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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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鸣沙之祷(2)

中国城乡的建房热,首先是因为人口激增、多少年来对民用住宅的忽视所致。然而,我们似乎也不应忘记另外一个事实:1989年的一次清查中,8个省违纪建私房的干部达29万人,其人均建筑面积317平方米。多少城市居民不得一间安居之所,这样的人场叹还不够触目惊心吗人上四川省潼南县10个区镇的61个区级千部中就有9个区镇21个干部超标准违纪建私房。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名局级千部建私房。县人大有一个副主任盖了四层小楼之运述要申请在原地补征30平方米土地作为建厕所之用。

30平方米是北京、上海普通的三口之家求之不得的住房面积。

这位人大副主任竟然用来修一个厕所。

关于房子的民谣生动、透彻:有权的“妻离子散”,无权的“四世同堂”。

书记要建房,主任来帮忙;主任要建房,科长来帮忙;科长要建房,采购员来帮忙;采购员要建房,好处费来帮忙。

何谓“有权的妻离子散”?房子多了,一处两处三处,这在中国从北京到一个小县城是公幵的秘密。

湖南省临澧县官亭乡,乡党委朽记、副书记营建豪华楼房时,这个乡还有39户农民住在山上的岩洞里。

1988年9月,湖南沅、澧流域遭特大洪水袭击。田地荒芜,房舍塌毁,民生无着,灾民们在大堤上以喂料棚栖身,而汉寿城里却有人在盖新房。有民谣叹道:

汉寿遭了灾,千部建条街,钱从哪里来?大家猜一猜。

四川省石柱县是全国的贫困县之一,全县人均收入不足200元。这个县有少乡民住在山洞里,是20世纪行将结束时中国的新山顶洞人。而县城里,人大主任,县土地局长,县公安局长等人却堂而皇之地造起了一条“官街”。

藤你无法想象一个小官,何以有如此大的权力。江西景德镇市机械丄业公司党委的张姓书记,为都昌县一个包丄头介绍了一批挣钱的活,这个包工头“以恩报恩”便在市里为张书记盖私房一幢。这种交换干脆利索,如果追究起来,前者是“:.:作需要”,后者是“慷慨赠予”,合理合法得很!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林业局一离休的局长,在已经有两套共120平方米的住房的情况下,说是要盖个“窝”,便由林业局批给他10个立方米的木材,老局长自有功夫,到手的时候已经是40立方米了。然后再把这些木材运到一个贮木场,先是说请代保管,紧接着便转手倒卖,卖谁呢?是公家。公家花钱买的是本来属于国有资产的林木。一张作为中介的批文,10立方米的木材在“余热”的发挥之下,又变成了40立方米到贮木场搁一搁再卖给国家,大把的钱便流进了自己的腰包。

然后是动工破土,大庸市张家界森林公园三角坪又多了一幢属于私产的别墅楼房,户主当然是那位已经不在位的老局长。

这是《芙蓉》杂志披露的。

地是怎么批下来的?国家级森林公园内怎能修造私房?这些问题对某些人来说,似乎都不是问题了!国家的法律保护不了国有土地。

我们的土地就是这样被一块一块地切割的,连同土地上土地下的资源一起流失。

于是在被称为“干部建房热”中留下的,是在中国城乡抹不去的凝固的腐败。这些凝固物将是鼓励腐败的诱惑呢?还是警示后人的耻辱柱?即便在城市,住房上的贫困阶层,最新的统计说北京至少有20万。这20万中有的是返城的老知青,他们把青春献给农村之后拖家带口好不容易回城时,已经几乎一无所有了。她姓王,住在南长街的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早没有院子了,家挨着家,四处堆满杂物,1968年,她15岁时去山西农村插队,十载青春年华滴滴无遗地献给了那一片黄土地,与当地一个农民结婚,几年后丈夫去世,儿子3岁,女儿尚在腹中。

历尽周折,她是最后一批才回到北京的。回来也迷茫啊!这偌大的京城,宽阔的马路,对拖儿带女的她竟是那样的陌生。她没有自己的屋檐。她的娘家收留了她,人生有时候也实在细小,除了父母慈爱,哪有停靠的港湾?

