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果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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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主要代表作品(4)

长着苔藓的小土岗,小小的枞林,小而又低又疏的松林,枯老的石楠树干,野生的杜松间或遇见拖得线一般长的古香古色的村落。村子里的农夫,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打着呵欠;圆脸的束胸的农妇则从窗口窥探。整个村庄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走了十五维尔斯他之后,乞乞科夫记起了玛尼罗夫的话,他的村子离这里不远了。路上,他问了两个农夫,才弄清玛尼罗夫村的地点。于是,乞乞科夫的马车顺利地朝目的地驶去。

玛尼罗夫村孤零零地坐落在高岗上,只要有风,什么地方都能被吹着。

岗子的斜坡上,长满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草;其间还有几个种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英国式花坛。高高的赤杨,摆动着它那带些小叶的疏疏的枝条。近处,有一座蓝色柱子、绿色平顶的圆亭,圆亭匾上有“静观堂”的字样,远处,碧草丛中有一个池子;总之,这里风景幽美、恬静,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当乞乞科夫的篷车渐渐驶近大门的时候,玛尼罗夫穿着毛织的常礼服,站在台阶上,手搭额头当遮阳,正在研究着逐渐驶来的篷车。篷车愈近,他的神情就显得愈加快活,脸上的微笑也更甜。他终于断定来客就是盼望已久的贵客乞乞科夫,于是大叫起来:“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到底还是记得我们的!”他们彼此亲密地接过吻后,玛尼罗夫便把乞乞科夫往屋里引。在客厅门口,他们站了几分钟,互相谦让,要求对方先进门去:

“请呀,您不要这么客气,请呀,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能的,请吧,保甫尔·伊凡诺维支,您是我的客人呀。”玛尼罗夫用手指着门,回答道。

“可是我请您不要这么费神,不行的,请请,您不要这么费神;请请,请您先一步。”乞乞科夫说。

“那可不能,请您原谅,我是不能使我的客人,一位这样体面的、有教养的绅士,走在我的后面的。”

谦让一番之后,这两位朋友终于并排走着,一起挤进客厅。

在客厅里,玛尼罗夫把太太介绍给乞乞科夫。她很漂亮,穿着淡色绢的家常礼服,非常合身;她那纤手慌忙把什么东西抛在桌子上,整好四角绣花的薄麻布头巾,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乞乞科夫愉快地在她手上吻了一吻。玛尼罗夫夫人马上对客人说了一些客套话,表示对客人的光临感到无比的荣幸。他们彼此恭维着,夸奖着,在十分和谐、友好的气氛中亲切地交谈着。

如果不是仆人来催他们吃饭,他们披肝沥胆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结。

去吃饭时,为了让对方先进餐厅,他们又谦让了好一阵,才又并排挤入。

餐厅里,有两个孩子在等候,是玛尼罗夫的儿子,旁边站着位家庭教师。

为了讨好主人,乞乞科夫极力夸赞他们的机灵和聪颖。

饭后,乞乞科夫被主人引进一间别致的小房里,窗门正对着青葱的树林。

这是玛尼罗夫的卧室。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里确实有许多使人惬意的东西: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一本夹着书签的书,还有写过字的几张级,但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烟。那里放着他的各式各样的烟: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散乱的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各有几小堆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主人很费过一番心计。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对客人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吧!”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说。“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在主人的盛情请求下,乞乞科夫坐了下来。玛尼罗夫敬请客人抽烟。乞乞科夫讲了一通抽烟的害处,殷勤而惋惜地谢绝了玛尼罗夫这番美意。接着,乞乞科夫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吧!”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来人!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即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下巴刮得精光,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像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他有着又圆又胖的脸孔和黄黄的皮色及一对小眼睛。主人问他最近死了多少农奴。经理打着饱嗝儿,用手遮着嘴告诉主人死了许多,究竟死了多少,他心里也没有底。于是主人吩咐他把死者清理一下,开一张详细的名单。经理出去,玛尼罗夫问道:“为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乞乞科夫难为情地说:“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玛尼罗夫认为他是要买活农奴,于是问道:“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要田地呢?”乞乞科夫告诉他:“我要那已经死掉的。”玛尼罗夫听了,感到十分奇怪,认为客人发疯了,他张开嘴巴,睁大眼睛望着乞乞科夫,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玛尼罗夫正在疑惑之中,乞乞科夫突然提出要立买卖合同,他更加感到惊疑了。乞乞科夫向他保证不违反民法之后,玛危罗夫才在惊疑中勉强地与乞乞科夫达成购买“死魂灵”的协议。乞乞科夫请求玛尼罗夫把“死魂灵”的买卖合同亲自送到市里去,他要告辞了。玛尼罗夫心里非常难过,临走时。他们彼此看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紧紧地握着手,说了一气令人作呕的客套话。乞乞科夫问明去梭巴开维支家的道路后,玛尼罗夫夫妇依依不舍地目送渐渐远去的马车,消失在前进的道路上;虽然看不见了,他还站在那里眺望。

