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禅机1957:苦难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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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煮豆燃萁(4)

其中,一向躲在后面打他小报告的机要秘书邵云慈的揭发,让他脖颈后似有冰凉的蛇腹爬过,阴嗖嗖的;而最叫他五雷炸顶的,无疑又是“我十年来的亲密朋友”的揭发!

“我十年来的亲密朋友”,尽管在这胸口被用刀子捅了之时,罗隆基发出的这九个字,也让我感到里面包容了无边的情愫,无言的隐痛……

他们相识于1946年初在重庆召开的旧政治协商会议上。时年罗隆基50岁,浦熙修36岁。她去采访作为三十八名政协代表之一的他。

在这之前,他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和史良又有一段情感历程;而她有一双儿女,因与丈夫志趣相左,婚姻已名存实亡。早就不是生活的原野上乍看乍都是五彩缤纷的年龄,早该没有那种好似电花石火、奇峰突起式的一见钟情。他们却一见钟情了。有一天,我在“犹庄”玩时,她告诉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这人了不起,口才好,外语好,笔头也健,下笔千言,一挥而就;听了他几次谈话,觉得他观察敏锐,见解也高,我真是倾倒之至!哦,你不会认为好笑吧?”

“共产党方面的?”

“我暂时不讲出来,将来你会知道的。”

--(张林岚《巴山旧雨--忆熙修》见《忆浦熙修》一书)

她不会为他炙手可热的名气所吸引,作为风行大江南北的《新民报》的采访部主任,她自身就饶有名气;他也不会为她的清丽所陶醉,他的前两位太太都有沉鱼落雁之容,他的女友也个个风姿绰约。他们完全是感到在饱经世事沧桑的磨砥后双方对于社会、人生有一种深刻默契。

还有一种人格,一种不为了强权所屈服,只为真理而折腰的人格,也让他们彼此引为知己。此外,罗隆基的绅士风度,典雅而又精致的生活方式,大约也让浦熙修心动;而浦熙修因为东奔西颠的记者生涯及缺乏爱意的家庭生活,那张白皙、蕴藉的脸上,流泻出一层疲惫且有几分忧郁的温柔,也让罗隆基看了心疼。

总之,他们感到在茫茫人海里,自己的心,早就像鸽哨呼唤碧空一样在呼唤着对方……

两人的倾心相识,自然加速了浦袁离婚的进程。次年,浦熙修断然在南京与丈夫分手。离婚次日,浦即乘机飞北平,与大姐洁修共同生活了一段日子。离开南京时,在给罗隆基的一封信上,浦熙修写道:“我现在真觉得心情非常轻松……”

中国人民推翻蒋家王朝的斗争正风起云涌,作为这场斗争中的两员悍将,他们还无暇安排自己的生活。

1948年初春,浦熙修仍回南京新民报社工作。近年末,锒铛入狱,罗隆基积极奔走营救。解放前夕,罗隆基又在上海遭特务软禁,浦熙修冒险前去探视。直到1949年初冬,经国务院安排罗隆基在北京乃兹胡同原北大校长蒋孟麟公馆安家,而《文汇报》驻京办事处又在东单灯市西口朝阳胡同找到房子,两处相距不过百米,于是,“在北办的院子里,不时可以见到穿一身灰制服的罗部长,由一位年轻的女秘书陪同来访浦二姐。浦也偶去罗府,有时也为他买毛衣,相互关心……”(朱嘉树《浦二姐琐忆》同上书)

尽管彼此来往不无谨慎,但两人流动在眼光里的挡不住的依依情意,仍令京都知识界几乎尽人皆知……

这又是一出令人唏嘘不已的爱情悲剧。

尽管只有一箭之遥,浦熙修却始终未能明媒正娶、披红挂彩地走进乃兹胡同。对于她与罗隆基的结合,彭德怀夫妇坚决反对,妹妹安修再三劝姐姐离开罗隆基,找个共产党员交往结婚。中共妇女界的领袖人物也一个个断然摇头,仿佛在他们眼里,在统战的色彩下,你罗隆基可以做政务委员,可以担任部长,但实打实的婚姻无法统战,你就是不能做共产党的女婿!