她的幸运是:她的父母及家人一起分担了她的苦难。苦难却似乎没有边,娘仨人还得挤在一张床上。

平凡人家的平凡故事,在剪彩与消费繁荣的热浪下,人们很少注意到。

北京有多少空着的房子?有多少分到了名下却无人居住的房子?这个数字大约很难统计。

有一个数据出于权威部门,而且是绝非夸张的:全中国至少有5的城镇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新的城市贫民阶层已经出现了,我们都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我们能忘记他们吗?

《视点》1994年第4期的文章说:

掌握实权的千部,每逢节日、出国,送礼者不乏其人;原始股票,股权证,进出口许可证,低价土地使用权,招工指标,户口指标,贷款指标,凡属紧缺资源,大部分没有公开拍卖,而是成为“寻祖”的对象。

腐败,正在腐败我们的土地。

我们的土地是我们生存、发展的根本,这个地球上惟一属于我们的立足之地。

当腐畋作为一种使人民百姓人见人恨的社会现象出现在中国的土地上时,它曾经是躲躲闪闪的、少数的、有节制的,后来居然理直气壮起来,甚至招摇过市,乃至进入流通、左右市场。

农村中又产生了流民潮,这些流浪者的一部分流向城市,和城里的贫民一起将要成为世纪末的中国城市贫民,凡此种种将会使中国土地处于空前艰难的状态。

在这块文明久远的土地上,人们看到的是是非颠倒的价值判断。

有人人声地嘲笑真、善、美及文化,并且得到喝彩。没有善恶感、内疚感、同情心。社会公德心淡漠。

暴富成为光荣,丑恶成为时尚,平庸成为天才。

于是,更多的人陷入见怪不怪、见恶不恶的无奈的麻木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麻木!不是因为这种麻木,中国土地上怎么可能迷信如此横行?坟墓如此众多呢?

有民谣说:算命先生年轻化,膜宗祭祖群众化,活人修坟商品化,纸扎冥供现代化,装神弄鬼公开化,神汉巫婆科学化。

编织是精心的艰难,破碎是长堤的崩溃。

迷信横行的时候,坟墓也愈来愈多,并且由风水先生测定,占据着向阳、有树的坡地,好地,让活人无法耕种。田野边上啊!1994年秋于北京坟墓人们愿意“生在苏州,死在贵州”。

在贵州,大山里的贫困、疾病折磨着多少山民的时候,重敛厚葬己成时尚。仅以1989年为例,贵阳市死亡人口约8000人,实行火葬的2800人。贵阳市在过去9年间共有5万多死者筑坟土葬,土葬率高达70。以土葬一人占地6平方米计算,共占用耕地440亩。

这里说的是贵阳市,一省之都会,至于郊区、农村、山区更不在话下。

从都市发出的信息,往往带有某种权威性,那里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所在,可以是政通人和的楷模,也可以是污泥秽水的集散地。

城里人死了占的地是农村的地。

钇民说:我侍弄这土地一辈子,死了还不该入土为安吗?

两年前的一项统计说,安徽省有坟墓2500万座,其中太和县127万人,有127万座,人头与坟头正好相等。利辛县出了稀奇事:全县110万人口,坟墓竟有115万座,坟头超出人头。

温州正继续以商品经济飞速发展,同时也以持久不衰的造坟运动闻名中外。

各种外形的坟墓,各种内容的坟墓。

夫妻合葬墓,三代同堂墓,还有为4岁小孩准备的活人墓。风水学、脉象学、坟墓设计学应运而生。在温州,一年要新建坟墓3万座、耗资2亿多元,这笔钱是中国自然科学基金的两倍。

