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长歌和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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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颂歌,唱给一只小鸟》

发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

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山海经·北次三山》

面对大地母亲,我无以为报,

我是在这里扎根发芽的一棵幼苗;

亿万颗种子当中的一颗,

在万劫中竟会造就成一棵小草。

感谢大地母亲没有把我遗弃,

她给了我生存的需要:

一滴温热的泪水,

以及日月星辰的微笑。

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

应该得到的我都已经得到;

我曾经负荷着过于沉重的冰雪,

长时间倾听着朔风的呼啸……

山峰的阴影留下了一小片冬天,

蓝天缓慢地移动着太阳的轨道;

母亲的体内始终都有足够的温暖,

使生命在冷凝中保持着清醒的思考。

我所以能在一个早上复活,

不正是因为太渴望日照吗!

我仰望着万物共同的苍穹,

天啊!苍天未老!

那里只有飓风,

无声的咆哮;

透明的骚动,

恣肆的狂暴。

那里只有云雾,

凝固的惊涛;

洁白的旋流,

温柔的浪潮。

那里只有星辰,

璀璨的喧闹,

寂静的繁华,

冷峻的飘渺。

万里长空之上

一只鸟,一只小鸟,

从容地扇动着翅膀,

沿着自己心灵指引的轨道。

头上有五彩的花纹,

一对红珊瑚般的脚爪;

身披日月的光华,

毫无倦怠,边飞边叫。

白玉般的小嘴,

呼唤着自己--精卫!精卫;

衔着一块豆粒那样大的石子,

竭尽全力向东奋飞。

从西山远征东海,

五千年往返了亿万个来回;

海,凶猛而险恶,

鸟,柔弱而憔悴。

浪似千万座山峰在跳跃,

无边的风掀动着无边的水;

一双桂叶那样小的翅膀,

一片银杏叶那样短的尾。

她又投下了一颗石子,

海受惊了!--她以为

她以为海在发怒,

因为无法还手而暴跳如雷。

她以为海就要被填平了,

惊涛骇浪就要被她的石子摧毁;

追求--无限缩短了岁月的长度,

自信--把自己的力量夸大了万倍。

她有过属于自己的欢乐吗?

人们只看见她长长的苦难和劳累;

有过,她有过属于自己的欢乐,

正如一切有知觉的生物和人类。

真正的欢乐来自爱,

生命来自热烈的爱的欢会;

即使像彗星那样一闪而逝,

而后就是黑暗,痛苦和污秽。

飞过了充满风暴的道路,

她还能看见殒灭了的彗星似的光辉;

虽然那分明是幻觉中的闪光,

却使她由衷地为之沉醉。

她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

炎帝最疼爱、最小的女儿;

她刚刚向生活跨了一步,

火似的青春几乎燃着了蛾眉。

她有了女性的狂热的依恋,

做好了接受爱和给予爱的准备;

她歌唱着跳入大海,

她惊喜地发现人--自己是那么美。

蓝的水改变不了黄金的肤色,

银的光加深了眼神的娇媚;

水草般柔软的腰随着浪扭动,

波抚摸着兰花瓣那样白的腿。

她把海当做葛藤编织的吊床,

把浪当做豹皮缝制的花被;

她联想起枝头上挂着的摇篮,

和晃动着摇篮的父亲的手臂。

当父亲在百草中尝到了稷米的清香,

捋着胡须欣喜若狂;

轻轻把娇女抛向星空,

她的小手险些搂住了弯弯的月亮。

她的、也是我们民族的伟大父亲,

为了我们民族的繁衍和兴旺,

神农氏尝遍了地上的香花和莠草,

中华民族才懂得栽种米粮。

使我们跨过了茹毛饮血的时代,

消除了猎获不足的冻饿和恐慌;

他有一千次被毒死的危险,

都得救于纯净的泉水和阳光。

海浪托起少女的腰,

风轻狂地偷吻着她的乳房,

她想呼唤一个异性的名字,

想叫、想跳、想笑、想唱。

她像鱼似地转动着身躯,

吞吐着海水喷向太阳;

眼前出现一道道彩虹,

一座座美丽的桥梁。

渡向彼岸,渡向彼岸,

彼岸有个大男人在向她张望,

吃五谷成长的青年,

多俊秀!多智慧!多健壮!

颧骨低了,嘴小了,

须发乌黑闪光;

皮肤细嫩柔软,

声音有了高低抑扬。

懂得了羞怯,

懂得了谦让;

懂得了传递细微的感情信息,

异性间粗鲁的亲近有了体谅。

多好呀!这风,这水,这光!

