,他猜透了我的心思,我无可辩驳。我应该庆幸,他不知道我已恢复记忆,否则,以他的骄傲和他的占有欲,会有什么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心绞痛起来,为他那番发自肺腑的话,也为当初情深意浓的祭奠。我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搭在身旁宽椅上,无力望他,低声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是,云舒真的不愿意心感愧疚还要与你虚与委蛇,这样对你来说,才更不公平吧。”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直到我抬首注视到他,他眸底一片汪洋而面上却平静无波。无形的寂寥在他身侧晕开,即便我没有恢复记忆,我也清楚知道他对我,那份炽情,这这能如何?我只有一颗心一个身体,我根本没有多言的本事啊!我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眸,道:“二皇子,我……”
“你回去吧。”他垂首瞥了我一眼,状若无意地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掩下心里万千感慨,我举步要走,又听见他的低唤,他说:“云舒,如若皇甫逍不肯周旋姬太傅的事情,你也勿需为难与他,我自有办法保他。”
猛地,我盯着他的后脑上的发髻,心中滋味苦不堪言,这算什么?我的父亲,我不用插手,反倒让皇甫珛积极来保?那我该情何以堪?我该如何面对父母?
深深吸了口气,打开门狠狠地甩上,看着外面渐渐有些消融的积雪,手无力地垂下。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十分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