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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的深处(1)

诗的人生

她的名字是与那本刊物上的油墨香味一起再一次进入我的体内的。那本西北某省的刊物放在我的写字台前,她在刊物上发表的那首长诗以及那简短的几句话与我那杯刚泡的绿茶一起慢慢泡开,散发出一股暗香……

想起来,大学毕业分离以后,似乎已有5、6年了。青绿的野藤一寸寸从窗台爬过,嫩黄的小鸟从我的诗中飞进飞出,南方的雨季一次次迷蒙我那些并不遥远的往事。我在薄荷糖一样清凉的温泉小镇朴素的生活,平静的写诗。只有在秋天的黄昏,偶尔从深蓝的天空发现一排齐整的雁阵时,我的眼前才会闪现出辽阔的沙漠和寂静的戈壁。这时候,她的名字像一块石头,压住我那些轻得要被风吹走的诗稿……

她有一双如梦的眼睛,她典雅的发型,白嫩的皮肤以及柔和的线条,无论如何,使你不会想到她竟是位执拗倔强的姑娘。

大学四年,在桂子山上,在同一个教室,我们共度寂寞的学习岁月;他的美丽,如桂子花香偶尔随风一起熏染我。她多梦的眼睛,如古井,偶尔也倒影我的身影,但一种排斥,使她幽兰的井水永远宁静……

我像所有不甘寂寞的人那样,开始从中学恋人的芳唇上采得诗的蜜汁,把它们发表在一些溢满爱的歌吟的刊物上。在我毫无准备时,一些掌声和赞扬便把我送上“校园诗人”的高台。

那时,她多梦的眼睛依然青春,她采摘花枝的手开始采摘我诗的果实。她把我的诗与一瓣瓣栀子花一起夹在蓝色的日记本内,并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下“高山流水”四个花苞一样的字。

其实,发现那个沾满清香的笔记本是在临近毕业之时,那时候,大学时光,即将在粉红的早晨和紫色的黄昏中消失,我们这才发现,我们是这样适应校园,适应图书馆柔和的灯光和桂子树下恬静的石桌石凳。于是失重感和莫名的惆怅感水一样呛醒我们的情感,这时,我才感觉到在鲜果冻一样的校园里,一些该说的话没有说,一些该做的事没有做。于是,在所有学业,所有知识都塞进皮箱之后,毕业班进入了真正的恋爱季。

我第一次发现,我身边的一些同学竟然如此的大胆和多情。一些承诺就像用过的墨水瓶一样扔得到处都是,一些老了的爱情,像挤干了的牙膏皮,被丢向窗外。瞬间的分离和重新的组合令人眼花缭乱。

这时候,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独行者。我知道,无论如何,我走不出中学恋人那一汪秋水般的目光。我常去桂子山边的南湖岸读书散步,躺在屠格列夫的“白净草原”里,欣赏叶赛宁优美的田园诗。

在这悠闲得如湖边的水鸭一样的时光里,她的美丽带着浓香,第一次夜鸟一样向我袭来。

当我们第一次在湖边偶然相遇时,我们只轻轻地点了一点头,她手上的笔记本和胸前的蝴蝶结,使我感动一种安详和动人,她淡黄的身影与远处淡蓝的村舍一起被我当作风景久久地凝视……

第二次偶然相遇是在斜斜的雨丝中。那场大雨,至今我仍不知是如何下起来的,只记得我手中的诗集变得湿漉漉的,我在岸边一棵巨大的槐树下躲雨,我呆呆地看着远处迷迷蒙蒙的湖面,看着湖岸在迷蒙中穿行的农人……

她来到我身边,有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抬起头,只看见一双眼睛深得如梦境里的清潭。她的微笑仿佛叶缝里漏进来的阳光。湿湿的雨雾,寂静的湖岸,古老的槐树,我们的语言开始雨一样在树上在湖面在瞬间而形成的一道道清水上交融,我们的目光也开始在同一主题上闪烁。也就是在这时,我第一次读到了那蓝色的笔记本,读到了她埋藏在那蓝封面内的情感。

