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游击队员对他所寄予的殷切希望,意识到自己是他们意志、利益的代表和对他们应负的责任。所以,他一方面从游击队员身上汲取鼓舞的力量,一方面想着他们的愿望和要求,关心他们的冷暖饥饱,他要和他们患难与共。莱奋生亲自率领他们战斗,跟他们吃一锅饭,为了查岗,他夜里不睡,而且是唯一没有忘记嬉笑的人。尽管如此,他的话也逐渐有些失灵。有一天,用炸药炸完鱼(他们常这样炸鱼,捞上来当饭吃)后,他叫一个小伙子下水里去捉,但小伙子不肯下去。这时,莱奋生就握着毛瑟枪,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走过去。小伙子吓慌了,紧忙脱衣服。他虽感到自己成了凌驾于部队之上的暴君,但他深信:为了维护部队的纪律,他的暴力是应当的。
从此,莱奋生就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去搞粮食,挤出时间让大家多休息。
他偷牛、掠夺农民的田地和菜园,但是连莫罗兹卡都认为,这和他偷瓜完全是两码事。部队在越过乌杰庚斯克支脉的长途跋涉中,完全靠葡萄和蒸得半生不熟的蘑菇充饥。在走到一座孤零零的朝鲜农舍时,莱奋生不顾朝鲜老人的恳求,硬着心肠下令杀了他的猪;他虽然可怜老人,但他的一百五十名游击队员正张着嘴等吃的,为了革命的长远利益,只好如此。
敌人的骑兵紧追不舍。莱奋生的部队边战边退。某一天的晌午,游击队踏上了去医院的熟悉的小径。他们到达时,医院院长斯塔欣斯基和瓦丽亚等出来迎接并高兴地跟大家握手。
瓦丽亚只顾寻找密契克,大伙向她打招呼,她只是敷衍作答。密契克和她相遇时,只是点点头,红着脸,把头低下,他怕她跑过来,暴露他们之间的秘密。但是,她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看到他而露出高兴的样子。
密契克把“老废物”拴好后,悄悄地溜进密林深处,躺在灌木丛下,提心吊胆地打起瞌睡来。忽然,他好像被谁推了一下似地醒了;从灌木丛后传过来两个人的谈话声,他听出了是莱奋生和斯塔欣斯基。莱奋生说:
“在这个地区再守下去是不行了。唯一的出路是往北,到土陀-瓦卡谷地里去。从这儿可以越过山岭,再沿黄泥河子走下去。路很远,可是没办法?”
“那末,弗罗洛夫呢?”
他们二人都知道,弗罗洛夫的伤特别重,是没有救了。
“是啊--弗罗洛夫?”莱奋生痛苦地说:“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莱奋生说不下去,狠狠地咬紧牙齿,不作声了。
他们二人颤抖着,苦恼着,彼此心照不宣,但又不敢一语道破。
“他们要害死他?”密契克明白之后,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脸色发白。
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不知趴了多久。后来,他站起身,蹒跚地向病房走去。
正当斯塔欣斯基把一种药水倒进量杯时,密契克走了进来,喊道:“您在干什么?我都听见了!”
“滚!”斯塔欣斯基颤抖了一下,手哆嗦着,用喑哑的低语凶狠地说:“我宰了你!”密契克尖叫了一声,魂不附体地跑了出去,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忽然他撞到了瓦丽亚身上。
“我正在找你呢?”她喜形于色地说,但一看到他精神错乱的样子,就吓得住了嘴。
“你听我说?他们把他毒死了?弗罗洛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毫不连贯地说。
“什么?毒死了?住嘴!”她突然恍然大悟,叫起来。“
你不用管?我们往这边走。”
“到哪里去?唉,你放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挣脱了她的手,把她推开。
她又拉住他的衣袖,拖着他,执著地重复说:“你不用管?我们离开这里?人家会看见我们的?我们赶快走吧!”