1989年,全国死亡人数为650万,其中土葬的是470万。这470万死者中占用耕地为坟墓的是370万,仅此一端全国损失耕地74万亩,耗资70亿元,消耗木材100万立方米。

死人与活人争地只是现象,本质还在于活人给自己留了土葬的后路。改变这种习俗,我们曾经釆取了很多的教育及行政措施,曾经有相当高的火葬率,问题是在公德心与土地的混乱中,一切又倒退回去了。

反封建的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可以说在中国大地上,至今还没有完全摆阮封建的阴影,如若不信,有坟墓为证。

死了之后的排场莫过于历代帝皇,即便是升斗小民,在中国过去的年代也是曾极为讲究身后棺材的厚薄。

归根结底,死人的戏都是活人唱的。

让死者耀富,还不如说是替活着人做广告。富不富,看坟墓。

有不少关于火葬场的故事。

海南文昌县火葬场建于1978年,13年中火化了一只狗。高高的烟囱寂寞地矗立着,一起寂寞的还有停尸间、吊唁厅、化妆室、运尸车。

县里配备了一名在当地算是资深的干部,当了火葬场场长。

开炉那一天,要试一试炼尸的运作状态,便牵来了一只狗,以狗试炉,效果上佳。可惜从此以后这个火葬场13年冷冷清清不曾升火,居民也有偶尔路过火葬场看一眼的,议论着还不如盖个养鸡场,谁会进去烧?

火葬场的老场长一病不起,大家想火葬场要升火了,或许老场长带个头,这方圆十里八里的老百姓能受一点感动,老场长临终前发话了,那是人们等待很久的遗嘱。老场长说:万万不可将遗体火化!火葬场彻底关闭了。

火葬场场长的最终选择,使文昌县火葬场成了真正的养鸡场。中国土地上的这种变化是中华民族的深深的悲哀:我们决不拒绝财富,却很有可能拒绝真正的现代文明。

倾听大地,那是四时不断的风声,同时也还有沙漠化的干旱,土地龟裂的伤口,洪涝席卷时无奈的淹没……

倾听大地,那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的诉说,是沉重与贫瘠的双重的折磨,有的农人离地远去了,思乡的梦在大都市的车站挤成了零星碎片……

倾听大地,远古年代哲人的声音已经愈来愈微弱,在各种各样的摇滚喧嚣中,文化正随着土地的流失与沙漠化而面目全非,谁还记得这样的教训吗一庄子说: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马,天何言哉!天何尝说过什么?地又何尝说过什么?

这就是倾听的艰难,也是多少人不去倾听大地的最好的由头。然而,天道自然无为,那巨人的沉默中难道不正在孕育着雷霆、火山吗?因而我们不妨说:倾听大地就是倾听大沉默。只有倾听大地,才能倾听历史,倾听未来。

1994年6月于北京蛰伏是美丽的渐渐地走近大漠走近荒凉,只有稀疏的骆驼草,沙化的古长城,绿洲变得遥远像一个梦。

沉重的骆驼草。在沙漠里一丛草跟一排树一样沉重,一排树跟一架山一样沉重。那是草吗?它与沙漠的颜色一样,它是真的和沙漠浑然一体了,从来不曾想过高大与妩媚,在大漠的荒凉中毫不犹豫地荒凉着自己。

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新月形沙丘是瀚海中的波涛连绵起伏,白茨、梭梭、沙枣、沙柳等沙生植被,都是骆驼草的兄弟姐妹,它们一律矮小而又坚韧地紧贴着沙丘,因为某种使命的紧迫,居然连生长叶子的时间都没有,刺与荆棘替代了青枝绿叶。

有人类之前几1万年,洪荒世界便有了沙漠的景观,沙漠以及沙漠中的荆棘,在亿万年的沉寂里目睹过无数后来者的争奇斗艳,乃至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人类的狂傲,却依然自我。

蛰伏着是美丽的。

人类对于荒漠的界定,都是以人的利益为绝对准则的,与荒漠何关?