然而,那场雨和她的芳姿在南方特有的氛围中来得悠然,结束得也飘逸。

如今想起来,我与她的一切在没有完全开始时,就已注定了结束。那次见面后,她便更深地沉入了我诗的湖底,她对诗的爱好远远超过了我。她几乎能背出我的每一首诗,而她那漆黑的眸子,似乎永远在寻找诗的真谛。渐渐地,她也开始写起诗来,她把对我的感情通过诗传递给我。

然而,误走的一步已踩斜我爱的天空,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再进入她诗的主题。我始终只能像一些粗俗的读者那样,把她诗的花朵一瓣瓣掰开,茫然地欣赏那如血的花粉和鲜嫩的花蕊。我痛苦地发现,我在情感上无法走近她的原因是因为那位早已在我爱的沃土上长出巨大情感树的中学恋人。她如夜的发在任何一个晚上不曾离开我的清梦,她葡萄藤般的手紧紧缠绕着我,使我在爱的囚禁中充实而贫困。

至今,我已记不清我那首《飞去的雁子》的诗是在怎样的心境中写出来的,只记得几行诗句纽扣一样扣紧那段回忆:“在我爱的树林/已生满了奇形怪状的障碍物/你穿不透我的风景/你飞去吧,飞去吧……”

她晴朗的脸顿时阴郁,她的睫毛被情感的狂风吹得不住地颤动,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而深邃,她像一只湿雁,茫然找不到归路似的四处张望着……

这以后,她黑黑的眼圈便陌生了许多,她留给我的始终是孤单而冰凉的背影,那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独行在梧桐树下、呆立在冷清的石桌旁,寂然于空空的教室;那背影如同桂子树最后的花香,在秋风中渐渐散去……

我以为,一切结束得就像一首诗的创作、修改、和放弃的过程,我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一堵倒垮的门,让我一个人支撑很久。

那是毕业之际,我们在四处走通关节,寻找理想的去所时,她制造了一场让许多人(尤其是我)无法接受的新闻。她在全校第一个提出申请去大西北任教。

她忧郁的神情和表露心迹的演讲使许多人动了真情。在我再一次以情感的目光注视她时,她仿佛已经成熟,她失落的感情得到了真正的升华。我知道,她初恋的花朵枯萎了,但他的事业之树长出了枝叶……

在湖岸与她第三次见面是在即将分离之前。那天的南湖宁静而深远,没有水鸭悠游于湖面,没有了拍岸的湖波,一切仿佛都在制造一种离别的忧愁和静寂。我们默默地走着,我的沉重和她的超脱使语言变得稀少。只记得长长的湖堤只留下她那两句话:

我喜欢你的那句赠言:诗化人生。

在诗上,我们也许会相恋;在大西北,我去走出一行真正的诗给你读!

我没有想到,六年以后,她真的以诗进入了我的视野。她那首《沙漠人生》粗犷苍凉,那凝重的诗句和深邃的哲理,使从前那个沾着淡淡花香的芳影在我眼前渐渐模糊,而所有对她的遐思,成为了沙漠戈壁上的一棵树,一棵于孤烟袅袅升起时,挺立在如血的晚霞中的树,一棵在如水之夜,俏立于如华的月光中的树……

我点上一根烟,看着那轻轻散去的烟雾,我忽然发现,那些被我创作出来的被称之为诗的东西,像烟雾一样,变得很轻很轻,最后缓缓地散去……

原载《散文》1991年第8期。

迷惘的鸽哨

书已经寄出两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她回信呢?

天空总是蓝蓝的,像忧郁的眼。可一到黄昏,那紫红色的夕阳便使那碧汪汪的眼睛充满了血丝。

她的信封也总是天蓝色的,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她的字那样端庄、典雅,像她那张俊美的脸。她的脸,她的眼睛老冲着我笑,就像一朵荷花,在我面前洁白地开放……可是,她怎么还不回信呢?