密契克几乎要打她,才又一次挣脱了。
黎明时分埋葬了弗罗洛夫,队伍又出发了。部队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走,山上的青草已经被山羊啃过。头顶上是一片冷冷的、青灰色的穹苍。下面远远地隐现着蔚蓝色的幽谷,脚底下常有沉甸甸的卵石带着响声滚下去。
瓦丽亚和斯塔欣斯基等医务人员被编在库勃拉克排,他们几乎走在排尾。可是瓦丽亚一直感到密契克是在她的背后。她心里被他昨天那番不近人情的举动惹起的恼怒还没有平息,盖过了她经常对他特有的那种热烈的情意。
部队要到下面的一个峡谷里过夜。人马都在潮湿的、令人惴惴不安的黑暗中摸索。
霎时间,峡谷底部突然毫无声响地升起一片篝火的红光,使黑暗中毛茸茸的马头和疲倦的人脸上,都映着子弹带和步枪的寒光。
满山沟里到处都是同样的篝火;大家都围着篝火,一边抽烟,一边唱歌。
行军的第五天是往下走,向黄泥河子的源头走去。他们走的是冬天的道路,遍地铺着软绵绵的枯叶。现在尽管谁的手里都没有粮食了,可是大伙都情绪昂扬,因为他们觉得,可以住宿和休息的地方不远了。
莫罗兹卡和爆破手冈恰连柯并马走着。前者对后者说:
“我不喜欢农民。我小时候常到我爷爷家里去。我的两个叔叔都是种地的。他们天生是另外一种人,又刁钻又小气。其实他们穷得啥都没有。”他说着,还带着天真的、仿佛是局外人的惋惜意味笑起来。
冈恰连柯听着,灰色的眼睛里表露出聪明坚定的神色,这是那些既善于听取别人的话,更善于考虑别人的话的那种人所常有的神态。
“可是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比方说我啦,你啦,杜鲍夫啦,挖下去的话,都有个农民,一定有的。”他很有把握地说。
“你这是在说什么?”走在前边的杜鲍夫回过头来问道。
“我们是在说农民。我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农民。”
“是吗?”杜鲍夫表示怀疑。
“可不是,像莫罗兹卡就有个爷爷在乡下,还有叔叔。”
“我可什么人都没有,而且幸亏没有!老实说,我是不喜欢这种人的。”
“你把老百姓说成这样可不行啊!”冈恰连柯毫不气馁地说。“好吧,就算你在乡下什么人也没有,可问题不在这里”。接着,爆破手用不可辩驳的事实证明每个人身上都有农民。“现在我们拿城市来说,我们的城市多不多呢?扳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可是接连几千里啊,都是一片农村。我倒要请问,这有没有影响啊?”
“有影响?当然?”杜鲍夫迟疑地说,一边在思索,这里面有没有使矿工丢脸的地方。
“说得真有道理!”莫罗兹卡钦佩地说。“你被他驳倒了,老头!”
“我这么说,”冈恰连柯解释道:“是因为不应该瞧不起农民,我们也?”他不再往下说了。
“真是个机灵鬼,”莫罗兹卡的心里对冈恰连柯越发充满敬意,认为他懂得多,看得清,不夸夸其谈,不是个二流子。他那青筋暴露的大手干起活来永不嫌多,乍看似乎动作缓慢,实际上却很麻利--它们的每个动作都是准确而有道理的。
莫罗兹卡和阿恰连柯早就成了朋友,由于天天和他接近,行军总是并马而行,渐渐地莫罗兹卡以为自己也成了一个严肃认真的游击队员了。莫罗兹卡的马养得很好,马具修补得很出色,步枪擦得像镜子一样发亮,在战斗中表现得最勇敢,最可靠,因此博得了同伴们的敬爱。他无形中也过起冈恰连柯似乎一向过着的那种健康的、有理想的生活了,在这样的生活里不容许胡思乱想。?