马车沿着玛尼罗夫所指引的道路前进着。由于马夫在玛尼罗夫家多喝了点酒,精神恍惚,分不清道路,又加上天黑、下大雨,因而使乞乞科夫误入另一村庄。深夜,这个村子里有一家窗户漏出一丝光亮。绥里方走去敲了敲门,不多久,门开了,里面出现一个披着睡衣的人影。乞乞科夫主仆二人又听到里面对他们嚷叫的沙沙发响的女人声:“谁敲门呀?谁在这里逛荡呀?”

“我们是旅客,妈妈,我们在寻一个过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说。

“是么?真莽撞!”那老婆子唠叨着,“来得这么迟。这儿不是客店。

这儿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么办呢?妈妈!我们迷了路了。这样的天气,我们又不能在露天下过夜。”

乞乞科夫告诉老婆子自己是贵族时,她才答应“禀太太去”。进去两分钟后,她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风灯,打开大门,让马车进去。另一个女人领乞乞科夫走进里屋。这屋子糊着旧的花条壁纸;壁上桂着几幅画,一律是花鸟,窗户之间挂着一面古香古色的镜子,昏暗的镜框上都刻着卷叶。镜子后面塞着些信札、旧纸牌、破袜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个指针盘上描花的挂钟。这些大概就是房间的全部摆设吧!再过了几分钟,主妇出现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颈子上围着一条法兰绒的领巾。这是一位小地主太太,如果收成不好,她就会悲叹颓唐。但是她喜欢悄悄地、慢慢地把现钱一个一个地弄到手,藏到抽屉里的花麻布钱包里去。一个钱包装卢布,另一个装五十戈贝克,第三个装二十五戈贝克的现款。柜子里面,除了衬衣、睡衣、线团、拆开的罩衫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假使因为过节,烤酪饼和姜饼的时候,穿的旧衣服被烧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这些拆开的衣衫就要改作新的穿。如果衣服没有烧破,还可以穿的话,那些拆开的罩衫依然要躺在抽屉里。这位老太太生活是十分朴素和节俭的。她叫科罗皤契加。对客人深夜驾到无以招待表示了虚假的歉意。她安排乞乞科夫躺在一张沙发上,叫仆人菲替涅给乞乞科夫洗净烘干弄脏的衣裤。

第二天,乞乞科夫一起床就向主人打听“死魂灵”的情况。她告诉他有八十个。当乞乞科夫向她提出转让“死魂灵”一事时,这位见识浅薄的女地主感到非常惊奇,问他买“死魂灵”有什么用。乞乞科夫不愿意向她透露购买“死魂灵”的意图,只把有关留下“死魂灵”的坏处讲了一大堆,想打动这位贪财成性的地主婆的心,还表示愿意付五个卢布购买“死魂灵”,为她减轻纳税的负担和其他麻烦。地主婆科罗皤契加既怕为死去的“魂灵”交纳税款,又担心会因出卖“死魂灵”而吃买主的大亏。她本来觉得这场交易很不坏,但却感到这太新鲜、太古怪了,何况买主是半夜三更突然到来的。

所以她对乞乞科夫说:“老实说,我首先就怕会吃亏呢。你到底还是瞒着我;先生,也许他们是,他们的价钱还要贵得远的。”

“您听我说,太太,您在想什么呀!他们怎么会值钱;您想想看!

这是废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无用处的废料呀!”乞乞科夫又急又气地进行解释。

“那是一点不错的!自然什么用也没有。但使我担心的,也就是他们已经死掉了的这一点啊!”

“我的上帝,这真是一匹糊涂虫。”乞乞科夫自言自语地说。他显得无可奈何了,脸上沁出了汗珠。他拭过汗,打算用别的办法来打动她的心,于是他决定再加十卢布。可是科罗皤契加还是不愿意干,她要等别的买主来,比比价钱再卖。

“不要闹笑话。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说什么了。谁会来买这东西呢。他要这做什么用呢?”

“也许凑巧可以用在家务上的呵”老婆子反对道。但她没有把话说定,张着嘴巴,吃惊地看着他,紧张地在等候回答。

“死人用在家务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园里,到夜里好吓雀子吗!对不对?”

“神圣的耶稣,救救我们吧!你说着多么可怕的话呀。”老婆子边说边画十字。隔了一阵,她说:“我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是哩。您还是不如买点麻去吧?”