自然,这是一份为着浦熙修前途的好心,但从中我们是否能发现一种早就融于血脉的关于自家人与外来客的敏锐区分?

一对儿女更是反对。

部队上回来,士杰、冬林都上了大学。平常他们住校,罗隆基三天两头过来坐坐,有时浦熙修自己过去。每逢星期六晚上,或是节假日,儿女便来办事处看望妈妈,这看望便带有几分监视的性质。形影相吊的罗隆基,难免不思念近在咫尺的恋人,可只要办公室的电话一响,他们顿起中南海卫士般的警觉,马上赶在母亲的前面冲过去。电话倘若被女儿接到了还好些,她只说妈妈不在;如果是儿子接到了,他一听是罗隆基的声音,脱口就是两个字:“混蛋!”随即把电话重重地挂上……

姐弟俩“知道三姨及一些党内老同志反对娘与罗隆基交往。我认为三姨是党员,必是代表党的意见,当然我也要反对。”自己反对的理由呢?“现在回忆起,认为他是‘资产阶级政客’,且亲友对他的人品颇有微词……”(袁冬林《怀念我娘浦熙修》同上书)

早年敢于与命运抗争、乃至不畏惧生死的浦熙修,现在却畏惧人言。没有女主人的罗府,院冷房旷,花暗苔深,罗隆基望穿秋水,死死地等了她十年,一直在家里为她专门腾出一个房间……

浦熙修一定左右为难。自打相恋起,整整十年间,他给她写信就称其为“熙修小学生”、“亲爱的小学生”;而她也以“小学生”自居,凡事不能决断,总找他拿主意,自己的文章,有时也送他去修改……但尚在1952年,她在给已在空军服役的女儿的信中,又表示自己不准备和罗先生结婚,出于多年的感情,仍作为朋友相处为好。显然,这“朋友相处”的方式,在她自己心里都有怀疑。

耳里塞满外面的流言,又日日眼见对面桌坐着、一闲下来便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的浦熙修,有一次,谢蔚明不禁关切地问道:

“浦二姐,你和罗先生的事情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她顿然似梨花带雨,脸如川注:

“只能这样了……我知道外界说什么,也知道我对不住罗先生,可我又没法子和他分开了……”

这不是中国千万中年男女宛如吉普赛人一样可以自由漂泊于情爱之河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也不是情人现象比比皆是、而在京、沪等大城市老人们实行同居业已得到官方默许的九十年代,教养与地位非同一般人的罗隆基和浦熙修,被迫走在这伦理与情感时时冲突的狭隘小道上,无疑得付出一定的名声代价,内心世界更得经受一回回岩浆般翻腾的巨大痛苦……

浦熙修付出的代价是,很长一段时期以来,她就从一张张“马列主义先生”和“马列主义太太”们见了她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里,感觉了党与自己关系的疏远。

罗隆基付出的最终代价是,在旧中国两人有一人罹难时,另一人还有自由之身可以为之斡旋;但这一次他在被葬送于政治火海之时,他暮年才获得的宝贵爱情也同时被葬送了!他始终在期盼他和她的名字能公开列在一起,以展示于世人;结果他等到的这一天,并不是在大红的婚礼请柬上,而是在把她和自己绑在同一根耻辱柱上的《人民日报》上……

浦熙修看了7月1日的社论后,好长一段时间浑身冰凉,呼吸也像是停止了,恍若成了幽深、远古的金字塔里一具不知外面是何年的木乃伊。时任《人民日报》国际部主任的高集,这天特意来了办事处,以肯定无疑的口吻告诉谢蔚明,这篇社论是毛主席亲自写下的。

谢蔚明又将此事战战兢兢地说给了浦熙修听,她木木的脸上又活了,浮现出令人心悸的巫婆般怪诞的笑容……

也许她想起了6月8日的社论出来后自己给陆定一打的那个电话,他的口气仍似往日一样亲切、随和。多半她还想起罗隆基从昆明打来长途电话时自己的回答,当时她真是这样想的:党洞幽察微,能够把一百多年的筐里一堆乱麻似的旧中国,短短几年间织成一匹光彩照人的锦缎;怎么会在整风的大海上,仅听那泛出铁腥味的泡沫的鼓涌,便将紧随党的舷尾出没于风涛的海鸥,视为一条穷凶极恶的鲨鱼?