对于荒漠而言,荒漠是丰富、博大的同义词,荒漠横亘于历史、现实和未来,荒漠是今天世界上惟一可以佐证造物主无中生有的一片神圣的领地。

你从未见过的最美的花朵在荒漠中。

你从未见过的最奇妙的幻景也在荒漠中。沙漠幻影是以水及水的波涛作基本架构的,在临近敦煌的大漠戈壁中,有一次我见到的是太湖奇观,烟波浩渺,山影重叠;还有一次我见到的是水乡泽国,水也玲珑,桥也玲珑……这使我想起水是有灵魂的,那些被人为地破坏植被千涸灭绝了的大河小河之魂,不时地闪烁在人们眼前,让我们记住,这里曾经是祁连山上雪水淙淙流过的地方。

荒漠无所谓干渴。

护林人告诉我,沙漠是大公无私的,它不为自己截留任何流水或雨滴,而只是迅速地过滤、渗漏到地层深处。

干渴的是人类。

缺水的是都市。

沙漠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生活?对追求物质和享受无度的人类而言,地球上的一切从阳光到水到矿物资源,永远是紧缺的并且会日益加倍地紧缺下去。

20世纪确立的人类全球王国,已经使地球上空气污染、海洋肮脏、森林凋敝。

21世纪即将到来之前,尽管充满了美丽的预言和许诺,实际上生态的衰败无可避免地还将继续下去,对资源的廉价的收购将会替代国与国之间刀光血影的战争,更多的土地要沦为不毛之地。

如果我们面向沙漠,或许人类还有希望。

沙漠充满了哲学的思考。

与人类目光短浅的急功近利相比较,沙漠则是一大片隐伏着无数活的种子,并且有可能在热带雨林砍伐殆尽之后,惟一有着鲜花的植被所在。

沙漠物种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生长,却无一例外地把延续物种的生命一即种子的保存一一视为首要。

对于沙漠植被来说,保存种了就是保存自己,也就是保存未来。更奇妙的是并非所有的种子都会到时发芽,它们继续留在荒沙中休眠,于深沉的梦里准备着万一生长条件不具备幼苗夭折时,便开启自己的心扉。

沙漠中最丰富的永远不会断绝的是种子的储备。

有的沙区五六年不下雨,己经荒凉很久了,从无耐性的人们以为那些植物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可是一场突然来临的雨水之后,那些沙樱桃、月见花、紫草们纷纷地使沙漠变得瑰丽。

他们只是期待。

它们在认真地完成物种本身的使命。

它们被埋没着,它们属于未来。

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希望有人写赞美诗,或者离开了人的欣赏便柔弱地灭种的。

沙粒是岩石的粉碎,它的细小很难使人想起它在被粉碎之前的高大,然而它的坚硬却是本质的残留,从此后聚集成为沙丘、沙山,有风而鸣,人称鸣沙,呼叫着山呢还是呼叫着树?

风揉搓石头。风切割着山崖。

高大的倾颓了、粉碎了,细小的将与岁月共存。

浑圆,是较好地保存自身的一种形态。谁也不知道风为什么要研磨岩石使之变成细沙?在整体浩瀚的大漠里,只有风也是浩瀚的,浩瀚得无影无踪,无头无尾,无源无流,好像潜伏在那一截风化的汉长城的残基下,或者是那一座已被风沙埋没千余年的骆驼城中,佛塔不再有喧喧钟鼓时,那风正在翻动着经卷……

此刻没有风。

天,宁静得像一张蓝纸。

风蛰伏着,和种子一起。

护林人告诉我,危害大地的不是沙漠而是沙漠化。当沙生植被以及和沙漠接壤的乡村绿洲的树木被砍伐、生态环境恶化,沙漠就会悄悄地推进。

中国西部8000公里的风沙线,正以每年210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着耕地和绿洲蔓延。因此有了8000公里风沙线上的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当今世界生态工程之最。

沙漠期待着绿色。

风也期待着绿色。