莱奋生因为不知道黄泥河子下游的敌人是否已经撤退,所以决定在原始森林里过夜。他一方面派麦杰里察去侦察敌情,一方面令库勃拉克派好岗哨和巡逻队。
一路上,莱奋生肋部的无法忍受的疼痛在日益加剧。但他以巨大的革命毅力克制着。他使自己相信,这是他一向都有的小毛病,根本算不了什么,决不妨碍他去完成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完成的那件工作。
像近来常有的那样,莱奋生夜里突然醒来。他点上一支烟,走出去查哨。
他悄悄地在尚未熄灭的篝火中间穿过,极力避免踩在熟睡的人们的大衣上。
他看见一个值班人蹲在篝火旁,眼睛睁得很大,脸上流露着善良的微笑,便放轻了脚步,怕把他脸上的微笑惊走。他走到泉水旁边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发抖的声音:“谁?那边是谁?”莱奋生听出是密契克,并不答话,径直向他走去。枪栓响了一下,可是子弹卡住了,发出可怜的轧轧声。听得出,密契克两手焦急地拼命要把子弹推进枪膛。
“应该常擦油,”莱奋生嘲弄地说。
“啊,原来是您?”密契克如释重负地说。“我是常常擦的?”
他见莱奋生走到跟前,便把心一横,决定和莱奋生坦率地谈谈。他对队长说,他在这里没有用处,不如打发他走,反倒好些;要求派他去给上级送报告,以达到他早就产生的“尽快离开部队”的可耻目的;他以正人君子的架式攻击诬蔑游击队员都是愚蠢冷酷而又毫无政治头脑的人;他美化自己无论对什么人都是一片真诚,但遇到的永远是粗暴、嘲笑、挖苦。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至于莱奋生会有什么看法,他已经毫不在乎了。
针对他的思想,莱奋生对他进行了一番批评和教育:“你说得完全不对!”
接着就向他解释他为什么是不对的。但是莱奋生越解释也就越明白,他是在白费唇舌。“唉,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只好怨你自己吧。可是现在你没有地方可去。真糊涂。人家会把你杀掉完事。你还是好好地想一想吧,特别是我说的那些话。主要的是,决不要以为同志们不如自己?”最后,莱奋生叫密契克把枪栓关上,可见在他们谈话时,他一直都惦念着那拉开的枪栓。
“这是个头号糊涂蛋”,莱奋生一边往回走,一边想道。这次谈话使他有些激动。他在想,密契克归根到底是个软弱而懒惰的窝囊废;国内还在生出许多这样精神贫乏的废料,确实是可悲的。
莱奋生所以激动,因为他所思考的一切,乃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有深刻意义和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克服这种贫困和懒惰。
他渴望一代新人成长起来。但是,只要千千万万的人还被迫过着原始的,可怜的,穷困得无法想象的生活,美好的一代新人又从何谈起呢?
“难道我以前也是类似他这样的人吗?”他回忆自己从童年时代开始的生活道路和参加革命后的成长过程。他肯定自己和密契克不一样:“我毕竟是个坚强的青年,我要比他坚强得多。我不但希望做许多事,而且也能做许多事,--主要问题就在这里。?”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异常的力量,将他举到一个不可攀及的高度,他就是站在这个高瞻远瞩的,然而又不脱离尘世和人类的高度上,来控制着本身的病痛和他的孱弱的身体。
等莱奋生回到营地时,篝火已经熄灭。巴克拉夫裹着大衣在火旁酣睡。
他添了些枯草和枯枝,把火吹旺。巴克拉诺夫感到暖意,在睡梦中翻起身来,还咂了咂嘴。“瞧你,”莱奋生爱怜地想着,不禁微笑了;在和密契克谈话之后,看到巴克拉诺夫似乎使他特别愉快。
麦杰里察这时还没有回来。莱奋生派他去黄泥河子村侦察时嘱咐他务必于当夜赶回来。他不知道麦杰里察已不幸被捕,此时被打得半死,正关在一个黑魆魆的大仓库里。
麦杰里察苏醒过来时,首先感到的就是地上这股潮湿的,砭骨的寒气。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的脑袋被打得还在轰轰响,头发和血凝在一块,额头上和面颊上都有血疤。
他头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逃走。他寻遍整个仓库,摸遍所有的小窟窿,甚至试图把门撬开,--但都是白费劲!直到他终于认清了自己已处在绝境,明白这次他确实是无法逃脱了,才肯罢休。