她也有理由想起前些日子的上海一行。

6月8日的社论一出来,《文汇报》的处境就日下江河,14日,《人民日报》又发出编辑部文章《文汇报在一个时间内的资产阶级方向》,本报更成了过街老鼠。她不能不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和徐铸成、钦本立一起,应付这突发的“七七事变”!当三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一向对本报予以支持和关照的邓拓,这回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时,石西民来见了她,他正担任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兼宣传部部长。解放前他长期在国统区从事党的新闻工作,与浦熙修有过颇为密切的联系,他对她曾一往情深……

这天,他告诉她,《文汇报》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她可以放心。鉴于他是柯庆施的亲信,柯庆施带着他一道来上海走马上任,而柯老又是人所共知的“毛主席的好学生”,石西民的这一消息无疑是“通天”的。

当她把这一消息转告徐铸成、钦本立时,“七七事变”几近一下化成了“台儿庄大捷”,兴奋得徐铸成亲自执笔,写下了《明确方向,继续前进》的社论。真是自己恭喜自己发财,恍若前一阶段本报只是戴了一付蒙上水气的眼镜,现在只要揩去水气,本报一样可以在中国的大地上走得山青水绿……

一扇巨大的风车,以有条不紊的叶片,将浦熙修所有善良而又天真的想法给全部击得粉碎。

她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这叶片如雷如涛的力量正来自于那只手,那只在天安门城楼上自己在婆娑的泪眼里曾经握过的厚实而又温软的大手。为此,不仅仅是她的想法,还有她的全副身心都被这叶片给卷得支离破碎……

她一下卧病在床。大约是怕她自杀,全国记协通知已从空军转业的袁冬林所在的北京航空学院党委,要女儿赶快回家。一个多月里,女儿一边焦急地盼着母亲赶快与罗隆基划清界限,争取获得党的宽大;一边,牢牢地看守着床前的安眠药瓶,因为胃病与加重了的失眠症一起袭来,浦熙修吃不下饭,睡不了觉……

民盟中央开她的批判会,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勒令她作出交代。在全国妇联第三届全代会上,她是一支让女人们变得比男人更亢奋的荷尔蒙针剂。

她被蜂窝一般打得稀烂。她猎狗一样气喘咻咻,有时一天要赶二、三个批判会。开始时,每走进一个会场,她都竭力将打散的心智装回到自己的躯壳里去,好似逢人便絮絮叨叨儿子走失了的祥林嫂,她一遍遍地解释--

“罗隆基和章伯钧是互不对头的……”

“有人说,《文汇报》和罗隆基有关,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我和罗隆基有十年的关系,但是《文汇报》却和罗隆基没有关系。《文汇报》只借罗隆基家请过一次客……”

也出席了全国妇联第三届全代会的陆晶清,记住了在前门饭店里浦熙修对她说过的最后几句话:

“我拥护党!我相信党!我问心无愧!问题总有一天能弄清楚的!”

