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是一位具有高度艺术才华的大作家,艺术个性异常鲜明。他不拘泥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也不属于任何现代主义流派,而是兼采各家之长,自成一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他的创作对于我们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艺术借鉴的价值。
海明威曾把文学创作比喻成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看得见的只是露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而隐藏在水下的则是八分之七。这是他对自己多年创作经验的形象的总结,是他处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所遵循的基本原则。
作家在浩瀚的生活海洋中选取、提炼最富有特征的事件和细节,将自己主观的态度和感情隐蔽起来,以简洁凝练的笔法,客观而精确地勾勒出一幅幅富有实感的生活画面。这些用文字直接表现出来的生活画面,是作品看得见的“八分之一”,犹如裸露在水面上的轮廓清晰、晶莹透明的冰山一样,鲜明突出,生动逼真,给读者造成一种意境,唤起他的想象力去开发隐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使他在强烈的感受中对现实生活作出自己的结论。简言之,作家在创作中将“八分之七”隐藏在“水下”,加强“水上的八分之一”,使读者通过看得见的“八分之一”去体验看不见的“八分之七”。这就使海明威的作品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在风格上具有含蓄的特点。恰如我国古人所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造成“余音不散”的艺术效果。
海明威的小说往往不以故事情节发展的逻辑去揭示主题思想,不直接披露作者本人对于所描写的事件的态度,即他的爱憎好恶。甚至对人物的行为、动机及其心理状态也很少进行解释和说明,而只是“客观地”、“照相式地”描绘出人物在某种感情支配下本能的乃至下意识的活动,造成一种具有实感的画面,使读者产生一种画面印象,从这种直接经验中体验隐藏着的思想感情。这就使海明威的小说具有潜在于“水下”的主题思想。
海明威很少直接抒发自己的感情,而着重于冷静而客观的叙述,把自己的爱憎好恶和喜怒哀乐凝结在这种行文自然的叙述之中。因此他作品中的艺术形象,作为“冰山”露在水上的“八分之一”,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则饱含着作者的强烈感情。他笔下的人物貌似忘却人间的得失,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但实际上则充满了作者的隐痛和悲苦。海明威写景状物也都不加任何渲染。但他笔下的一草一木,河水、雨滴、道路、桥梁、鸟儿,鱼类、狮子、雄牛?都凝结着作者的爱憎感情。
含蓄必须有“虚”有“实”。“实”就是海明威所说的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就是作家用语言文字创造出来的画面;“虚”就是隐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就是读者的联想和他所感受到的思想感情。“实”是“虚”的基础,是“虚”的前提条件。离开“实”,就不可能有“虚”。因此,为了取得含蓄的艺术效果,关键在于使“露出水面的部分”坚实牢固,也就是要使作品的画面鲜明突出,生动逼真,有实感。画面模糊,会使思想感情晦涩,令人难以捉摸;画面单薄,会造成思想感情浅露,使人没有回味的余地,引不起联想。因此,海明威特别强调:“作家写得真实,读者才能强烈地感受到他省略掉的东西,犹如他说出了一般。”
海明威是新闻记者出身,非常注重用事实“说话”,在创作中也反对凭空臆造,主张“事实的文学”。他的作品大多数具有自传的性质。像《老人与海》这类具有寓言性质的作品也是有现实依据的。作家对作品的情节、细节、场面等等的描写,都非常真实,甚至可以说像新闻报道般的精确。
对事件、人物的真实描写,往往可以不经作者的解释和说明,而通过他们自身来显示出他们的性质和意义。因此海明威刻画人物完全凭借“事实”,即人物本身的行动和言语。他对人物的性格从不作抽象的议论和概括的介绍,即使是对人物的外貌、语言特征、心理活动等等也很少进行冗长的描绘。
他笔下的人物完全是自己在表现的,靠着自己的言行来展示自己的性格和心理状态。
海明威的人物对话一向为人们所称道,既简洁精练又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作家在描写人物对话时,往往像录音机一样,只是客观地再现,很少加上解释和说明,即使是对人物说话时的神态表情、动作手势也不作冗长的描绘。
人物的内心独白也是人物自我表现的一种方式。海明威在揭示人物内心活动时从不直接出面进行冗长的心理分析,而采用内心独白,让人物进行自我“表露”。他的作品中人物内心独白之多,有时使人感到腻味单调,但许多精采的内心独白却诗意盎然,蕴涵着深刻的哲理,起着加强作品的潜在主题和人物形象的作用。
含蓄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要在有限的文字中表现出无限丰富的内容来,也就是在行文上必须简洁精练。但叙述的简洁精练不单纯是作家遣词炼句的功夫,而首先是他提炼和概括生活的能力的表现。海明威说:“应该把一切可以抛弃的东西,全都抛掉。凡是抛掉的东西,都进入水下。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冰山坚实牢固。”因此,海明威的作品向以简洁精练著称。他的短篇小说有的只有三四页的篇幅。他甚至还写过几十行、十几行的小品。像《老人与海》这部内容异常丰富的作品,总共也只有五六十页的篇幅。作者自己承认,这部作品假若由别的作家来写,恐怕要扩展到一千页以上。比如渔村的居民及其生活情况,桑提亚哥的身世经历,他的社会交往和家庭生活等等,似乎也都应该写进小说中去。可是海明威却没有写这些,而把它们都“抛到水下”,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
当然,海明威的简洁精练也表现出他的文字功夫。他的文风向以洗练见长。他的语言精练到乃至有“电报式风格”之称。他在写作过程中为了“寻找正确的字眼”,往往寝食不安。海明威的语言又是朴素的。他所用的词汇都限于日常用语。但这些平常的词汇在他的笔下却获得了新的生命,放射着光彩。
海明威的创作原则和艺术风格在其近四十年的创作活动中也是发展变化的。他在三十年代下半期,为了直接表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在《第五纵队》和《丧钟为谁而鸣》中对自己历来的风格有所突破。在这些作品中他直接表露自己的观点和抒发感情,往往采用政论性很强的议论和抒情插笔。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海明威又恢复了他固有的风格,在《老人与海》中把他的“冰山”原则和风格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为了发展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必须广泛吸收古今中外一切艺术成就。
但这种吸收不是生硬地模仿别人,吸收是为了创新。海明威曾对一些初学写作的青年说:“别人已经写过的东西,如果你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写得更好,那就不值得再写。今日之作家应该写在他以前没有写过的东西,或者力求超过前人在这方面的成就。”这话是很中肯的。惟有写出前人所没有写过的东西来,或者超过前人在这方面的成就,才能使人类的艺术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