她正在天真烂漫地遐想。

只是一瞬之间,

她刚刚感到有点异样……

她突然被压进海底,

一层又一层山崩般的巨浪;

海!她是自动投入你的怀抱的呀!

对你只有信赖而没有提防。

你怎么能忍心扼杀怀抱中的人呢?

一个使人心魄荡漾的裸体姑娘!

她那美丽的躯体惊动了鱼的世界,

无数色彩艳丽的鱼聚集在她的身旁。

如果不是在海水的封闭之中,

它们的惊叫会比雷鸣还要响亮;

惊讶之后就是在美的震慑下的宁静,

没有一条鱼再摆动自己的尾和翅膀。

什么是他人的横祸?

什么是他人的悲伤?

过去、现在和未来,海都不会去想,

什么是青春少女的夭亡?……

与生俱来的困惑,

死而未已的惆怅;

精卫的肉体在徐徐下沉,

精卫的灵魂在迅速向上。

当生的疑问渐渐冷却,

空间就变得无限宽广;

本来是那样亲切的一切渐渐疏远了。

渐渐失去了自身的重量。

好轻呀!我还是我吗?

哪是前?哪是后?哪是下?哪是上?

精卫飘然而起,

自由意志的伸展就是飞翔。

她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唯恐把鸟身之前的人身遗忘;

活泼泼的、令人怜爱的躯体,

沉入永远的迷惘。

海还是那样强大,

强大的海还是那样;

鸟还是那样弱小,

只有衔起一小块石子的力量。

她镇定地俯瞰着海,

翱翔在天之下、海之上;

因为仇敌的永恒而永恒,

严峻的生活哲理近似荒唐。

她并不是为了复仇,

她的仇恨能使柔情凝铸成钢?

不!只有她的爱,

她的爱才如死一般强。

她爱得那么虔诚,

把爱当做神圣的信仰;

有爱就没有幻灭,

有爱就能够飞翔。

她执著地爱着未来的人们,

虽然未来是那么渺茫;

她坚信未来一定都是良辰良宵,

未来的人一定更美、更健康。

未来也许遍地都是欢乐,

就像老橡树底下的橡子那样;

瞎了眼的猪都能摸得着,

啊!人类有多么丰富的想象!

人类的的确确是有未来的,

尽管一切神都在制造末日的恐慌;

甚至人类自己有时也在恐吓自己,

为幻觉中的毁灭而疯狂。

恐惧诱发着人类最卑鄙的秉性,

尽情地发泄、扩张!

精卫却年复一年地飞着,

衔着亿万分之一的希望。

希望无论多么微小,

都会闪烁着悦目的光芒;

你相信一旦靠近了它,

它就如同辉煌的太阳。

但总是很难靠近,

它像是一直在回避退让;

当你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

它的光的花朵又渐渐在开放……

海暴跳而起,

向天空抛出银色的巨网,

海受累于它的庞大和沉重的负荷,

无法生出一双运载自身的翅膀。

精卫呼唤着自己,

鸣声凄厉、悠长……

由于轻捷的飞升,

翼下的海显得笨拙而仓皇。

又一颗小石子,

已经有无数小石子投进汪洋;

海还是那样强大,

强大的海还是那样。

因追求而永生的英雄啊!

精卫在飞,一如既往。

古老而漫长的悲剧啊!

海在呼吸,潮落潮涨。

没有良知却力大无穷,

蛮横地躺在万物生息的大地之上;

把世上一切甘泉化为苦涩的盐水,

恰恰又是甘泉不断补充着它的力量。

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

在枝叶间恬静地闪光;

纯净得通体透明,

一开始就用生命在歌唱。

歌唱着走完漫长的征途之后,

却造成了一个绝然相反的形象;

庞大、贪婪而永无厌足,

海的存在就是无休止的动荡。

永远的、恐怖的深渊,

随时都会引爆风浪;

人类何只是亿万次!

亿万次领略过海的喜怒无常!

精卫的透明的双翅,

衬着明亮的太阳。

我在风中低低地贴着地面,

伏身在母亲的胸膛上。

歌声终止并非沉寂,

发古之幽思并非悲凉;

在长久、长久的未来,

是海平?还是精卫的终于绝望?

五千年过去了,

精卫在飞,一如既往;

五千年过去了,

大海在呼吸,潮落潮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