每当送信员推开我们教室的门,我总激动着端详着他的脸,从那叠信中寻找天蓝色的希望。然而……为什么窗外的悬铃木总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呢?

以前,我总是准时地窥视她天蓝色包裹住的心事,读着她那发烫的爱,苦涩的思念,痴情的猜疑。而现在……她怎么还不来信呢?

自从那个宁静的夜晚,那个盛着清凉月光的公园,那冰雕般的脸与那一滴冷露,自那以后,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们从车站穿过喧杂的街道,走进公园。

公园很静,夜也很安静,她的眼睛也显得静静的。她的双手箍住我的脖,吻,落花般,使人想到秋天的林荫道与密密枝桠间遥远的天空。她的身子凉凉的,大概是在车站等了我好几个钟头的缘故。

我每月从学院回这个小城一次,一个月的等待,竟使她的爱变得如此鲜红。

月光透过玉兰的枝叶,落在她脸上。她的眼光梦幻般的地闪着,仔细地端详我,似乎要从我脸上寻找些她所不熟悉的东西,然而她没有找到,于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夹竹桃斑驳的树影似乎也为此摇曳了一下。

“走吧”我轻轻地说了声。

她摇摇头,痴痴地看着我,胆怯而又紧张地问:“书呢?”

“书!”我也吃了一惊,躲开她那灼灼的眼光,低下了头,她那郑重的神情,使我内心有一种极其负疚的感觉。我怕打乱这种和谐,怕那爱的潜流忽然在一阵轻轻的抽泣中中断。“下一次一定不会再忘啦。”

她的眼猛然掠过一层阴影,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箍在我脖子上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是呀,她已经不止一次从我这里得到这失望的回答了。她参加英语补习班,让我给她带一套许国璋英语,而我……

我恐慌地看着她。我希望她理解我,不要再抗拒我的意愿了。我轻轻地抚摸她的手,那柔软得几乎一捏就会变形的纤细的手!

她的目光滑过我的脸,滑过我的黑发,滑过蓝森森的树梢,滑进了幽远的天空,她在天空寻找什么呢?

当她的目光再惘然地落到我的脸上时,睫毛上竟已挂上两滴晶莹的泪珠。

夜一下变得更清凉了。

早晨,推开茉莉花与葡萄叶掩映的门扉,我问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陌生地朝她的房里走去,她坐在写字台边,转过身正静静地打量着我,手里拿着本高中英语试读课本。一种怜悯与负疚的感情,完全毁坏了我的兴致。我抚弄着花瓶里的一支新插的淡紫的小花。

她的眼睛有些呆滞,不时落在我脸上。我发现,她的脸比昨天晚上更加苍白了,眼圈有些发青,眼里有细细的血丝。我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低下头去,长久默不作声,呼吸也几乎微弱了,像一朵洁净的睡莲,在没有风的水中悄然静立。我忽然闻到栀子花的香味,目光四处寻找着。当我俯首问她要时,这才发现她竟满脸泪痕。我松开她的手,沉郁地坐了下来。

她擦干了泪,一动不动看着我,她那双眼睛恰似两个宁静的深潭,映着我灵魂的倒影。

“你怎么老不喜欢我除了打字还学点别的什么呢?”

她轻柔的话,似乎又带来了一股浓浓的栀子花的香味。

“哪里,书确实是忘了。”

“不,我看出来。你上大学,我工作,打字,学学英语,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什么呀。”

她声音仍然很低,但很倔强,似乎要耐心地改变我某种态度。

“不要猜测,我们还像以往一样。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奢望里呢?”