这时,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愤愤地抓起一把椅子,气势汹汹地在地板上一蹾,并且诅咒她遭到恶鬼。

说到恶鬼,地主太太怕得要命。乞乞科夫偏偏以鬼相吓。在说话时,他无意中说自己是办差的,科罗皤契加才以十五卢布的价钱达成出卖“死魂灵”

的协议。她对乞乞科夫说:“先生,办差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如果你要徕麦呀,荞麦粉呀,压碎麦子呀,或是肉类的话。”

“不会不会,太太,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汗,一面说。

交易办妥了,科罗皤契加摆出了丰盛的宴席,请乞乞科夫吃饭。桌上摆满着许多美味的食品:有香菇,有烙饼,有蛋糕,有蒸饼,有酪条,有脆饼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样的包子:大葱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鱼包子,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主人招待客人的态度是殷勤的,没有半点虚心假意。美餐之后,乞乞科夫辞别女主人,准备上大路去找梭巴开维支。主妇考虑到路上拐弯处较多,担心客人迷路,于是叫一个小女孩给他们带路,可是这个小女仆连左右也辨不清。

马车继续前进着,到了一家客店,乞乞科夫叫马夫停车休息。在这里他意外地碰上了地主罗士特来夫;他们曾在检事家里一同吃过饭。一见面,罗士特来夫猛然张开双臂,大喊起来:“什么引你到这里来的?”不等乞乞科夫回答,他就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在城里打牌而弄得精光的事情。他不以输得精光而感到惋惜,反而津津乐道地向别人夸耀,真是奇怪极了。他还吹嘘自己喝了许多上等酒,甚至中午一餐,就灌了“十七瓶”。接着他又邀请客人到自己家里去做客。乞乞科夫应邀前往。

不仅狂热的欢乐、酒后的放荡、粗野的殴斗和紧张的赌博是罗士特来夫的终生嗜好,而且吹牛撒谎成了他的天性。尽管他的家业本已破败萧条,但一进屋就对客人大肆吹嘘。他的撒谎与赫列斯达可夫(果戈理的讽刺喜剧《钦差大臣》中的主人公)不同,赫列斯达可夫的撒谎是在特殊的形势下逼出来的,带有一定的被动性,并且是以攫取特权的幻想为其动力的;罗士特来夫的撒谎则是从他的天性中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的,是他天性中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的撒谎不仅荒谬绝伦,甚至是没有意识和没有目的。他家里一匹极为平凡的栗色雄马,本来值不了几个钱,他硬赌咒发誓地说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池子里是否有鱼还很难预料,罗士特来夫却用手势比划着说,里面“有着这么大的鱼,倘要拉它上来,至少也得用两条大汉”;一条克里米亚母狗,已经瞎了眼睛,而且很快就要死了,他也要吹嘘一番,说两年前却还是一条很出色的母狗;还说他的田野里兔子多得连地面都遮满看不见了,甚至自己用手抓住过一只兔子的后脚;又说他的地租很多,边界线很远,还煞有介事地带着乞乞科夫去察看边界线他撒起谎来不加思索,不打腹稿,不厌其烦,不问场所,不顾后果;对罗士特来夫来说,撒谎本身就是他性格的一种自然形态,就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罗士特来夫为客人准备的中餐,菜的花样虽说不多,但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名酒:有葡萄酒,有玛兑拉酒,还有香槟和蒲尔戈浓的综合酒,还有乌梅烧酒,有香醪酒,还有一种名字不容易记清的酒。许多酒乞乞科夫不仅没有喝过,连名字也没有听过。

饭后,罗士特来夫赌瘾复发了。“来一下小玩意吧,朋友!”罗士特来夫边说,边把纸牌从套子里抽出来,“消遣消遣呀,你知道,我想玩一下三百卢布的彭吉式加!”

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却自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几乎忘记了,我要和你商量一点事!”于是,他们的话题陡然转到购买“死魂灵”上面来了。这个新奇的玩艺儿引起了罗士特来夫极大的兴趣,他立即问乞乞科夫购买“死魂灵”的用意何在。乞乞科夫不愿意告诉他。罗士特来夫毫不退让地说:“很好,随你说吧。在你没有告诉我之前,我不答应!”

而乞乞科夫却对罗士特来夫撒了个谎。开始说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名望”,“随后又说是结婚的需要。然而狡猾的罗士特来夫知道这是谎言,骂乞乞科夫是个大骗子,不同意将“死魂灵”卖给他;倘若要做生意,可以让乞乞科夫买点别的东西去,例如那匹值钱的母马等等。乞乞科夫拒绝了这种交易,罗士特来夫便要客人买几要狗去,不然就花上九百卢布买他那价值一千卢布的摇琴。他说:“我给你摇琴,再加上所有的‘死魂灵’,你就留下你的篷车,还只要再付三百卢布。”乞乞科夫当然不会要那些东西。为了这些交易,两人居然争吵了起来,罗士特来夫甚至下令仆人不给乞乞科夫的马喂燕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