他一旦死了逃跑这条心后,立刻就把自己的生死问题置之度外。他把整个身心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素来专以骁勇大胆著称的麦杰里察,怎样才能向那批将要杀害他的人们显示,他对他们毫无畏惧,而且鄙视他们。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就被两个带枪的哥萨克带到敌军官们面前。
麦杰里察微动着黑缎子似的眉毛,带着嘲弄的神气,默默地盯着他们,他的神态表示出不管他们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不管他们怎样逼他回答,他决不会说出半句使敌人满意的话。忽然,他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扑过去,抓住那个审问他的家伙,掐死他?这个念头非常强烈地控制着他,他朝前迈了一步,两手发抖,脸上顿时冒出了汗珠。
“啊!”那人惊愕地大叫一声,从皮套里抽出手枪。麦杰里察控制住自己,转身对着窗口,轻蔑地沉默着,僵立不动,对讯问的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麦杰里察是个宁死不屈的革命英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念念不忘同敌人拼一死活。他在聚集着好些老百姓,四周都被哥萨克骑兵团团围住的教堂广场上,终于找到了这个机会。他那矫健柔韧的身躯忽然从台阶上如飞而下,骑兵连长被猛力一撞,跌倒了。麦杰里察将整个身子压在敌人身上,几乎就在掐住他的喉咙的同一刹那,他连挨了几枪。
麦杰里察牺牲半小时后,敌人的骑兵连便顺着麦杰里察昨夜走过的那条路疾驰着。莱奋生的游击队快走到林边时,发现有五十来名敌人的骑兵走了过来。莱奋生布置好阵势后,摆动着手枪,站在散兵线的前面。敌骑兵逼近了。莱奋生认出是哥萨克。敌骑兵已经非常逼近了,连马蹄声和低语声都听得见了。只是当敌人的面孔都看得很清楚的时候,莱奋生才下令:“打!”
敌人大败而逃,游击队乘胜追击,夺取了麦杰里察牺牲的那个村子,并在这里驻下来过夜。
夜里,当疲惫的游击队员们睡得正酣时,从村后哨兵站岗的地方传来三声信号枪声,又响起了哨兵的枪声,接着枪声大作,敌人的骑兵疾驰而来,一片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和马头,像雪崩似地向村子里压过来。游击队进行了一阵紧张的抵抗之后,用全速向那片黑魆魆的树林奔去。巴克拉诺夫带着杜鲍夫的一排人留下掩护撤退,其余的人牵着马冲进了密林深处。莱奋生两腿微瘸地走在最后。不一会儿,队伍忽然停下了--前面是一片无法通过的、粘性的、黑色的沼泽地。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顺原路退回去,但那里已被敌人封锁了。人们被绝望和愤怒控制着。他们在寻找造成他们的不幸的罪魁祸首,--不用说,这就是莱奋生!假如此刻他们能看到他,一定会用全部力量向他扑去。
突然间,他果真在他们中间出现了,手里高擎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那留着大胡子的、青白色的脸。他咬紧牙齿,一双目光如炬的、滚圆的大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移动着。霎时间肃静无声。莱奋生嘶哑地喊道:“听我的命令!我们要在沼泽地里铺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接着他命令一部分人去增援巴克拉诺夫和杜鲍夫,其余的人全都砍树铺路。
这一大群安静下来的、精神沮丧的、挤做一堆的人们,方才还在失望中举起胳膊,准备杀人和痛哭,这时却突然听话地、以超人的速度疾风骤雨似地行动起来。转眼间拴好马,斧声叮叮,赤杨在腰刀的砍伐下发出折断的音响。他们脱掉大衣干活,失掉了对时间、空间、自己的身体和劳累的任何感觉。
枪声愈来愈近。巴克拉诺夫接连派人来问:是不是快铺好了?他已丧失了将近一半的战士,杜鲍夫也牺牲了。游击队员只好一寸土、一寸土地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