自从“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之间往来的信件被诉之以手枪、发报机、毒药一类的“反革命材料”之后,中国人对于查抄他人的信件便有了性变态者搜罗女人胸罩般的爱好。人们要她交出罗隆基给他的信件,她的前夫又揭发说:1947年罗隆基曾嘱咐她以后的信都留起来,从此她便把往来信件都慎密地锁去了报社里,她只交出了三封解放前的信,并一口咬定:其余的再也找不出来了……

很快,犹如春天糟了心的萝卜,她再也挤不出一点心智的活水,任凭自己冰凉的躯壳里吐出一串串阴嗖嗖的话来:

“罗隆基是通过我来控制《文汇报》,改变了它的政治方向。但这种控制是无形的,我不知不觉在两帅之间挂了一帅”;

“张东荪事件暴露后,叶笃义在民盟七中全会上揭发了张东荪的一些情况,罗隆基回来就骂叶笃义是‘投机’。罗隆基是否和张东荪暗中还有来往,值得研究”;

“据罗隆基说,他床头上的一个小无线电收音机,是汉奸特务周佛海的老婆送的,罗隆基和这个特务在解放前的关系,也值得研究”;

“罗隆基反党反人民的本质是一贯的。他常说,共产党员一样是人,凡人就有名利欲望,党内的问题也多得很。他把‘高饶事件’、‘胡风问题’都看成是党内的宗派主义”;

“罗隆基常说,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是再肉麻不过的事。他还想写一个以梁漱溟为中心人物的悲剧,并且说今天为什么只有工农兵方向呢?在他的剧本写出来后,一定会‘惊天动地’”……

末了,她向罗隆基发出绝情的最后通牒:“让这所谓的亲密朋友关系丢进茅坑去吧!我再一次警告罗隆基,你永远不要想利用我了!罗隆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阴谋是一贯的,他说,他的骨头烧成灰,也是找不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阴谋。实际上,他的骨灰烧成灰,就是剩下来的灰末渣滓也都是反党社会主义的。”

浦熙修终于交出了她十年间所保存的罗隆基给它的所有信件。顿时,人们似蚂蚁附膻一样在这复满情意的芊芊青草的字里行间穿梭着,践踏着,许是罗隆基的“反革命经验”比起胡风来要“老道”,大抵能找来让国人“触目惊心”的话,只有这么一条:

你不要以为无枪无弹就不能逼宫,错综复杂之势,可变化无穷。假使你读历史,就知道王莽取得帝位,并未费一兵一卒。他手中亦无一兵一卒。到了瓦解之势已成,乱者一呼,天下响应。

于是,罗隆基这条写于1948年上半年、针对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而说的话,被演绎成他“想做王莽”,并决心与章伯钧一起,在中国策划、制造出“匈牙利事件”!

就在7月1日社论出来后的次日,罗隆基还给浦熙修来过一个电话。

无疑,在这天崩地陷的时候,他想尽可能地给她以力量,也更期待从她那里获得力量。哪怕是全中国都像口黑锅扣在他们的身上,可只要有彼此的扶持与信任,彼此就有一点清亮的所在,那点清亮里透出的是来自伊甸园的星光,和诺亚方舟掠起的轻风。只有要这星光、轻风,他们便不会被窒息而死,就能维持生存下去的起码的呼吸……

罗隆基决没有料到,浦熙修以背叛结束了他们既充满了深刻的幸福又充满了深刻痛苦的十年情谊,从而堵死了他眼里的最后一点清亮。

在这浓稠得几近墨汁的夜晚,他无须再用理智的目光去引导笔杆了,而任凭自己一颗破碎、怨恨的心,在稿纸上簌簌地颤抖。7月里,他在给自以为是多年好友郭沫若的一封信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现在整风座谈会中,揭露与事实相距愈来愈远,是非就愈来愈混淆不清。我举一个极小而极可笑的例子来说:浦熙修揭露“罗隆基是个地主寡妇扶养成的,是地主身分。”实则先父于1924年去世时,我已在美国留学,八十岁的庶母今天还健住北京。我家从来没有划成地主。然而这是浦熙修揭发的,谁肯不信?浦熙修且如此,别人揭发的事就更离奇古怪,我就成了凶恶残暴、死有余辜的恶魔了……

真可谓病急乱投医了。在这良知被剁得烂碎,并被做成炒肝在前门口贱卖时,浦熙修可以背叛爱情,郭沫若先生焉有坚守友谊之理?

罗隆基多半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