“奢望?”她发了一下怔。一阵风撩起鹅黄色的窗帘。她的脸突然有些发红。

“你太自私,因此你不愿理解也不愿尊重别人的愿望。”

她声音使我感到陌生,也感到诧异。当我抓住她冰冷的手时,她缓慢地站了起来,垂着湿湿的睫毛,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落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里有一种挣扎的力。我感到,从我手中正失去某种东西。是的,自她如迷惘的鸽子降落我的怀抱,在我爱的羽翼下一直是自甘束缚的。我像所有捕鸽人一样,用一半机智一半真情,小心翼翼地束缚着自己的收获物。她完全明白,我正渐渐地征服她,然而她却默不作声,不作挣扎,甚至为这种征服而感到幸福。她一切都顺应我的意愿。她不声不响地学会操持家务的本领;她甚至常常以我的眼睛的感情色彩来纠正自己的话语和姿态。有时我想,如果我不爱她了,她肯定会疯,会死的。然而,那只鸽子却要在我手中挣脱了。

我长长嘘了口气。那叹息的声音,使我自己都有些凄凉,仿佛它是从很远的,已经遗忘的角落传出来的。我随意抓了本书,心烦意乱地看着。她手撑着下颚,麻木地看着墙上那张夕阳下等着一双迷惘大眼的《爱伦》。

窗帘仍固执地舞动着,扬起,又贴紧窗帘,发出平常只有在月光下才能听到感觉到的声响。太阳忽而像被云翳猛然遮住,忽而又从乌云中逃脱。就在窗帘扬起时,我猛然看见一双眼睛,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

我想起了她。

她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姑娘。

她也有双迷人的眼睛。但那乌黑的眼睛总闪着一种幽深的光,就像冬天的雪夜玻璃反射出的那种奇异的光。

她从八月的田野像我走来,挺着成熟的胸脯,挂着宁静的微笑。她把她女性的丝润垂落到我的唇边,而我的爱就这样在一次刺眼的阳光中忽然醒来。整日只觉得无数彩蝶在眼前梦幻般地飞舞,世界像童话般简单,仿佛一级级登着旋转的阶梯,而爱的殿堂就在头顶辉煌地闪光。

可是她忽然变得理智起来。她的眼光充满着征服者的自信。她像教科书一样精心培养我的爱,却又像开药方一样地调配它。她的炽热变得格外的少,而她的抚摸却变得格外的多。我的自尊使我醒悟,尽管痛苦,我终于和她分手了。

今天,我是在重履她的覆辙吗?

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轻轻地站了起来,拉长一声叹息,朝门边走去。我以为她会迅速起身拉住我的手臂。然而,我又一次错了。我转过身去,仅仅看见宁静的侧影与闪闪地滑过苍白脸颊的一滴冷泪。

心一下子变得淋湿了。

我不知是怎样踏上火车的。

末班车的灯光是桔红色的,使人想到恬静的小窗与裹着青丝般的忧郁少女。

我的整个心思都浸泡在那一滴冷泪里。它使我越来越感到咸涩,越来越感到酸楚了。衬着深灰色的大地,我看看透明的车窗,猛然吃了一惊,车窗照出的我,竟也是两眼放着奇异的光……

她怎么还不来信呢?天越来越爱下雨了。

窗外总是阴沉沉迷蒙蒙的。风老把那关不紧的窗子吹得发出一种很遥远的声响。

思念再也泅不过时间之海了,她怎么还不来信呢?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棵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鸽哨一次又一次地吹皱了梦海,蒲公英也铺满了爱的小舟,蓝灰色的湖泊荡着苦涩的思念,而我为什么总也驶不进她透明的眼睛里呢?

她怎么还不来信?

原载《文学青年》1985年第8期。

红房子与白房子

爱情这玩意儿,就像驾驶一辆汽车,使劲朝前冲,当意识到开得太远,清醒过来准备刹车时,已冲到了终点。于是,便去领结婚证、去买家具买电器买喜糖,去请别人请自己大吃一番,然后舒适地躺在席梦思上,看着身边一位娇嫩的少女,像一本爱情著作的尾花,装饰在最后一个页码……

于是,白房子关闭,红房子敞开,结婚进行曲猛奏一阵便夜一般垂下门帘……

我常从各个角度来审视新婚的妻子,我不得不承认,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相当漂亮的。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许多诗,甚至许多让一些妙龄女子迷醉的诗也都是在她的芳唇和眼睫上发芽而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